首先,是潮湿。
下水道中浓郁至极的水汽,只在里外温差的稍稍催动下,便化作了实质可见的浑浊露滴。
自空气中压渗而出,凝结在长满了铁锈与苔菌的金属栏梯表面。
只轻轻一摸,便是满手的铜绿锈红。
然后,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酸腐腥臭。
身体素质的全方位强化,让夏南获得了饱满充沛的体力、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平衡柔韧的身体掌控能力…
他享受着这些随身体属性的提高,而带来的便利。
但相应的,在某些时候,他也需要承担些许因此产生的难以明言的副作用。
就像是深夜休息时,来自旅馆走廊尽头,隔着三四个房间的床榻摇荡声;
刚刚享用完一顿“大餐”,浑身沾满食物残渣,细小虫豸转动的复眼和螯肢表面拂动的刚毛。
随着胸膛缓慢起伏,空气随呼吸涌入鼻腔。
夏南能够清楚地嗅到,下水道内那种微酸发腻,腐烂变质的难闻臭气。
让原本在其腹中蠕动增涨的食欲骤然下降。
说起来,刚才在铁桶蟾蜍点了几道菜,还没来得及尝,就被伍德拉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家酒馆的奶油蘑菇汤,做得好不好吃,有没有白山雀的味道好。
最后,是周围陡然安静的空气。
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顺着爬梯下到下水道,哪怕上面的井口还敞开着,原本充斥在耳边却并不被注意的噪音,却统统消失。
只剩下管廊内一刻也不停歇,悠悠回荡的水流奔涌声响。
抬头望去,漆黑眼眸倒映着明亮的井口。
这一刻的夏南,只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坠入深海的溺水之人。
身体被黑暗与潮湿渐渐吞没。
忽地,一抹暗红色的微光在其眼前闪过。
视线下意识随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簇寄附在墙缝内里,向外蔓延滋长的古怪菌藓。
它通体暗红质感发硬,表面是仿若结晶般散发出金属光泽的微小颗粒。
“铁痂苔。”
双脚落地,耳边传来铁头在下水道内刻意压低的粗犷嗓音。
“一种在纽姆市下水道中常见的植物。”
“把它表面的那些暗红结晶颗粒研磨后,敷在伤口上,有止血加速愈合的功效。”
“但长期使用的话,可能导致皮肤糜烂,并在伤口愈合处留下暗红色的疤纹。”
见夏南似乎对这方面的信息感兴趣,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光头壮汉,颇为识趣的分享着他关于这种植物的知识。
“据说很多年前,曾经有路过纽姆的炼金术师,尝试着以铁痂苔为主材料,制作廉价的治疗药水。”
“说是后面还批量生产了,并因为其低廉的价格而广受附近冒险者的好评。”
“但可能是里面铁痂苔副作用的影响,很多长期饮用这种治疗药水的冒险者,都出现了内脏结晶、伤口坏疽的症状,死了好多人。”
“后来这种药水就受到了协会的禁止,而因此大赚了一笔的那位炼金术师,也不知所踪。”
听着对方介绍的轶闻,夏南脸色虽然不变,心中却觉着有趣。
没想到这种路上偶然碰见的不知名小植物,竟然还有这种故事。
“别耍花样,带路!”
