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也是无语。
他琢磨了一下,这事得办,既然没人能顶上去,只能他出头了。
于是他先安排指挥部的工作人员过去:“先过去安抚一下激进的人群,注意收起脾气,他们不管怎么样,你们就笑脸应对打太极,我做几个安排后,马上过去。”
挂了指挥部打来的电话,他又给甲港搬运大队的办公室打去了电话。
现在邱大勇是大队长了,所以很多事好办了:“把手头工作先撂下,赶紧去国康海水浴场,你让你手下人都去,告诉他们去了先找朋友…”
“我明白,”邱大勇痛快的说,“让他们以朋友名义来安抚暴躁的情绪。”
钱进说道:“不,你不明白。”
“恰好相反,让他们跟朋友站在一条战线去义愤填膺,该骂就骂,该吼就吼!”
邱大勇懵了:“啊?这这这,我又明白了,这事牵扯到办公室斗争?”
钱进无奈:“不,你更不明白了。待会我会去现场处理这件事,到时候我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去说服大家,那时候让你的人要响应我的号召…”
邱大勇恍然大悟:“这下子我是真明白了…”
钱进感叹。
你可真是个大明白!
其实担任这个角色的,泰山路劳动突击队最合适,因为他们青年朋友多,到时候更能统一战线。
奈何突击队已经下乡去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另外他给徐卫东、王栋、杨大刚等人也打去了电话,让他们赶紧发动朋友或者直接从单位里将上班的青工派到海水浴场去。
最后他给治安口打了电话:“把便衣都派过去,到时候我要是处理不了这个情况,那就抓一批带头的去杀鸡儆猴!”
挂了电话他再次琢磨了一下。
难怪大家都想当大官。
这发号施令的感觉确实爽!
钱进在商城里买了几样东西带上,挎着包骑着摩托车,轰轰轰的奔着海水浴场就去了。
海水浴场里,一群乌压压的青年在闹腾。
这帮人穿着裤衩子、光着大膀子,群情激奋吆喝的怪起劲:
“20秒?逗小孩玩呢?这能冲掉个啥?”
“就是!身上还都是盐粒子,痒死了!这澡洗得比不洗还难受!”
“管理处的人呢?都他妈死了啊?赶紧滚出来给个说法!这么热的天,连个澡都不让人洗痛快了?”
至少几百个年轻人围住了浴场管理处的小办公室,要求延长冲水时间或者恢复开放不限时淋浴。
然后还有更多的人在围观,随时能转化为有生力量。
钱进骑着摩托车在路上绕了一圈,他估计整个海水浴场所有人都在参与这件事。
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全员装死,反锁了门窗不露头。
有几个人被人群围在中间,这是熟面孔,正是指挥部被他安排过来的先锋们。
先锋被喷的很惨。
他们解释政策、强调旱情,但收效甚微。
人群越聚越多,场面有些失控,甚至发生了推搡。
浴场保安力量有限,眼看局面就要升级:
“我们要洗澡!”
“20秒不够!”
“旱情是旱情,也不能不让人活了吧?”
邱大勇也在人群里吆喝,他看到了钱进想要过来,钱进跟他对视一眼冲他摇摇头。
他拨开人群,直接爬上了管理处办公室的屋顶。
这个不难。
海水浴场的管理处办公室不是正经的建筑,就是几个小矮屋,专门给值班人员准备的工作室。
钱进将高音喇叭拿出来,一声咳嗽,声音巨响。
这可是商城出品的高功率大声量喇叭,号称能影响五千平米范围。
突如其来的巨响把人群吓一跳,一时之间声音小了许多。
见此,钱进抓住机会发言:
“工友们、市民们、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最近总跟着领导发言,他学到了几分精髓,说话腔调相当沉稳,这样显得更有力量。
如此声音经过高音喇叭的扩散,瞬间压过了嘈杂的声浪。
不止一人下意识问:“听你说?你他么谁啊?”
钱进正好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是钱进!泰山路的钱进!也是本次抗旱救灾工作指挥部的副指挥员钱进!”
这样立马有人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供销社的钱主任吗?”
“对!是钱进!泰山路的大哥啊,过年那阵我跟他喝过酒!”
“没错,确实是钱老大,他要办培训学校,我们单位几个哥们去给他修电路来着…”
还有人装模作样的冲他挥手:“钱指挥,你怎么来了?”
