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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战

  (第一更)

  “我坐在车里。”顾为经说道:“我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对我说…算了吧,算了吧,请面带微笑的走下车去。”

  “向教授一家问好,你连礼物都准备好了,不是么。”

  是啊。

  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那不是引诱艺术家做出交易的魔鬼。

  那就是来自顾为经内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他一边想着要告诉柯岑斯,他会退出驻校艺术项目,另一边“真实的自己”又还是忍不住临时在百货商店里随手选了晚餐时的伴手礼。

  难道——

  顾为经不是一直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么?

  他想要的不是任何别的事物。

  他想要的就是大师计划的冠军。

  “求求了。既然下定了决心,现在就请表现的像是一个准备开心的和老师共进晚餐的学生一样。”

  “于是我又照做了。”

  他在车里的坐了人生度过了人生里最为漫长的五秒钟,然后下车,和柯岑斯拥抱了一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屋外的众人。

  “客厅里,大家表现都很开心,根本没有一个人提到维克托,就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的生活圈子里出现过。”

  “本手里拿着一本马丁·路德的文选在读。莉莉跑过来问我水彩调色的问题…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样。”

  “嘿,去和大家一起聊天吧,请表现的开心一点。”

  顾为经用沾着酒气的手指敲一敲太阳穴。

  “好吧,于是我便照做了。”

  “晚餐上大家表现的很和睦,我好几次开口想要去说这件事情,这些话就在我的嘴边,每一次想要开口,我就用力喝一口橙汁。”

  “然后,大家提到了艺术项目的事情,本向我举杯祝贺我会得到项目的优胜。”

  “我告诉自己。”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开口把你想要说的话告诉大家,告诉大家你无力承受这样的祝福,开口说——”

  “我要退出这个大师计划。”

  “可在我开口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对我说,嘿,顾为经,你是一定需要去做这些事情的,难道不是么?”

  “没有人能够度过一个真正完美的人生,你必须要接纳一个不够完美的自己和一个不够完美的世界。”

  “重要的是去想清楚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真正的男人,必须要想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就像柯岑斯您说的,想要去触及伟大,你终究应该要付出一些什么东西用作代价。”年轻人说道:“相比很多人,我只需要付出很小很小的代价。这件事情跟我没有关系啊,我都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我只需要不做任何事情,就足够了。”

  “你也不需要认同这件事情,就只当这是一个错误好了。”

  顾为经觉得自己被鼻端的酒气所缠绕,一口还没有喝,不胜酒力的他便已经醉了。他整个人被精酿的粮食气息所环绕,看着街灯倒影在琥珀色威士忌里,他像是躺在郁郁葱葱的麦田里,小睡醒来,看着月亮。

  画家语气变得很轻。

  也像是正在说着的那些睡眼惺忪的梦话。

  “这是一个小小的错误,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错误发生,你也可能在每时每刻里犯错。你过去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你未来也会犯很多很多的错误。这在你的整个人生里,只会是那不起眼的一桩。”

  “哪怕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你想要主动的去犯个错,那么就是现在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吧。就当你不知道,就当这一切,根本无事发生——”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一次选择去主动犯个错误的机会,那么就是现在了。”

  “那么就是现在了。”

  “维克托的画很好,但是,世界从来和画不一样,有画上的部分,也有画外的部分,你要理解这一切,这也是真实的生活嘛。”

  不用塞缪尔·柯岑斯教授给他讲述这些道理,顾为经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早在遇上豪哥的时候,早在那天早上他和田中正和在广场上打成一团的时候,他就早就能熟练的运用各种各样的小算盘。

  他也从来都是一个很双标的人。

  顾为经只喜欢讲对自己有利的道理,艺术对他有利,他就讲艺术高于一切,街头智慧对他有利,他就去讲街头智慧。

  别骗鬼了。

  他的人生从来如此。

  于是顾为经把话全部都吞了下去,他举起桌子边的甜橙汁,和大家干杯,然后大口大口的吞咽了起来。

  “走吧。走吧,走吧。现在就走,向大家告别,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顾为经摇晃着脑袋,像是想把这个恼人的声音从脑海中摇出去,又像是想把对抗这个恼人声音的更加恼人的力量从他的脑海里摇出去。

  他是个软弱的人。

  这两种力量的纠缠,让他觉得分外无所适从。

  “那个声音对我说。”

  “于是我站起身,走到您的身前,然后…直到那一刻,我其实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说什么,我迟疑、纠结,只是吞吞吐吐的和您说,我们想谈谈。”

  “然后我又不说话了,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了。”

  “当您告诉我,我会是这一届大师项目的优胜者的时候,我自己的内心一度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感所填满,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顾为经忍不住的笑。