相比之下,第一个从上面下来的游荡者伍德,却表现得非常严肃。
可能是其已经习惯了自身护卫的工作,也出于对铁头这种帮派混混的不信任。
在检查完附近没有陷阱和埋伏,暂且安全之后。
便冷声呵斥着光头上前带路。
“来了,先生,您别急,这就给您带路。”
不同于在普通居民和小弟面前的趾高气昂,在两名职业者注视下的铁头,就像是铁匠铺里新来的学徒,反差中表现得格外顺从,能屈能伸。
面对伍德的呵斥没有丝毫怨言,连本来看上去有些僵硬的笑容都自然了许多,点头哈腰的碎步上前,为两人指引道路。
真正进入到下水道中,逐渐将身体吞没,冰冷幽邃的黑暗,以及寂静空气中缓缓凝聚的压力,也让夏南好似回到了薄雾森林,进入了冒险状态。
身体肌肉绷紧,心神凝聚警戒周围可能存在危险的同时,做好战斗准备。
好在虽然从未在这种环境中进行过冒险,且纽姆下水道远比一般城镇的下水道要大的多。
但相比起薄雾森林中那种,要小心脚边每一丛灌木,心神高度集中的情况。
纽姆下水道要稍微轻松一些。
两边都是长满了苔藓的坚硬墙壁,就算有危险,也大都来自前后管廊黑暗深处,很好分辨。
至于一旁本应流动着废水的巨大管渠,或许是他们所处位置已经被废弃的原因,只剩下残留脏污的干涸底部,映衬着自远处传来的水流声。
下水道内的环境非常复杂,就像是某种栖居于地底的智慧生物制造的庞大地宫。
分叉接着分叉,拐角跟着拐角。
又因为那些千篇一律,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区别,只能隐约通过苔藓不同分布,和不时探落的爬梯区分彼此间差异的相似墙壁。
让一般人进入这里,恐怕只稍微往前走个两段路,便就彻底在其中迷失,只能靠着运气和求生本能寻找出路。
哪怕是如今的夏南,想要分辨自身所在,寻找出路,恐怕也得站在原地仔细回想,并根据脑中记忆复盘来路才行。
而与此同时,队伍最前方,在伍德监视下带路的铁头,却表现得游刃有余。
就像是回到了家,也不知道靠着什么东西辨别方向,一路上都不带停的,只是一顿走。
如果不是随时间推移,两边墙角逐渐多出的人类生活痕迹,与墙壁上灰色狼獾的涂鸦,让夏南确定几人确实正在靠近灰獾帮的核心驻地。
他甚至会觉得对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故意胡乱带路。
也直到这时,夏南才终于明白伍德表现得如此谨慎的原因。
这种鬼地方,要是真给眼前这个光头跑了。
纵使对方直线速度大概率不如作为职业者的两人,但只要在下水道里稍微拐几个弯,便能将两人甩脱。
失去了“向导”,夏南两人就算单纯从下水道中脱身,怕是也要绕上一阵。
另一方面,也算是值得庆幸。
一路上,行走在光线昏暗地底管道中的几人,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别说是凶残危险的魔物了,就连高度超过膝盖的生物都看不到一个。
出现最多的,只有零星几只自黑暗中窜过的长毛老鼠,和些许散发臭气的不知名飞虫。
反倒像是夏南几人打扰了这个地底世界,显得格外宁静而安全…
“吼!!!”
高昂而幽冷的野兽鸣啸声,自廊道极远处传来。
在墙壁间不断回荡着,遥远的距离,让原本高亢凶厉的吼声变得有些失真,带上了几分凄冷。
听起来显得格外渗人。
给夏南几乎吓得一激灵。
不禁向后回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邃黑暗。
明明几分钟前才刚刚走过,被黑暗吞没之后,却又带上了几分陌生。
“不用太在意,先生。”
对此,铁头却表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解释道。
“纽姆下水道很复杂,面积甚至比整个贫民窟还要大,又建了这么多年,什么东西都有一点…这很正常。”
“魔物什么的也肯定存在,但就算是城里教会和官方,每年都派骑士牧师下来清理,也根本除不干净。”
“对我们…至少对我这种普通人,非常危险。”
“好在我们走的这几段路,是帮里兄弟们早就已经探明白的,正常情况下,相对还算安全。”
说到这,这位身材强健的光头壮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缩了一下。
“虽然并不是以我这种身份该说的话,但两位先生,我还是得提醒一下。”
“如果没有识路的人带领,为安全起见,还是尽量不要进入下水道。”
“我帮里就有好几个认识的哥们,因为不小心走错了岔路,就再也没回来。”
夏南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在眼下这种彼此关系并不算多么友好的情况下,给出这样的建议。
但见伍德对此竟然没有反驳,也不像刚才那样催促对方专心带路,仿佛默认了铁头话语的正确性。
便也跟着将对方透露的信息暗自记在心中,只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再翻出来加以利用。
也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或者也只是因为过于单调的路程而感觉时间被拉长。
随着两边墙壁上狼獾的涂鸦愈发增多,三人也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灰獾帮的地下巢穴。
“烂牙,烂牙!”
