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如饼。
夜深了。
钱夕站在阳台上,望着哥哥、丈夫和弟弟远去的背影。
钱进要走,他们肯定得送一送,最终一番争执是两个男人去送小老弟到大门口。
大哥习惯性的佝偻着背,丈夫习惯性的龙行虎步,弟弟步履轻盈。
月光洒在水泥路面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三人身影很快被前面的楼座给挡住了,钱夕回到卧室里,从提包外层翻出一本相册。
泛黄的照片上,严肃的父亲穿着军装,母亲抱着最小的钱进。
那时候大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扎着红领巾,老三缺了颗门牙在嬉笑。
当时的小弟被母亲搂在怀里,瘦小得像个豆芽菜。
就在这张照片拍摄之后不到一年,他们的母亲便去世了,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老四一直伴随着‘没娘娃娃’的名号长大…
一滴泪水砸在相片上。
过往的悲欢离合与如今的幸福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有种严重的恍惚感。
窗外,中秋前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过去十多年他们家里的悲欢离合。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个家终于快要团圆了。
中秋清晨,市井烟火 等陈寿江和钱程回来准备睡觉的时候,时间就已经进入了中秋节当天。
他们劳累了一路,身体很缺觉,加上晚上啤酒白酒喝了不少,所以躺下就开始打呼噜。
没几个小时,天还蒙蒙亮,钱夕和马红霞就起来了。
她们想招呼孩子起床。
结果去了主卧一看。
五个孩子床上只剩下四个。
陈建国趴在地上睡。
钱夕赶紧把大儿子给叫醒:“你怎么睡地上去了?”
陈建国搓搓眼睛,迷糊的说:“床上太挤,弟弟老放屁,还不如地上得劲。”
“妈你别管我,我还能睡,我还要睡。”
看着儿子闭上眼睛又睡了的样子,钱夕很心疼。
她何尝不困呢?
从东北林场一路又是牛车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坐下来,她也疲到骨头里了。
但今天还得去弟弟家里,而且她打算给弟弟、弟媳和弟媳家人买上早餐。
这样他们不能去的晚了,去的晚了还送什么早餐?等着去吃饭就行了。
马红霞那边浑不在乎,吆喝说:“吃肉包子了,一人两个大肉包子,谁起来晚了谁就没有肉包子啦…”
被吵醒的孩子听闻有肉包子吃,心里激动顿时清醒过来,开始嚷嚷着要吃肉包子。
后面两个大老爷们也被招呼起来,两家九口人浩浩荡荡的出门。
秋天夜里海雾容易入城,此时太阳微升,市区里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海雾如同轻纱一般,轻轻飘浮在大街小巷之间。
这是钱夕梦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晨光。
她贪婪的吮吸着潮湿的晨风,贪婪的看着眼前一切。
晨曦温柔,晨雾轻薄,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秋风悄然拂过,带起一阵凉意。
街边的梧桐在秋风中飒飒作响,而柳叶杨树叶则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给柏油马路铺上了杂色。
清晨的街巷里,少了平日里自行车大军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热闹。
街坊邻居们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挎着篮子拎着包步履匆匆。
钱程带笑听他们说话,给媳妇和妹夫进行翻译:“今天不上班,他们是去逛早市的。”
“今天早市的副食品和点心供应量很大,他们要去买菜准备今晚的中秋家宴。”
这点不用介绍,离开工人新村进道路,几人便看到了副食品店、食品店门前排起的长队。
尤其是食品店前,队伍蜿蜒曲折,如同长蛇一般。
中秋节是大节,不管大人孩子都高兴。
一行人绕过队伍,能听到队伍里的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话题围绕的全是晚饭:
“嘿,老张,你家买了几斤月饼啊?”
“嗨,还买几斤呢,买二斤尝尝鲜得了,今天过来弄点卤猪头肉,孩子好些日子前就嚷嚷要吃猪头肉,今晚给他们改善伙食。”
“要买猪头肉你在咱街道副食品店排队干啥?去泰山路排队呀,吃他们卤的肉,那家伙用料结实,猪头肉卤出来滋味最好,又香又油…”
钱夕招呼两个捣蛋儿子:“快走快走,你们俩瞎蹦哒什么呢?”
