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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二章 顾为经的PTSD

  安娜·伊莲娜在沙上写下“马仕”这个名字。

  盯着那串字母。

  女人心中涌现出一股子不快,他竟然敢,他竟然敢把他那套可笑的打扮小丑似的糊弄人的把戏用在对方的身上。

  与其说刚刚的那番话,是安娜在抡起“小皮鞭”抽打顾为经,不若说,她是在啪啪啪的抽打着马仕画廊的大老板。

  好吧。

  马仕三世这番鞭子实在是挨的有点冤枉。

  不加感情的评价,伊莲娜小姐心里的某一部分,也清楚人家只是做了一个合格的画廊主应该要做的事情。

  平心而论。

  他大约也确实是在为了顾为经好。

  明年就立刻开个展只来得及开那种抠抠搜搜的小型展览。不过,再“小型”的个展搭配上卢浮宫这种金字招牌,也敷衍不到哪里去。

  伊莲娜小姐可以说,马仕三世特意耍了个心眼,在开始时便压缩了办展时间,从而控制画展的规模和成本,顺便让没有相关经验的顾为经只能像救命稻草一样,把画廊牢牢的捉住,听从画廊的指挥。

  用这样急切的策展时间,凸显出画廊方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

  人家也可以说。

  一个二十多岁的画家在卢浮宫的个展,和一个十来岁的画家,在卢浮宫的个展,宣传和营销上是截然不同的。

  从伦勃朗到毕加索,艺术行业一直以来都很吃“神童”的人设。

  马仕三世是为了赶在顾为经二十岁的生日以前,就给顾为经在知名美术馆里策划一场个人展览,堪称煞费苦心。

  本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

  很难分个具体的对错。

  而且有些事情,曹轩能说,刘子明能说。

  安娜也能说。

  伊莲娜小姐想不理解谁就不理解谁,《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想喷谁小家子气,就喷谁小家子气。

  换成顾为经,说起来未必就多方便了。

  把人家辛辛苦苦给你策划的展览方案,像丢废纸一样丢到一边。

  说抠搜。

  马仕三世固然在追捧顾为经不假,但你就真当人家是只丁点脾气都没有的大舔狗了?

  真正让伊莲娜小姐那心中隐隐的火苗燃烧起来的,不是这家超级画廊内部疑似有八婆在嚼她的舌根子,而是——

  马仕三世算什么东西。

  他竟然敢妄图在他的手脚上绑上丝线,像是操控提线木偶一样,操控他!他哪里有资格跑来当他的策展人呢。

  远在欧洲的画廊主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已经被安娜“噗、噗、噗”的往心口戳了好几剑。

  安娜自己也策划过艺术展,甚至此刻正在滨海艺术中心里展出的那套以音乐剧《猫》为主题的参展作品,就是她为“侦探猫”提供的建议。

  奈何…

  安娜小姐姐主打的就是一个双标。

  “马仕画廊那里,我来帮你搞定。”

  安娜盯着沙上“Marsh”这串字母片刻,用不算灵活的赤着的右脚足尖踩在上面,把它抹去,犹如一脚踩在了马仕三世的脸上。

  她想了想。

  又把那九位女神的名字一并擦去。

  无意冒犯——

  要安娜说,这些固然都是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但她们最好还是去管希腊人的事情好了,跑到马仕三世那里作客也行。以马仕画廊如今的经营状况,他们的艺术家,比如那个戴克·安伦,看上去很需要缪斯女神前来做客。

  反正不要跑她的领地里来指手画脚。

  “忘掉他给你的所有建议,让我们来重新去确认一个展览的主题。”

  她如此吩咐道。

  顾为经靠在海边的一棵粗长的海人树边,听着女人的话语,冰冷之中暗藏着洋溢的激情。

  安娜所表现出来的远远不止对于一场画展的激情。

  这种激情还嵌套在另外一种决心之中——那就是,眼前的一切都会过去,他们绝对不会受困在这座寂寥无人的荒岛之上,与椰子树为伴的决心。

  自从昨日。

  被顾为经从海水里捞上来以后,安娜心中就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对于生命的热情以及决心。

