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不耐烦了,再次冲着角落里伸手:“赶紧去那里站好,等你们的郁隆兴同志来处理你。”
郁隆兴是安果县一把手。
‘处理你’…
这仨字把王二胖子吓尿了:“是、不是、啥意思?不是,各位领导,是不是闹误会了?”
他举起带来的皮包还努力解释:“各位领导,我、我过来吃饭带了老薛家烧鸡…”
钱进冲小别水公社的几个干部说:“好,你们过去跟他一起吃烧鸡,他说不准还带了烧酒呢,你们该吃吃该喝喝。”
他冲左右解释:“断头饭确实应该丰盛一些,我还真把这茬事忽视了,还好咱们的王股长心思缜密啊。”
这下子几个公社干部也吓尿了。
王股长哭丧着脸问道:“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钱进不耐烦,指着角落厉声喝道:“还得等我和郁隆兴同志一起把你们抬过去!”
干部们不敢触他霉头,一溜烟的跑过去了。
正好不用吃这野菜汤了。
这野菜汤确实挺熬人。
钱进怒吼一嗓子,指挥所的领导干部们老老实实来排队。
他动作麻利地分派下去,不管是主要领导柳长贵、钟建新,还是下面小头头,人手一碗。
“野菜大碴粥,都没吃过吧?”钱进热情的招呼大家,“今天叫你们跟我沾点光。”
“来,都放开手脚使劲吃吧,这是好东西,补钙还能补充维生素,尤其是这个维生素更是人体必需的营养成分。”
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那点期待彻底消失了,代之以尴尬和抗拒。
柳长贵看着碗里那几根倔强扎出来的黑褐色野菜根,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钱指挥对他贴心啊,特意给他挖了一碗的野菜!
钱进说道:“都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不知道师傅们有没有按我要求做,这纯干野菜炖大碴粥,只要加一点玉米碎,不能放一滴油,盐巴嘛,估摸着还是用了那么一点的。”
“来,大家都尝尝,垫垫肚子,这怎么都不吃?看不起我钱进啊!”
最后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赶紧闷头开始吃起来。
吹冷气的声音接二连三,吸溜声不绝于耳。
指挥所里一时间只剩下碗筷触碰和吃喝吞咽的响动。
大家吃的很挣扎。
钱进夹起一筷子野菜塞进嘴里。
味道真不好。
没有调味料也没有油水,只有极致的寡淡,这些干野菜有的估计没保存好还发霉了。
于是汤里混合着浓重的苦涩和陈年菜叶的霉朽味儿,实在叫人难以吞咽。
还好有些咸味儿,算它还有点正经味道。
可野菜的纤维非常粗硬,毕竟里面不少是老野菜,又被晒干了,嚼起来如同嚼一把干草,还带着难以去除的沙砾感。
钱进严肃的说:“怎么还有沙啊?”
“肯定是厨师偷懒了,没给洗干净,我这就去找他们问责!”钟建新急忙放下铝饭盒要出去。
钱进拦下他:“没洗干净就对了,老百姓现在连喝的水都没有了,他们吃野菜之前能好好洗干净吗?有这个条件吗!”
“都给我继续吃!”
他的声音更严厉了。
领导们哪里遭过这个罪?
是,现在国家不富裕,是,大家伙兜里都没几个钱。
可县里的领导干部们日子已经过的不错了。
改革开放了。
企业工厂跟各单位的交流多了。
吃喝也多了。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最近这些年日子过的都很舒坦。
直到今天,直到这顿午饭…
这下子他们可就要受苦受难了。
玉米碎在嘴里毫无粘合力,更别提香味。
它们和野菜完全是分离状态,嚼的时候摩擦的牙龈痛,往下咽的时候刮得喉咙又不舒服。
尤其是那种特别老的野菜梗,硬得让人不得不吐出来,于是每个人的碗边都有一小撮尴尬的脏东西。
“呃…”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受不住开始干呕。
钱进看过去,这是县农业口的一位副职领导,穿着灰色干部服,领口扣子紧得勒脖子。
这样钱进就过去帮他解开了领口的扣子:“你这样掐着脖子怎么吃饭?来,各位都把腰带宽一宽,都要放开肚皮使劲吃啊。”
众人压根不明白他唱的哪出戏。
最后钟建新遭不住了,他连吃了几口野菜后根本咽不下去,全靠汤水往下灌。
他的胃在抵触这种东西!
