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般的恋人潜入宽大的殿堂。”
“他们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看门的司阍醉酒躺在大门旁。”
“唯有警觉的狗子跳了起来,舔舔唇角,体若筛糠。”
“它意识到了——”
“那是主人的来到!”
——改编节选自(英)约翰·济慈的长诗《圣亚尼节前夕·第十二节》
杨德康边开着小跑车,边听着音响里所传来的音频节目的声音。
“…成为画家永远不意味着谁拥有哪一种天赋,而应该意味着谁决定去过哪一种的生活。”
树懒先生轻声说道。
“在录制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在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是毕加索么,毕加索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吧,嗯…让我想想。”
“哦。”
“毕加索说过一句意思类似的,他应该是对自己的伴侣说,他不想成为一个艺术评论者,他不想过着一种艺术评论者的生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杨德康挠了挠下巴。
“是——我永远不想成为一个艺术鉴赏者,我永远只想当一个画家。”他嘟起嘴,一边开车,一边对着前方的道路轻声说道:“1946的夏天。毕加索在巴黎市郊的度假别墅对弗朗西斯·吉洛说的。”
音响里的声音仍在继续。
“这句话一度让我内心充斥着难以抑制的失落之情。”树懒先生说道,“不管喜欢或者讨厌毕加索,不管对毕加索个人道德上的那些争议置以何种评论。不管你认为他到底是一个艺术世界天才,还是一个私生活里的人渣。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人们都要承认,毕加索是在过去一个世纪里,人们在谈论艺术时永远绕不开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代表欧洲的艺术行业本身。
“毕加索认为,艺术鉴赏、艺术评论这样的工作没有意义,他从来不想听那些艺术鉴赏家的话,因为他们总是说一些错误的事情。即便那些人无时无刻无不围拢在他的身边,赞扬他,奉承他,谄媚的拍他的马屁。”
“而我。”
“树懒先生。”
“而这个播客节目。”
“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自节目开播以来,就一直在做着艺术评论相关的工作。”
“就在一个多月以前,频道的订阅听众数量刚刚突破了一百万。做为一个播客节目主持人的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树懒先生说道,“但做为一个艺术评论者的我。放在毕加索的眼中,仿佛是在做非常非常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习惯于将这归结于毕加索性格里的自负气质。我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那只是一种有绘画才能的人,对于没有绘画才能的人的轻蔑。具有绘画天赋的人,对不具有绘画天赋的人的藐视。”
“直到几个月前的一天,大概在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侦探猫的画稿。当时她正在完成一套插画,那是隶属于新的一期“世界动物园”系列画稿里的某一张。当我在录制这期节目的时候,相关的画稿早就已经出版刊印。没有看过的观众朋友,我则会把画稿附录在苹果播客的主页的Shownotes里。”
“那是一套很不‘侦探猫’式的作品。”
正在开车的杨德康没有拿出手机,去瞅相关的页面。
既然树懒先生说,那是一套很不“侦探猫”式样的作品,那么,他便大致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一幅。
几个月以前,侦探猫的新一套的《世界动物园》系列插画,引起了不小的争论。
自这位神秘的插画家以“侦探猫”这个名字在网上出现以来。
从最开始油管视频主节目里的“1美元VS100万美元”插画对比,再到新加坡双年展之上的特邀参展作品,以及过去一年以来她那些风头正劲的联名潮玩。
侦探猫正在逐渐成为一种互联网上的潮流文化符号。
越来越多的人们把侦探猫的作品当成一种时尚单品来追逐。而侦探猫似乎也喜欢这样的潮流,她的绘画内容多变,从油画到水彩,但内容都很有“童趣”,颜色鲜丽,造型精巧,笔触细腻可爱。
侦探猫画了大量动物体裁的作品,无一不是在走一种小清新的视觉风格。
那一套插画却不一样。
绘画的主体颜色是深褐色的色调,像是夏季荷叶的色彩,但更深,也更加的泥泞。
整套作品在侦探猫的粉丝群体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在拿到作品的第一时间,我甚至以为收到了错误的稿件——这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插画家么?她的作品为什么这么丑陋。为什么这么的笨拙。然后倏然一顺,我意识到了,这是她个人的有意为之,那是一种有意为之的粗糙。”
“长久以来。侦探猫都喜欢画一些足够光滑,足够平顺,像是蜂蜜一样散发着金色色调的作品,正如她的笔触,总是尽可能的仅善仅美,完美无瑕。在那个著名的油管视频里,那位喜欢挑三拣四的,难以讨好,令人讨厌的安娜·伊莲娜女士,所给侦探猫挑出来的最大的错误,也仅仅只是素描作品的纸张有问题,画稿完成之后,还没有喷涂定影液。”
那位喜欢挑三拣四的,难以讨好的,令人讨厌的——安娜·伊莲娜女士。
老杨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
很勇啊,这位小哥。
你最好祈祷伊莲娜小姐不会听到这期播客,最后也祈祷自己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神秘感。
否则。
树懒先生——
你真被人家安娜·伊莲娜撞上,什么树懒先生树懒女士的,得罪了师太,人家抓着你的尾巴给你从树上拽下来,转手把你的毛都给全薅秃了!