五个孩子走的都拖拖拉拉。
昨天下火车太累,累的他们都没有力气去好好打量海滨这座城市。
今天总算歇过来了,他们开始大开眼界:
高楼大厦、宽阔的街道,还有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铺,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新奇了。
大孩子带小孩子,五个孩子跟五只从老林子里钻出来的野兔子一样,四处蹦哒。
即使被爹娘叫到了跟前来,他们不能乱跑了,腿歇着了可嘴皮子歇不着:
“哇,妈,这座楼好高啊,比公社革委会的大楼高多了。”
“这有什么?我们林场里有些树比这些楼高多了…”
“你那又有什么?我们那里的山比你们林场的树也要高多了,可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树上有灯吗?你看,那边是啥商店?真漂亮,灯光亮闪闪的。”
陈建国扭头看,突然开心的喊起来:“爸、妈,快看,有卖炸馃子的。”
前面便有一家国营早餐铺。
饭店很小,油条炸锅和小笼包蒸屉都在外头,此时不少人在排队。
海滨市属于北方,吃的都是传统大包子,小笼包是南方特色,如今在海滨市的国营店铺里还不多见,物以稀为贵,所以老百姓都稀罕。
五个孩子看到好吃的,蹭蹭蹭跑过去。
黄澄澄的油条在铁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蒸屉四周白雾飘荡,纯粹的麦香味带着蒸肉的油香,引得孩子们使劲吸气。
钱程从中山装的上面兜里掏出钱包,却被马红霞拦住:“用这个。”
她掏出个红塑料皮的本子:“老四给的粮本,在城里得用这个吧?”
钱程笑道:“这个是领粮食的,要买油条买包子可不行,还是得用粮票。”
炸油条的是个豁牙老头,围裙上沾满油渍。
他干活利索又好说话,排队的人都爱跟他打招呼。
而老头说话之间还不耽误干活,油条出锅控油,然后他麻利地用报纸包好油条,又抽张黄草纸垫在外头。
五个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小孩凑前面去吸气,他不但不鄙视还爱怜,当即手一抖假装不小心把一根油条落到地上,又捡起来撕成五节分给五个孩子:
“公家规矩,掉地上不能卖喽,便宜你们几个小崽子。”
陈建国上手接过一块,烫的在两手之间倒换,赶紧咬了一口然后抬头乐:“香!”
钱程不好意思,在队伍后说:“叔,待会一起算我们账上。”
老头摆了摆手继续忙活。
等轮到他们排队的时候,老头眯着眼看了看:“刚回城的?去哪里下乡的?”
钱程说道:“我去的黄土高原,我妹去的长白山林场。”
老头肃然起敬:“哟,一个支援大西北,一个开发大东北,了不起。”
听到这话,钱程的胸口发热。
他终于感受到了家乡人的热诚。
二十五根油条、两笼小笼包。
海滨市的油条说是一根其实是两根在一起,要四分钱。
豆浆蛮便宜,一碗只要两分钱,可以免费加糖精,但是要加白糖得再加钱,按勺加钱,一勺卖一分钱。
四个大人手里都满满当当。
五个孩子一人分了一根油条。
金黄的油条在朝阳下泛着油光,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
他们像捧着宝贝似的捧着油条。
钱红小心地咬了一口,油渣沾在腮帮子上:“妈,城里油条比公社的好吃,又酥脆又软和还香呢!”
钱程感慨:“要不然都想回城呢?乡下生活多不容易?想吃个油条得天不亮去公社排队。”
“而且我们公社食品店油条炸的干巴巴的,那油不知道用了几年,黑漆漆的用毛笔蘸着都能写大字了!”
陈建国把油条掰成小段,非要钱夕两口子蹲下一人分了一口。
马红霞见此羡慕的说:“建国这娃虽然皮,可真是有孝心。”
陈寿江得意洋洋的说:“俺老陈家的种,没有长歪的时候。”
他们路过新华书店,马红霞突然“啊”了一声。
橱窗里摆着新出的书籍,《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本恢复高考以来的经典书重印了,另外旁边还有新华字典,封面上印着鲜红的“向知识进军”字样。
马红霞隔着玻璃摸了摸,转头对钱程说:“大元一直想要的是不是这个书?我不认字,不过记得他说那书巴掌大小但老厚一摞。”
钱程说道:“是这本书,不着急,回头给他捎一本回去。”
马红霞犹豫:“会不会被人给抢光了。”
钱夕笑道:“嫂子,没事,现在城里的书供应的多,字典属于工具书,要买字典的学生早就买了,没多少人会跟咱抢。”
马红霞不好意思的笑了:“好,我不懂,听你们的。”
泰山路的梧桐叶也开始落了。
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卖蛤蜊的老汉的草帽上,落在食品店门前排队人们的肩膀上,也落在五个孩子的头发里。
钱途捡了片完整的叶子,说要夹在课本里当书签。
“快看!”陈爱国突然指着天空。
一群鸽子呼啸而过,鸽哨声像一串银铃,在晨雾中格外清脆。
养鸽人站在屋顶上挥舞竹竿,他的蓝布裤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旗帜。
五个孩子捧着油条不走了,都在看这一幕在乡下见不到的场景。
钱程和陈寿江哄着几个孩子说赶紧走待会要去公园,才把他们哄走。
走到衡山路拐角时,一阵甜香飘过来,孩子们又不走了。
是国营食品厂在送新鲜出炉的月饼!