这样他硬着头皮站起来,问道:“钱指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另一个交通口的年轻科长,用勺子扒拉着碗里漂浮的几片菜叶子,上面明显发黑霉变了。
趁着有人带头,他也小声抱怨说:“这、这东西也能入口?牲口料都比这个强点…”
那几个小别水公社的干部缩在角落里。
钱进冲他们点点头:“各位同志,有同志发问了,他们问这东西是人吃的吗?他们觉得牲口草料都比这个要强的多呢,是不是?”
公社一把手无奈的站出来,硬着头皮说:“不是,这就是俺公社下马坡生产大队——不对,应该说是现在俺公社各生产队老百姓吃的东西。”
“那牲口呢?牛羊吃什么?”钱进继续问,“它们吃的草料比这个强吗?”
一把手叹了口气,无奈的说:“不,牛羊已经没有饲料吃了,只能吃去年秋收的草秸秆。”
“不过那东西没有营养,所以它们越吃越瘦,再一个俺公社缺水,草秸秆玉米秸秆早晒干了,牲口没水也吃不下啊…”
钱进一边使劲咀嚼一边盯着那些抗拒吃野菜汤的干部。
这东西他吃的更费劲。
他平日里日子比这些领导干部过的还潇洒。
所以如今咀嚼干草他不得不咬牙切齿拼命去使劲,这让他表情分外狰狞。
领导们不敢反驳了,只好也拼命的吃喝。
其中一个瘦高个领导穿着四个兜的蓝色干部服,他偷用手在衣兜上抹了抹。
里面鼓鼓囊囊。
早上他媳妇给他准备了几个卤豆腐干,想着饿了吃两块垫垫肚子。
但他不喜欢豆腐干,所以一直没吃。
如今看看手里的野菜粥,再想想兜里的豆腐干——那哪里是豆腐干,那简直就是香肉干!
想起肉来,他喉头又是一阵耸动,胃里直往外反酸水。
整个指挥所食堂区域,气氛变得很古怪。
咀嚼声、吞咽声中夹杂着强忍不适的吸气声,时不时还有人实在吃不下的叹气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难言的尴尬和窘迫。
钱进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扭曲或强忍的脸,露出笑容。
因为他吃的痛苦,所以这个笑容相当狰狞。
就在众人食难下咽、度秒如年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吃完饭的人回来了。
或者说是马从力回来了。
县府的正式人员不管是不是领导干部,只要在食堂吃饭,那么他们吃完饭不会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班,而是去找树荫溜达溜达,消消食、聊聊天。
马从力狼吞虎咽吃完后赶紧回指挥所,他咂巴嘴回味着先前的美食,特意冲钱进招招手:
“钱指挥,食堂的饭菜真好呀,大葱炒鸡蛋、韭菜炒河虾、炖鸡骨架子,主食不是大米饭就是大油饼,真香啊。”
“另外一人还给发一张鸡蛋饼,我没吃,给你捎过来垫垫肚子。”
天气热,吃饭更热,他吃的狼吞虎咽、汗流浃背,这样他把身上的劳动布上衣前襟完全敞着,露出精壮的胸膛,也露出终于鼓起来的肚皮。
走到近前,马从力一眼就看到了领导们人手一碗野菜糊糊。
他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问:“钱指挥、您和领导们…就吃这个?怎么、怎么吃这个?”
钱进摆摆手不说话,先反问他:“马队长,你实话告诉我,今天中午食堂的饭菜好不好吃?”
“太好吃了啊,这肯定是大实话。”马从力说道。
钱进问道:“那你吃的多不多?吃饱了没有?”
马从力痛快的说:“多!”
然后又有些迟疑的摸了摸肚子:“呃,其实没太饱,算是吃了个八成吧,但我吃的已经很多了,我瞅着人家都看我,所以我…”
钱进将自己的搪瓷缸里打了满满的干野菜汤递给他:“你还能吃下去吗?”
马从力笑道:“这怎么吃不下去?正好给我漱漱口。”
他端起搪瓷缸,用筷子使劲往嘴里捞了起来。
两腮鼓鼓囊囊,牙齿奋力咀嚼。
一大缸的野菜,香甜可口的吃了下去!
此时众人再不明白钱进的意思那就是傻子了。
钟建新仰天长叹:“唉,现在农民就吃这个?”