“尿壶,出来!”
“奇了怪了,这几个小子人呢,又偷偷跑出去喝酒了不应该啊,不是前阵子才被老大罚过吗,胆子这么大”
铁头有些纳闷地挠了挠脑袋,身前是一个搭在管廊角落的简陋小帐篷。
帐帘敞开着,露出里面几条卷放着的毛毯。
前面火盆中焦黑的木柴还亮着火星,在下水道湿冷的空气中灼出缕缕白烟,显然才熄灭不久。
虽然只是西城区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所有成员加起来也没多少人。
但好歹也算是“正经”掌控着几条街道的势力,在其领地核心区域的进出口处,还是常有人员把守的。
铁头作为灰獾帮中的小头目,自然认识今天负责职守的“烂牙”、“尿壶”两人。
只是没想到他的这两个小兄弟竟然如此胆大,在前几天才被帮派老大训斥过的情况下,还敢擅离职守。
“等我回来再找他们算账,两位先生,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灰獾帮又不是什么军队组织,其中的底层成员都是城里不学无术的闲散人员,小混混。
像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而灰獾帮核心驻地本身位于下水道深处的隐匿位置,也很少有外人能够自己走到这里。
铁头便也没有多想。
只稍微朝着周围呼喊两句,见没有得到回应,便要继续带着夏南两人朝深处走去。
但或许是他的嗓门过于嘹亮,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
伴随着铁头粗犷声音的回声盘旋消逝,前方管廊深处的黑暗中,竟突然传来一阵细碎古怪的声响。
就像是雨点密集滴落水面,凌乱急促的细小脚步声极速靠近。
黑暗中骤然冒出两点猩红色的眸光,并随其身体窜跑而上下曳动,隐约能看到它沾水毛皮在空气中摇荡的模糊轮廓。
唰——
铁灰色的剑光倏地在空气中划过。
感知属性因职业晋级得到强化的夏南,几乎和身为游荡者的伍德在同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
斩首长剑在前方短匕寒芒的映衬下已然出鞘。
双手紧握剑柄,漆黑眼眸凝视前方。
“吱吱!”
尖锐刺耳的啸叫声打破了管道空气中原本的安静。
修长肉尾在遍布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曲折痕迹,本就灰黑湿润的皮毛因为下水道里的污泥而更显肮脏,一对自上颚暴突而下的门齿,在昏光折射下散发出坚硬的色泽。
这是一只爬行时身高接近常人小腿胫骨,连带着尾巴长约两米的巨大老鼠!
速度极快。
当它的身形完整出现在几人视野当中的时候,夏南等人也已经进入了这只老鼠的攻击范围。
矮壮有力的短腿骤然发力,膨胀绷紧的肌肉让它爆发出不符合其臃肿肉体的强劲爆发力。
眨眼间便已跃至半空,两颗锐利门牙就要朝着眼前的新鲜血食刺下。
只是,极为突兀的。
在灰皮老鼠向上跃起的半途当中,明明尚未来到理应触及的最高点。
空气中,却像是出现了一只无形的大手。
拽着他那根丑陋无毛的长尾…
用力一拽!
“嗤啦!”
幽静管廊中骤然响起利刃穿破血肉的滞涩声响。
血液自伤口中迸溅而出。
抽搐痉挛,四条小短腿在空中挣扎摆动,嘴器中是凄厉痛苦的哀嚎。
一柄有着铁灰色流畅造型的坚固长剑,已是贯穿了它的胸膛。
没有刻意发力,也不需要如何调整角度。
只将剑尖稍微上抬,操控引力。
这只方才还将眼前众人当做美味食物的灰皮老鼠,就像是被剑刃吸引,主动撞了上来。
献出了它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