钱进冲他点头。
然后这青年煞有介事的向周围介绍:“钱进,我铁哥们,特别有能耐的一个哥们,他来了咱们这事肯定能解决…”
钱进见大家认出了自己,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还行,哥们现在是有一定人气的。
他加大喇叭的音量,喊道:
“同志们,我正是钱进啊。我不瞒着你们,你们要骂我就骂,实话实说,这个‘每人20秒’的限水规定,是我向指挥部提出的建议…”
“骂你干啥?谁不知道你现在忙的焦头烂额?谁不知道你隔三差五就得下乡去看农村旱情?”有人大吼道。
钱进不用看都知道谁吼的。
社会我徐哥,人狠话最多。
邱大勇那边不甘示弱,也喊了起来:
“钱指挥我知道,忙旱灾忙疯了,把身体忙垮了,前几天我去市医院看病,碰上钱指挥去挂水!”
立马有好几个壮汉帮腔:
“钱指挥不容易啊…”
“这事其实跟他没关系,人家在供销社当干部,过的是神仙日子…”
“我舅跟钱指挥是邻居,他说钱指挥从4月农村闹虫灾开始就没法着家,家里孩子想他想的哭啊…”
钱进暗道行啊,哥几个都是演技派。
不管徐卫东那边还是邱大勇这边的人,全是扯着嗓子吼的。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哦——”的声音,不那么抗拒这事了。
钱进赶紧顺势说:“同志们我知道、我一清二楚!”
“20秒很短,冲凉冲不痛快,大家有意见,这很正常!换了我,我也想痛痛快快冲个凉!”
“就是啊…”
“屁股沟子还没冲到水没了…”
“我们只想冲个干净而已…”
众人还在抱怨,可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我明白你们的需求!我钱进不是什么工贼汉奸什么专门跟咱群众对着干的狗官,我知道大家想要什么。”钱进声音充满悲凉。
然后突然之间拔高了:“但是,工友们!”
“大家知道现在农村旱情有多严重吗?!咱们脚下这片土地,从入春到现在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啊!”
“水库见了底,河水断了流,地里的麦子枯死了、真他妈枯死了,我是眼睁睁看着一大片一大片麦子从绿色变成枯黄的啊…”
他语速极快的将当初在北梨山看到的老农情况和孩子们去脏水坑里打水的情况说出来,并诅咒发誓:
“你们随便考证,我要是瞎说、要是胡说八道,今天我就跳这边海里淹死!”
好些人听的动容。
现在的青年特别是知青有个好处,他们刚从农村回来,确实知道农村旱年的情况是什么样子。
所以钱进描绘的场景,让他们感同身受。
不少人帮他们捧哏:
“是这么回事,西北山区那边没水喝,我姨夫家地里麦子全干死了,我姨夫家刚大包干,唉,现在整日整夜在家里哭…”
“就昨天我安果县农村亲戚来我家借粮,他们说的真叫我难受,眼瞅着麦子抽穗了,然后枯死了,就那么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在你眼前死了…”
钱进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
“你们能看见以前那山什么颜色,现在什么颜色!”
“告诉你们,就在上个月,我们一直在山区搜寻地下暗河,往外引水保障农民同志们的饮水需求。”
“为了打这些井,工程兵战士冒着塌方的危险没日没夜地干、勘察人员远离家里在荒郊野外不停的转!”
“咱们国棉厂的织布需要水,炼钢厂的锅炉需要水,你们冲凉需要水,但我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些需求都比不上地里的庄稼、比不上老百姓的活命水要紧啊!”
自古套路留不住,唯有真情动人心。
大家伙只是对不能尽情冲凉的情况不满,并非是对社会有意见。
简单的说,只是一时上头了而已,等他们冷静下来,事情就解决的差不多了。
钱进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将挎包里的照片和剪报抽出来扔下去:
“你们看,随便看!这全是地里的真实情况、全是农民同志们现在的危机!”
“大家很多都是工人兄弟,可咱们的爹妈、兄弟姐妹,很多还在农村种地!”
“咱们在城里能洗上海水澡,吹上海风,可他们呢?他们可能连喝的水都要省着用!地里的苗都快渴死了也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没有水啊!”