“这个也不敢放开肚皮吃!”钱进悲愤的一拍桌子,又问马从力,“是不是?”
马从力点头:“是,俺大队也没条件用这盐水煮着吃,都是饿了馋了塞在嘴里慢慢嚼。”
但他又乐观的说:“钱指挥你也别过意不去,农民嘛,就是这么天生的穷嘴巴子。”
“今年政府预警的早,俺社员还能提前准备点野菜晒好,吃这个挺好,能吃饱肚子还不便秘。”
“我小时候过那三年苦日子,那才是真要命了,啥吃的都没有,饿的都去吃土了,结果吃下去拉不出来啊,便秘啊,那家伙能憋死人的!”
指挥所里的领导干部没有三十岁以下的,他们都经历过五六十年代交接那三四年。
马从力的话帮他们回忆起了被干旱支配的日子,脸上纷纷露出恐惧之色。
钱进拍拍桌子说道:
“各位同志,你们才吃这么一顿——不,甚至都没吃上一顿,只是吃了几口就遭不住了,是吧?”
“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下马坡的社员,还有更多没水没粮的大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正含在嘴里、咽进肚子里的东西!”
“不懂事的娃娃孩子哭得嗓子冒烟,也得一口一口往下吞,就为了肚子里有个东西能撑着!就这,还是费劲巴拉省下来的!”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众人,说道:“你们肯定在肚子里骂我呢。”
“这些日子里咱当领导的也没有推杯换盏、大吃大喝,农民吃不饱饭的情况在灾年太常见了,咱们当领导干部的这不是一直在忙着、在想方设法的帮他们度过灾年吗?是不是?”
这话可没人敢说。
柳长贵作为抗旱办主任回了一句:“钱指挥的一片苦心大家都明白,不可能骂你,只是我们有时候确实没办法…”
“没办法把水送去真正需要水的生产队?”钱进问他。
“没办法不吃炒鸡蛋?”
“没办法不喝茶水?”
钱进指着食堂放心冲这些脸色发白的领导说:“各位,咱们这里吃的比指挥部好多了!你们食堂的条件比市府乃至我们供销总社的食堂都要好多了!”
他又一拍身边的电话机:“这事我都如实上报给市里了。”
“难怪他妈你们安果县灾情最严重呢,”他轻蔑的扫了眼领导们,“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官,农民子弟能过上好日子那才是不可思议!”
没人敢出声反驳。
小别水公社的干部们更是大气不敢喘。
但话题还是转到了他们身上。
钱进把下马坡生产大队拦车、把在王家沟得到的消息说出来。
柳长贵这下子明白了。
他一把将手里铝饭盒砸向了角落里的干部们:“我草你们这些混账!这时候了还敢给我搞人情关系、敢给我乱来!”
干部们有苦难言,纷纷说:“王家沟也确实需要水…”
“我们没有说不给下马坡送水,是下马坡的手扶拖拉机出毛病了在农机站修呢,他们没有车去拉水,所以没设立集散地…”
“上马坡条件跟下马坡差不多呀,我们给上马坡可是设置了送水集散点的…”
钱进问道:“第一,上报的灾情报告里点名道姓要指出各公社最缺水的大队名称,每个公社三个名额,你们大队报的是王家沟、李家洼。”
“李家洼我还没去,但王家沟我去过了,它是全公社最缺水的大队吗?”
干部们顾左右而言他。
钱进继续问:“第二,有没有故意卡下马坡生产大队用水的情况存在?”
“王家沟上榜,跟你们旁边的王股长有没有关系?”
王二胖子急忙说:“跟我肯定没关系,领导,这不能冤枉我…”
“你一边去,你被免职了。”钱进毫不客气的说,“具体免职报告你等郁隆兴同志来发吧。”
王二胖子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是啊,凭什么啊…”
钱进不再搭理他们,转而冲指挥所的领导们说:
“现在我宣布!”
“抗旱工作一天没有彻底结束,我们所有在指挥所、在一线负责抗灾工作的领导干部的午饭都在这里吃,标准就跟今天一样,只吃这种没油没盐、野菜搀点杂粮的糊糊!”
“还是那句话,别担心没力气干抗旱工作,可以放心吃,敞开肚皮大胆吃,饿不着!”
不少领导惊讶的看向他。
这也太生猛了。
又是免职又是强行安排劣质午饭。
这就不怕手下人造反?