  然后他思考。

  然后他几乎下定了决心。

  他张开嘴,看向柯岑斯先生,他心中的那个声音在喜悦的咆哮,连顾为经自己都以为他说出的将会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一千分之一秒过去了。

  “我要退出驻校艺术项目。”

  于是。

  顾为经心中那个正在发出喜悦的咆哮的声音在一瞬之间干瘪,然后如风般消逝。

  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真正选择的东西是什么。

  于是。

  那个喜悦的顾为经消失了,一瞬间,他就几乎落下了泪来。

  “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这句话啊,我就是不得不要说这句话啊,柯岑斯先生,我没有任何办法。”

  顾为经真的不想这么说。

  顾为经望着远方的黑夜,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他所看到的到底是那个外号叫做“教授”的维克托,还是曾经的自己。

  “维克托,你画了一幅很好的作品。但是呢,世界上不止有艺术,还有艺术之外的世界,不止有——”

  年轻的画家耸了耸肩。

  “不,不,不。”

  “也许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我没有。我是没有任何资格去讲这句话的人。”

  “在故事的最初——”

  顾为经想起了他坐在新加坡的病床上,和老师提起了他们相遇之处,所发生的事情。

  我要你永远记得那一刻你的心情,我要你永远记得发现自己做了错事时的愧疚,我要你永远去记得,在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你见到我时,想要向我开口时内心的恐惧和犹疑。

  总有一天。

  也会有人走到你面前,惶恐不安的想要向你寻求帮助。那时很可能你已经是大画家了,你可能是某个国际艺术项目的主持人,你可能正在自己个人的宏大艺术展上。你不能觉得他耽误了身为大艺术家的顾为经的宝贵时间,所以就像是踢垃圾一样,把他踢开。

  一个对艺术本身失去了耐心的人,同样也不会画出有趣的作品。

  “画的好,但是——”

  顾为经摇摇头。

  “但是。”

  “但是但凡当初有个人说了一句但是,那么,我就根本不可能还有资格去坐在这里。”

  顾为经朝着柯岑斯先生举起手里的酒杯。

  “浮士德因为内心之中的永恒之爱,而在最后得到了拯救。《浮士德博士》里,那位艺术家获得了划时代的艺术才华,却因为失去了去爱别人的能力,而堕落与沉沦,因为精神崩溃而陷入疯狂。”

  “这是必然的自我毁灭,也是历史写好的答案。”

  顾为经把手的杯子在窗台上放着一只酒杯的边缘之上轻轻的磕碰。

  叮叮!

  顾为经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咳咳。

  他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捂住了嘴,大声大声的咳嗽。

  “真,咳咳,真难喝。”

  餐厅里,画家顾为经把玻璃杯放在一边,挥了挥手,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拳台上。

  拳王顾为经停止了无意义的出拳,他把拳套扔到了一边,挥了挥手,手臂压住缆绳跳了出去。

  头也不回的离开。

  就这样吧。

  他认输。

  “如果真的要去用什么东西去交换伟大。”

  “那么就这样吧,我选择用大师计划的优胜,而不是用爱。”

  塞缪尔·柯岑斯没有再挽留他。

  他拿起了窗台上的另外一只酒杯,轻轻品着。

  “这可是30年陈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不会喝就别浪费。”

  暴躁的老师说道。

  “他妈的。”

  “也许人只有学会了去爱,再去谈做个尼采式的超人,才会有所意义。”

  ——顾为经——

  三十年陈的麦芽威士忌是苏格兰人的国宝,德国人对于黑麦啤酒的宝贝程度同样不遑多让。

  二者的最大区别在于——

  传说德国有的地方州,在餐馆里喝了一杯黑麦啤酒之后还可以继续驾驶汽车。但尽管欧洲各个地方对于酒驾的认定标准有所不同,可任谁刚刚灌了一杯威士忌之后,都会被认定为超级危险的马路杀手。

  顾为经既不胜任酒力,又不胜任开车。

  汽车工业和酿酒产业,德国乡亲们最引以为傲的两样东西,他都不太适应。

  威士忌加上不限速的高速公路,这两样东西在醉酒后的顾为经的眼中,危险程度大约就和凡尔登战场上被重机枪封锁的铁丝网差不多。

  马路上的风吹在耳朵边。

  他心脏跳得很快。

  对面车道开来的市政工程车辆的车灯刺的他眼花,他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乏力和恶心,肾上腺素在高速的分泌。

  近了。

  近了。

  又近了。

  顾为经努力的睁开眼睛,在对向照来的摇曳灯光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哦!”

  他意识到了那是杰克逊·波洛克。

  那位整个美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艺术家,滴画法的创始人,抽象表现运动主义的创始人,就是这样走向人生终结的么?