“现在。”
“故事变了。”
树懒先生不知道杨德康的脑补,播客里,主持人依旧用着往日不急不缓的声线念了下去。
“在童话式的舞台之上,一切也都应该呈现出这样完美的无瑕。就像《猫和老鼠》,它们永远充满了活力,永远上演着无尽的喜剧,永远不会有死亡这个概念,就算真的死了,它们也能从卡通化的天堂或者地狱归来。”
“但这一天,在这一幅画里,汤姆和杰瑞从他们的卡通剧集里走了出来。那些插画稿上的猫咪,看上去失去了往日的魔力。它似乎刚刚才从水泊里爬上来。”
“往日里。”
“它只要随便甩一甩,一个魔法般的特效过后,所有的水滴便都会消失不见。”
“这一次。泥水,依旧还是顺着它的胡须一点一点的的滴落下来,甚至混杂着一些草根和落叶。”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作品不再像往常那样,具有强烈的装饰属性。也没有了甜美清丽的颜色搭配和如被打磨晶莹的红玛瑙一般的笔触都没有。”
“它不再是标志性的侦探猫式童话。”
“它从卡通片里走了出来,从自己的笼子里走了出来。然后,真实的灰尘和泥土,真实的疏离和伤痛,完全代替了卡通片里的不会停歇的喜剧。”
“真实的世界也因此铺面而来。”
“我和侦探猫进行了一番讨论。”
树懒先生说。
“究竟是要改变世界,还是要被世界所改变。究竟是要成为一个温吞,但日进斗金的画家,还是要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个戏剧性的问题摆放在侦探猫的身前。”
“侦探猫似乎用爪子挠了挠画布,然后拒绝仅仅满足于充当一种商业化的市场的符号。他希望艺术作品不只是锦上添花,不只是满足于构建一种幻想。同样,也要找到一个更深层次的理由。”
“而侦探猫的回答则是——所谓绘画,无非就是对自我的探索与认识,就是认识你自己…”
绘画的真义就是对于自我的探索?
杨德康眨了眨眼睛。
他听着树懒先生对于侦探猫的作品的解读,这话听的有一点点耳熟哈!他好像也对顾老弟说过相似的话呢?
立刻。
聪明的杨德康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没有错,他杨德康就是真正的天才。
从来都只有杨德康COPY别人的段子的份儿,这个家伙竟然隔空借鉴他老杨的思想心得。
真不要脸!
他哼哼着聆听树懒先生的节目。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吧。毕加索似乎很讨厌艺术评论家,艺术评论家们在批评他的时候,毕加索讨厌他们。认为他们说的都是些混账话。艺术评论家们像尊敬神一样的尊敬他,像崇拜神一样的崇拜他,满大街的画廊主都围拢在他身边,像是等待临幸的妃子一样,希望能够见上毕加索一面,报纸上对毕加索全是长篇累牍的夸奖的日子里。”
“毕加索依旧在讨厌他们。认为他们说的都是错误的。”
“与其说毕加索是在讨厌艺术评论家,不如说,他从来不希望成为别人所塑造出的幻象,他就要成为他自己。”
“这期播客的题目叫做——再谈:梵·高。在我心中梵高也有相同的心灵特质。”
“对梵·高来说——”
“…成为画家永远不意味着谁拥有哪一种天赋,而应该意味着谁决定去过哪一种的生活。”
树懒先生说道。
“梵·高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画家,对于所有画家来说,都是一个特殊的画家。如果在欧洲去做一份统计调查,谁是人们心目之中最能代表画家这个群体的名字。在任何榜单里,前三名大概率都永远不变。”
“梵·高、达芬奇、毕加索。”
“文森特·梵高。”树懒先生说:“这个名字通常还要排在毕加索前面,甚至还要排在达芬奇前面,他拥有着比前两者更加动人的魔力。他就像是一首我所喜爱的花之圆舞曲。”
“缤纷。”
“多彩。”
“有那么多浓郁的激情,有着童话人物般的鲜丽性格。”
“可在音乐的最低层,却有着一种充满忧郁的哀伤。”
说话之间。
播客节目的背景里,真的有由钢琴所弹奏的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的声音响起,旋律悠扬而缤纷。
“奇怪,知道么。还有谁也弹过这首曲子?”
老杨哼哼。
“挑三拣四,难以讨好的,让人讨厌的,安娜·伊莲娜。”
“这算什么,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汽车窗外阳光明媚。
音响里播放着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
杨德康酷酷的飙着车,想着自己怎么撬墙角,在那里趁虚而入。
时间如水流去。
“啊——LifeissoB——”
“我了个大操!”
五秒钟后,杨德康猛的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整个人被安全带死死的勒在座椅上,小肚腩直接被勒成了葫芦状,他中午吃的慕尼黑大烤肠都差别给挤出来。
老杨却不管不顾。
他勉强把车停到了一边的应急停车位,猛得抓起一边的手机,手都有点抖了。
一般人遇到这些事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一首音乐而已,早就被无数人千百遍的放过了。
但——
这可是老杨,真正的天才。
插画、侦探猫、树懒先生,艺术就是认识你自己,熟悉的“花之圆舞曲”,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在杨德康的内心全都串联到了一起。
他可是半个业内人,知道一些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在奥地利,安娜小姐在音乐家的故居旁边,弹奏花之圆舞曲的时候,杨老师在现场。顾为经和马仕画廊早年之前在谈第一份合约的时候,曹老还给马仕三世打过电话。
杨老师也是知情人。
不光知情。
Mr.杨甚至还清楚的知道,当时那虽然是一份“完全代理合约”,但顾为经那边对其他不经过马仕画廊运营的艺术项目,可是有过非常清晰的条款附录的。
就比如说——
画插画。
串起来,串起来了。
杨德康猛的抬起脖子,脑袋伸的老长,好像发现了一个无法诉说的惊天秘密。
那小神彩,那小表情,那疯狂吸起的鼻子,和莱佛士酒店里,嗅到奇怪气息之后,猛的从地毯上跳起来的奥古斯特,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