  她告诉顾为经。

  睡一觉,一觉醒来,他们就回到岸上了。

  就算没有。

  她又告诉顾为经,不若来画画吧,在太阳落山以前,就会有空中的救援队找到他们。

  若是还没有。

  明天,后天,乃至一周后。

  反正他们一定会获救,这是她说的,这是来自她的承诺。

  没有道理又无比坚定。

  她身上还沾着海水干涸所留下的盐渍以及砂砾,连鞋子都在海里丢掉了,可女人她看上去简直容光焕发。

  就像昨天夜里。

  她把对方抱在胸前,让发烧的年轻人从那只吸管里,小口小口的补充着因为高温和寒冷交杂而流失的体液那样。

  安娜从顾为经身上获取了生命的力量,现在,她试图用这样的力量喂养反哺给对方。

  顾为经头依然在胀的痛。

  仿佛无法清醒般的宿醉感,始终滞留在他的身体之上,徘徊不去。

  不光是此刻伤口和低烧。

  更重要的是昨日的经历——嘭!嘭!嘭!连续的开火,倒下的男人。

  手枪的后座力比他想象的要稍微大一些,他每一次开火,枪管就会不受控制的向上抬起,直到打空整个弹匣。

  顾为经不清楚他开了几枪,也不清楚他具体打中了几枪。

  他只看见。

  那个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的男人,整颗头像是挨了重量级拳王的一记凶猛的勾拳一样,向向着右侧歪去。

  顾为经都怀疑他的颈骨折断了。

  然后血从他的头上沽沽的涌了出来,远远比被伊莲娜小姐一枪同样爆头的那个女人惨烈的多。

  等他软倒的时候。

  整张脸已经被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他——

  他杀了个人啊!

  顾为经没有矫情到要为了对方哭泣,忏悔似的大喊,OMG的,我都做了什么,我竟然杀了个人,我是罪人之类的地步。

  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不开枪,对方就会开枪。

  絮絮叨叨的谈话解决不了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有些时候,人生就是一场比赛拳头大小的拳击较量。这是伊莲娜小姐的理论,也未尝就会是错的。

  你就是不得不凌厉起来。

  那种场景下。

  生活就是让人变得无从选择,而这也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所谓的…悲剧本身。

  他可以平静的面对豪哥的枪口。

  他也可以平静的扣下扳机。

  顾为经心中没有太多恐惧。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如果是一把刀也许还需要下定决心,血贯瞳仁。

  热武器在加剧了现代战争的残酷性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冲击力。

  他只是扣动了扳机。

  然后看着鲜血从对方脸上飙溅出来。

  仅此而已。

  可是…

  就在不到24小时以前,他真的杀了个人啊——不是杀鸡,不是阿旺追逐野生动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了。

  或这样。

  或那样。

  它终究应该意味着什么的。

  这样鲜血淋漓的冲击,甚至让人不禁开始怀疑起了绘画作品本身的意义。他的所有絮絮叨叨的言语,所有和伊莲娜小姐的争论,在真正鲜血淋沥的悲剧面前,都是苍白的。

  什么是真实的?

  什么是虚假的?

  在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各种各样血淋淋的悲剧正在发生的时候。

  一场在卢浮宫里的个人画展,它所提供是关于真实世界的审问,还是某种鲜花和掌声之中,自鸣得意的慰藉。

  顾为经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甚至。

  他发现,即使是后者,他也是挺喜欢的。

  是的。

  顾为经喜欢鲜花和掌声,他喜欢金钱,他喜欢在滨海艺术中心里,那场访谈结束之后,全场嘉宾起立为他鼓掌的时候,他心目中所涌动着的虚荣感。

  他觉得我真棒。

  这样的感受真的很好。

  人不能自己去欺骗自己。

  人类历史上,有些是真正勇敢无畏,充满信念的人,也有些是真正天生的大艺术家。

  比如嵇康的风骨。

  比如《伏尔加河的纤夫》对于社会不公平的控诉。

  比如梵·高。

  梵·高听上去可能会被误以为像是死后被炒作起来的“幸运儿”,但顾为经了解的多了以后,知道这家伙真的可酷了。

  他就真的仿佛是个过不惯舒适生活的人,一个天生的孤独者。

  他就是看不上巴黎那种舒适的生活,老子就是不喜欢,就是讨厌。就是要画那些乡下的生活,要画戴帽子的农妇,要画纺纱的女人,要画破旧酒馆里吃马铃薯的人…要画光兜里的最后一枚铜板,住不起旅店,要瑟缩在甘草堆里的,去尝试用铅笔描摹黎明时分赶去上工的矿工的背影。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呢?