  在1956年8月11的晚上。

  他先是纵情豪饮,然后把车开的飞快,在纽约州斯普林斯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

  杰克逊·波洛克和车上的一位女性友人当场毙命。根据当时的记者不知真假报道,他所驾驶的那辆汽车的残片像是流星一样泼洒到了附近几百米的地方。

  就像他生前所画的那些狂乱的画作。

  顾为经睁大了眼睛,他好像也从对面那辆巨大工程车辆的车灯里,看到了漫天的星星。

  10米。

  5米。

  3米。

  对面的司机似乎也已经到了情况不对,狠狠的踩了刹车。

  但已经来不及了。

  卡车还是开了过去,巨大的车体行过,啊,这会被历史铭记的一刻,顾为经就这样倒下了,卡车无情的开了过去,在它的身后仅仅只留下…

  “呕!”

  一个倒下的,抱着家门口的花盆狂吐的顾为经。

  “喵!”

  二楼阳台上的狸花猫一边舔着盆子里的牛奶,一边像看傻哔——一样看着这样的一幕。

  他妈的。

  如果阿旺得知刚刚顾为经心里丰沛的情感,大概连一只猫猫也会觉得分外的无语。

  太离谱了。

  真的太离谱了。

  这家伙是怎么站在门口,和那个速度只有5公里每小时的垃圾清扫车深情对视两分钟,还摆出了要和人间洒泪惜别的模样的?

  隔壁老爷爷过马路都比那个要走的快好吧。

  求求啦。

  不会喝酒就别喝好吧!

  不会开车就别开好吧!

  醉成这样,几个菜呀,这是?

  不会喝酒的顾为经依然强行灌了一大杯高烈度的麦芽威士忌。

  不会开车的顾为经依然…哦,不,不会开车的顾为经他压根就没开车。

  知道杰克逊·波洛克是怎么死的么,还敢酒后开车,疯了吧?

  巴黎是一座很美的城市,但在发现在凯旋门外开车并个线,被自己搞的紧张刺激的跟顶着枪林弹雨,抢滩登陆似的之后,顾为经就对自己的驾驶水平有了充分的认识。

  他既不准备挑战法律的底线,也不准备挑战生命的极限。反正也不远,他是直接从柯岑斯教授的家里腿儿着走回来的。

  可他还是觉得头晕目眩。

  “顾先生,你还好么?”

  坐在清洁车上的热心大妈认出了顾为经,她停下车,非常关切的瞅着他。

  顾为经觉得肚子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他说不出话来,张开嘴,抱着花盆不停的呕着。

  他只是顽强的竖起了一根大拇指,示意自己还好。

  “参加聚会去了?”热心大妈是个好聊天的人,“这喝的不少,得那种大靴杯(注)好几杯呢吧。”

  (注:一种酒吧里靴子式的啤酒大酒杯,通常为一升装。)

  顾为经张了张嘴。

  他能说话了。

  但他不想说话。

  他挥了挥手,请求大妈赶紧圆润的离开。

  窗台上的猫猫注视着道路清扫车离开以后,小顾子又在门口的草坪上躺平了半天,然后站起身,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先是楼梯响,然后屋门被推开。

  铲屎官出现在了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条用来擦脸的湿毛巾。

  “你在这里呀,我要去一趟郊外的牧场,你要跟着一起去么?”

  顾为经询问道。

  窗边爬着的狸花猫用清澈的眼神盯着主人看,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

  顾为经找来了外出时所用的溜猫绳,给阿旺挂上。

  “我没有开车,要不然,我们就走着去呗,我想多散散步。”

  这一次。

  狸花猫一定是听懂了主人在说什么。

  起码。

  阿旺一定是听懂了“散步”的含义。

  它依旧用清澈的眼神盯着顾为经看,四爪一松,“吨”的一下爬在了原地。

  那幅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要散步没有,要命一条,反正爷的大肚腩就落在这里,你要是拖的动,咱就散步呗。”

  顾为经点点头。

  “明白了,打死不散步。”

  “我打车。”

  顾为经拿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找到经纪人的名字发了一条短信。

  安娜·伊莲娜小姐度过了颇为充实又无所事事的一年时间。

  私人博物馆的开幕,树懒先生相关的工作,还有博士学位的进修,走遍了欧洲的很多城市,学术交流,各种美术馆的事宜。

  时光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减缓或者逗留。

  她是安娜·伊莲娜,她的人生里有无数重要的事情,或者说,她的事情对于无数艺术行业的人来说,都是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的人生自有法度。

  这一年里又太多太多的事情在发生。

  这一年又过的有些无聊。

哎呦文学网    全能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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