“我实话实说,现在天天有车队往乡下运水啊,你们冲的水就是从车队里运的水里抠出来的啊…”
“别说了!钱指挥,兄弟们错了!”徐卫东喊了起来。
唉声叹气接连响起。
看着照片上那大片枯黄的麦穗,看着坐在地头上惶恐的农民,看着干涸到龟裂的河道。
青年们沉静下来。
许多人脸上的不满和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和凝重。
工农联盟的共情,在这一刻发威。
“这20秒,是短!是洗不痛快!”钱进带着理解和商量的口吻开始说话。
“但这是指挥部在万般无奈之下,为了尽可能节约每一滴救命水,为了能让更多的庄稼活下来,为了让更多的老百姓不饿肚子,定下的规矩!”
“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事是我提议的,我知道委屈大家了!我钱进在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啊!”
说着,他对着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工人们都愣住了。
嘈杂的喊声再次响起:
“钱主任!别这样!”
“我们、我们也不是不讲理…”
“是,钱老大你别这样,要是让东哥知道我他妈带着弟兄在这里为难你,他肯定捶我…”
“钱指挥这事不怨你,你是好样的、你在泰山路领着弟兄们闯荡我们都知道,我们知道你什么人…”
有个青年三两下爬上屋顶,指着众人喊道:“我草!你们真他吗不是东西!光想着自己不想别人啊!”
“钱进咱青年谁不知道?人家在供销社当干部,人家日子过的好好的!可他泰山路一群咱这样的回城知青人憎狗厌叫人看不起,他就拼命带着泰山路的哥们办厂子干事业,拼命给他们赚钱赚票!”
“钱大哥!你是大哥!你是大拇哥、好样的!”
一群人跟着喊:“就是,钱大哥你是好样的…”
“钱大哥你也带带我们啊…”
钱进无奈的苦笑一声,摇头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安果县了!”
“安果地区灾情最严重,指挥部安排我作为特派员去全权治理灾情!要是治不好,那我没脸去面对安果县那几十万的父老乡亲啊!”
“现在我怎么带你们?兄弟们姐妹们!我要深入抗灾一线了!我要去跟当地农民一起奋战了!等我回来!”
“同志们都等我回来!特别是突击队的同志或者回城还待业的知青同志们!等我回来了,我钱进一定想办法安置你们就业!”
邱大勇带人将手臂举过头顶拼命鼓掌。
但这次用不着演戏。
多少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待业青年们纷纷叫好,拼命鼓掌。
更多的青年爬上屋顶,他们冲钱进敬礼、冲钱进抱拳作揖:
“钱大哥,你是我们的大哥!你要下乡去一线战斗,我们哥几个也要跟你去!”
“看得起我就带上我!我以前在农场是拖拉机手,别的不敢说,开车送水我在行!”
“也把哥们带上,草!钱老大你觉悟高,哥们也差不了…”
更多的人往屋顶上爬。
钱进真怕踩塌了屋顶。
毕竟这小屋建筑规格可不高。
此时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他索性跳了下去。
人群从四面八方拥挤上来,好些青年冲他伸手要握手。
四面八方的声浪冲的钱进头晕目眩。
他努力跟每个人握手。
这一刻他是茫然又亢奋。
一直以来,他认为能获得群众真心爱戴的人是山。
他一直在向着山跋涉,想去圣山朝拜。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也是一座山了。
尽管还只是一座小山甚至只是个巍峨群山面前的小土坡。
但正所谓聚沙为塔、积土成山。
小土坡未必没有成就高山的那一天!
他与四面八方伸上来的手使劲握着,外面响起喊叫声:
“钱主任呢钱主任呢?酒和汽水都送过来啦…”
如此喊声接连不断。
钱进这才想起来,他来的路上怕解决不了群众的意见还准备了点后手。
这样他挤出人群指着路上停靠的小货车又招招手,手持喇叭喊道:“把啤酒汽水都卸下来!全部卸下来!”
钱进回身冲众人喊:“同志们,钱进不是什么大人物,钱进是个小人物!可钱进知道错了要道歉!”
“20秒冲洗是我的提议!我知道大家一身海水,不冲干净确实难受!今天这事,责任在我,方案考虑不周,让大家受罪了!我认罚!”
然后他提高嗓音喊道:“这是我们泰山路百货大楼里的啤酒和汽水!我请客!我请工友们喝啤酒喝汽水消消暑,解解乏!这算我给大家赔罪了!”