这些月饼刚烤好,松软油腻,香甜扑鼻。
旁边围着几个半大孩子,这是在等便宜处理的残次品。
这次孩子们说什么也不走,手里的油条都不香了,眼巴巴的看月饼。
然而卖月饼的售货员虽然也是个老头,却不是卖油条老头那样的好心人。
他对孩子们的垂涎视而不见,按部就班的给排队顾客称月饼。
马红霞从兜里摸出五块水果糖,分给五小只:“等下去你们小叔、小舅家吃好的。”
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钱红舍不得吃,把糖藏在衬衫口袋里,隔着布料摸它的形状。
陈建国则把糖咬得“嘎嘣”响,甜得眯起眼睛嚷嚷:“我宣布我发明了一个油条的新吃法,油条和糖一起吃,又香又甜!”
“赶紧滚犊子。”陈寿江吼他。
等路过邮电局时,轮到钱夕停下脚步了。橱 窗里贴着新到的《人民画报》,封面是首都长安街的夜景,灯火通明。
她摸了摸衣兜,最后没舍得买这本画报。
钱程见此默默的记下了,但嘴上说:“都快点走吧,别去晚了让咱弟媳妇去买早饭。”
五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他们数着路边的消防栓,猜下一个门牌号是单数还是双数。
偶尔有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或者由公交车售票员摇铃,他们就赶紧躲到大人身后,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跑出来。
好不容易进了泰山路。
又有香味飘来。
这次香味尤其浓郁,孩子们都看傻了:“这是做什么呢?咋个这么香?”
陈寿江挠头:“对,这是啥?俺们那里没见过。”
“这是在炸香油馓子。”钱夕笑道。
金黄的馓子在油锅里翻腾,老师傅用长筷子轻轻一挑,就摆成了漂亮的扇形。
钱程数出两毛钱:“给孩子们买点尝尝鲜。”
排队买馓子的时候,路口的广播响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空。
卖馓子的老师傅动作顿了顿,把自己身边的收音机给关闭了。
后面三接头喇叭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党中央决定,进一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排队买馓子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摘下帽子抬头凝视喇叭,喃喃说:“这下好了,知识分子的好日子来了,知识,科学,国家能兴盛呀。”
钱程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但他知道社会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转过最后一个弯,钱进住的干部楼已经能望见了。
五个孩子突然安静下来,他们也知道在钱进两口子面前要规规矩矩的。
可等到了楼门口他们又开始活跃起来,因为楼前停着辆漂亮的大摩托车!
陈建国要爬上去,被陈寿江一脚踹飞了:“给老子老实点,这楼里住的都是干部,指不定是哪个领导干部的车子,给人弄坏了你小子得坐牢!”
马红霞掏出小手绢,挨个给孩子擦了脸。
钱夕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陈寿江则把解放鞋上的灰土在裤腿上蹭了蹭,又把裤腿给拍了拍。
晨雾正在散去。
阳光穿过梧桐树叶,在水泥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呜呜声。
钱程感觉心神舒畅:“快听,这是大轮船的汽笛声!”
陈家两兄弟蹦跳着说:“我要去看大轮船…”
“待会吃了早饭,我领你们去看。”楼上窗前响起魏清欢的声音。
钱进给哥姐开门,吃惊的问:“你们怎么来的?”
“走来的,反正不远。”钱程笑道。
钱进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找到路的?怎么找上门的?”
看着弟弟的震惊表情,钱程哈哈大笑:“老四,你哥我在这城里生活过小二十年呢,这城里就那么几条街道,早转熟了。”
“我记住了你家在泰山路干部楼,然后我从工人新村出来就往泰山路走,找到泰山路再找你们的干部楼还不简单?”