  不到二十岁的顾为经,论作品的影响力,比不过二十岁的伦勃朗。

  不到二十岁的顾为经,论作品的影响力,论绘画水平,绝对是要胜过不到二十岁的梵高的。

  早年的梵·高一直都是一个很业余的绘画者。

  他的笔触也根本称不上精美。

  然而。

  他的作品里始终都弥漫着灼人的力量。

  这种发自内心的天然力量,始终是顾为经大多数情况下无法触摸的。

  顾为经就是絮絮叨叨的性格。

  黑社会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不想拿人家的礼,又害怕被打,所以黏黏糊糊的笑笑,递过条顾童祥的万宝路去。

  “唉呀唉呀,吃不了这份饭,高抬贵手。”

  他跑去参加国际艺术项目。

  也是在说。

  “唉呀唉呀,吃不了这份饭,高抬贵手。”

  他找阿莱大叔。

  “有人保护我,您是大人物,何必在我身上较劲呢哈,苗昂温挺好的,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豪哥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古怪。

  顾为经也就在那里一直磨叽的黏乎着,希望豪哥能把他当成一个小透明一样忘掉。

  豪哥流露出了一点苗头。

  他们爷孙两个立刻决定扛着画廊开润,房子也不找人租了,东西也不全收拾了,准备立刻跑路。

  是豪哥不抬手的。

  豪哥非要逼他,非要“交”他这个朋友,捏着两根手指把他拎回来。

  当顾为经意识到自己无路可跑的时候,他生气了,他转回身走到了豪哥面前,一画笔怼在豪哥的脸上,带着破天荒的豪勇。

  “去你哔——,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就你叫豪哥啊。”

  左一巴掌:“我就是瞧不起你。”

  右一巴掌:“老子就是不想交你这个朋友。”

  把人都傻掉了的豪哥在这场心灵拳击赛里,胖揍成了猪头。

  人生中仅仅只有那一次,顾为经仿佛燃烧了起来,他的画笔在逼迫着他,他的心灵在逼迫的他。

  他像烈焰般的燃烧。

  他全神贯注般的作画,他忘记一切般的作画。

  他必须要画下这幅画。

  与那些伟大画家的灼人作品不一样,那些人作品里惊人的力量是自发的,是由内而外的。他们需要这么作画,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梵高的画是一场忧郁的长诗。

  曹轩以老先生强烈的希望,贯穿自己的画笔。

  只有顾为经的作品是被硬生生逼出来的。

  当一切褪去。

  他从大海回到了岸上以后,那样白金色的炽热火焰就消褪了。

  他一边悲伤的问着什么是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边又接受自己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单纯为了成功而作画。

  单纯为了一个知名美术馆里的永久馆藏,而成为画廊主手里的提线木偶。

  对梵高或者曹轩来说…这可能是无法接受的侮辱。

  老实讲。

  顾为经觉得也不是坏事,他是能够接受的,单纯画画花花草草,像编织精密的丝线一样,编织着手里精巧的技法,还能有大钱挣。

  多好的一件事情啊?

  伟大之所以伟大,便在于也许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能够触及。

  就算绘画本身没有意义。

  可能给孤儿院的小孩子带来更好的生活,能够老顾同学买大别墅,买劳力士手表,他自己也可以尝试着开开法拉利,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本身也是很好的事情。

  他手里射出子弹。

  那沽沽而流出的鲜血,又射碎了这样的意义。

  就像是个世界镀上了一层不同的悲剧的底色,那些丝帛与鲜花,不再像往日一般的动人。

  可这个问题又实在太大了。

  顾为经不知道他能说什么。

  “我不知道。”

  与激情洋溢的安娜相反,顾为经用如同一个PTSD患者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问我,个人画展的主题应该是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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