这个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举动,再次让现场气氛一变。
代表矛盾的怒气没了,全是欢呼声和赞叹声。
很快,几箱啤酒汽水被搬了过来。
钱进亲自打开一瓶啤酒,高高举起:
“同志们!我钱进说话算话!这瓶酒,我先干为敬!感谢大家对抗旱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说完,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一整瓶啤酒喝得一滴不剩!
“好!”
“钱老大爽快!”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和掌声。
抢到了啤酒的人用牙齿咬开瓶子盖,‘砰砰砰’的酒瓶撞击声不绝于耳:
“钱老大,我陪一瓶了…”
“以后他钱进就是我们杆子帮的大哥,谁跟他过不去我们杆子帮跟谁过不去…”
“钱指挥你下乡带上我,兄弟陪你去跟旱灾玩命喽…”
钱进闻言又开了一瓶酒,上去跟众人撞瓶,然后仰头再度来了个一扫而空。
“好啊!”喝彩声冲霄而起。
钱进将酒瓶子往沙滩上一甩,豪气干云地喊道:
“今天喝了我的酒,就是我钱进的兄弟!大家要是看得起我,信得过我,就请再忍一忍这20秒!等咱们打赢了抗旱这一仗,我钱进亲自请大家,到浴场痛痛快快洗个够!啤酒管够!”
这番豪爽的举动和掏心窝子的话,彻底点燃了现场年轻工人和知青们的热情与血性!
“钱老大!我们听你的!”
“20秒太长,以后改10秒,特殊时期,该忍就忍!”
“抗旱救灾!人人有责!”
“钱指挥,你说怎么干?我们跟你干!”
群情激昂!
刚才的冲突和对立,瞬间转化成了同仇敌忾的团结!
而且有些人想跟他下乡的想法是认真的,有几十个青年站出来大声问道:
“钱指挥!农村旱得厉害,我们能做点啥?光省水不够啊!”
“对!我们有力气!周末休息,我们去乡下帮忙!”
“我是我们二厂先锋队一员,我回去就打报告,必须跟钱指挥去安果县!是爷们,上一线!”
“是爷们!上一线!”更多的吼声响起来。
钱进看着眼前这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顿时大笑。
一个青年出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举国头顶喊道:
“抗旱救灾,是咱们全市人民共同的事!光靠干部不行,光靠农民也不行!需要咱们工人阶级的力量!需要咱们每一个人的力量!”
“敢去一线闯一闯的,举起手来看一看!是爷们,就别今天举手明天缩卵!”
一大片手臂举起来。
像是树木熬过旱灾凶猛成长。
钱进用力地点点头:“好!太好了!”
“同志们有这份心,我代表指挥部,代表农村的父老乡亲,谢谢大家!”
“指挥部会尽快安排、组织大家有序下乡支援!到时候挑水、修渠、抢种…有的是活需要咱们同志伸出援手!”
与钱进握手那青年大喊道:“那就走!去报名!去抗旱!”
气势汹汹的青年们换了方向。
之前吵闹的沙滩迅速空荡。
管理处办公室打开门,有人探头探脑的看。
然后看到了有几个人在冲他们笑。
管理员也笑了起来,问道:“你们没有怨气了?”
微笑的中年人拿出个证件给他们看:“我们是抗旱救灾工作指挥部的人,能有什么怨气呢?”
一个管理员一愣:“啊?啊!原来是领导啊,那那你们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洗澡吗?”
然后他往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那你们放心的洗吧,时间——还不是咱说的算?”
中年人的微笑更加灿烂:“不,我们不洗澡,我们留下是转告钱指挥给你们传的话。”
“什么话?”几个管理员很纳闷。
中年人勾勾手,等他们靠近后咬牙切齿的说:“钱指挥说!”
“你们最好赶紧找路子换工作!他记下你们这些人了!”
“等到抗旱工作结束!他一定在第一时间把你们全给撸了!”
“妈的,一定要把你们从领导到办事的,全给办了!”
旁边的指挥部工作人员补充说:“刚才我们闵主任说的‘妈的’可不是他骂人,这也是钱指挥的原话!”
闵主任指着他们说:“妈的!你们这些狗东西,什么时候了还给大局添乱?全他妈欠干了!我们指挥部全体人员都支持钱指挥的安排!”
“一定干你们这些狗币玩意儿!”
“另外这次骂你们的话跟钱主任无关,这几句话是我的本意!”
管理员先是懵了,随即又丧若考妣:“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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