钱进很佩服:“大哥你都下乡多久了,竟然还记得这些路?”
“家里有海滨市地图,是跟给公社送干鱼的司机换的,你哥当个宝贝,几乎天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拿出来看看。”马红霞笑着解释。
钱进说道:“那哥你对海滨市的街道都记得清清楚楚?”
钱程说道:“清清楚楚,其实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
钱进一拍手说:“等把你回城手续办好了,我送你去学开车考驾照,到时候当司机。”
改革开放以后,他迟早需要个司机,让这大哥给自己当司机不错。
这年头司机可是金饭碗,安排家里人给自己当司机,这一点不是埋汰人,反而这是对家人最大的提拔。
钱程反应便印证了这点:“啊?开车?我我、你能送我去开车?”
“这事对他简单。”魏清欢在饭桌上布置起来,“你这个老弟跟好些司机是好朋友,给你找个师傅轻松简单。”
陈寿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老弟,你看看姐夫我能不能也去学个开车?”
钱进笑道:“姐夫你放心好了,城里工作机会是有的,我会给你找个你喜欢又适合你的好工作。”
“我看你喜欢照相机、喜欢照相?那不行我安排你去照相馆当学徒。”
陈寿江瞪大眼睛看他:“不是,老弟,你门路这么硬啊?”
钱进说道:“只是恰好在运输和照相馆这两个行业有点关系而已。”
“来,吃饭,这事不着急,你们放心吧,我会给你们找到合适工作的。”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进楼里,温暖又舒适。
魏雄图和张爱军露面。
钱进给双方做了介绍。
小汤圆则跟五个哥姐混到一起。
四小去上学了,她现在又有了新的哥哥姐姐,反正该玩伴是少不了…
魏清欢没去买早餐,她猜到了钱进哥姐会带早餐过来,这样对两家人来说也是个表现机会。
不过她熬了小米粥,这样配上咸菜和油条正好是一顿丰盛早饭。
钱程和钱夕谈论着海滨市里的变化,感慨连连。
孩子们一边吃着香喷喷的小笼包,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对城里生活简直太满意了。
“小叔,城里真好,我要在这里上学。”钱途坚定地说。
“我也要在城里上学,妈,我不跟你们回去了,你跟爸回去吧。”陈建国嚼着肉包子说。
他又对弟弟说:“你不是跟妈说,你不来城里上学吗?你要在林场吗?那你跟爸妈回去。”
陈爱国愣了愣,把包子一扔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我也要留在城里上学,我我我爱上学…”
陈建国抓住机会捡走半个包子塞进嘴里。
陈爱国哭的更伤心了。
谁哄也没用。
张爱军最后抹了把嘴巴,陡然凑到他跟前呲牙咧嘴的说:“哪来的爱哭小孩?走,我把他送动物园去喂老虎!”
陈爱国嗷一嗓子钻妈怀里老实了。
钱进笑起来:“行了行了,你们都留在城里上学。”
“等你们长大了,全给我考大学,到时候你们可不能再留在城里,要么去西北要么回东北,到时候给我好好建设你们的家乡!”
魏清欢闻言拍了他一巴掌,说道:“哪有你这样当长辈的?竟然劝孩子去农村。”
钱进说道:“咱钱家子孙要有硬骨头,要有家国情怀,包括咱俩以后的孩子也不能留在海滨市,全去祖国需要建设的地方,好好建设祖国!”
到时候肯定不是去当农民。
钱进是要培养后代散到全国各地去当行业骨干。
只要孩子有这个本事,他肯定有资源培养他们。
钱程和钱夕两家人哈哈一笑没把他的话当真,但也纷纷附和他的话‘要好好建设祖国’。
然后话题转移到了钱进和魏清欢身上,问两人什么时候要孩子。
这事钱进和魏清欢早就讨论过。
两人为难之处在于都没了长辈,没人帮忙带孩子。
如今哥嫂来了。
能看孩子的人也来了…
这事现在不着急。
钱进吃着早饭给两家人先规划后面几天的游玩行程。
要去看大海,要出海捕鱼。
要去看电影,要去逛公园、逛商场。
他把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
但是他无法陪同。
因为他还得忙活服装厂的开业事宜,如今女工人已经招聘到位。
只等原材料确定,那就可以开业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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