即使不造反也可以在工作上推三阻四、拖延工作进度吧?
到时候指挥部治罪,还不是先处理你这个副指挥、特派员?
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
柳长贵这个抗旱办主任被这空降来的小年轻压的死死的,竟然立马说道:“我代表抗旱办和指挥所,热烈响应钱进同志的号召!”
然后他转身冲在座的领导干部说:“各位同志,今天开始,旱情一日不退,我就一日的中午不离开这个指挥所出去吃饭!”
“我要与重灾区的人民,同甘共苦!”
“你们呢?!”
他话音未落,有几个干部脸色瞬间灰败如土。
他们用屁股也猜到了。
以后中午要继续吃这个干野菜粥了…
但柳长贵这边热情响应了钱进的号召:“钱指挥说的好,说到我心坎里了,以后我跟他一起留在指挥所吃饭。”
“旱情一日不退,我老柳一日不走!”
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他们现在心乱如麻,只能跟着喊口号。
钱进听后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拿手指点向包括柳长贵、钟建新在内的所有指挥部核心成员和各口负责人:
“好,大家伙既然有这个心思,那咱们就得行动起来。”
“从今天起,按每人每月干部定额粮票,全部拿出来交给后勤统一登记造册。然后干什么?就是用这粮票去跟乡下的农民换他们手里的干野菜!”
好几个人当即就哀叹一声。
完蛋了!
钱进掷地有声的说:
“各位放心吧,抗旱工作需要我们有体力有精力,所以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领导们心里都是一个想法。
您还是让我们饿肚子吧!
吃这个干野菜就是折磨,他们觉得比饿肚子还要遭罪。
不过他们这是日子过的太滋润,没有真正饿肚子,真正饿肚子的时候就知道了,有这干野菜吃也不错。
钱进的安排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钟建新看着手里那碗如同毒药般的野菜糊糊,再看看钱进那张毫无转圜余地的脸上,他终于明白了这顿“午饭”的真正含义。
这样,他感到嘴里野菜残留的苦涩,此刻似乎正沿着喉管,一路蔓延到胸腔里,很难受。
马从力明白钱进的意思后,下意识使劲抿嘴。
这个饱受缺水断粮之苦的汉子,此时坚定的站在了钱进身边。
断断续续的,开始有公社干部赶来指挥所。
钱进离开。
立马有指挥所的领导找到柳长贵低声说:“柳主任你怎么回事?他钱进虽然说是什么副指挥、特派员,可他终究是一个人。”
“咱们都听他的,他是副指挥和特派员,咱们要是一起跟他对着干,他是个屁啊?”
另外有人跟着说:“就是,他钱进压根没把咱当人看,更没把咱当干部看。”
“要我说,咱就给指挥部打电话,集体去控诉这个钱进搞一言堂、搞大家长…”
“滚蛋!”柳长贵不耐烦的说,“怎么没把你们当个人看?就因为让你们吃干野菜,你们就觉得他没把你们当人看?”
“那重灾区的农民是不是人?啊?他们现在全靠这些干野菜救命,他们能吃咱就不能吃!”
交通口的年轻领导不服气的说:“柳主任你才是咱抗旱办的主心骨,他钱进…”
“他钱进是真正的主心骨。”柳长贵很低调。
他看到手下们还在忿忿不平,把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他钱进一个供销总社的小主任,没必要把他放在眼里?”
有人下意识点头。
这确实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柳长贵叹了口气,说道:“他马上就要换单位了,太过于具体的我不方便说,但抗旱工作结束,他应该要管咱很多地市的一些工作。”
这话把一行人说的呆若木鸡:
“不不可能吧?”
“他、他、他是要当什么官了?怎么能有这么大权限啊?”
“就是啊,柳主任你是不是迷糊了?这绝对不可能!”
柳长贵更不耐烦了,说道:“爱信不信,反正最上头已经发话了,他抗旱工作结束立马就是这个。”
说着他竖起大拇指:
“你们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等着看吧,抗旱工作结束后,别说咱县里的各位领导,就是市里的领导们对他说话也得客客气气的!”
众人又吃惊又难以置信。
可他们知道作为县常委的柳长贵在省里有关系,消息非常灵通。
既然柳长贵这么说了,那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本来想给钱进点颜色瞧瞧的指挥所领导们老实了,对于钱进的领导地位再无意见,安安心心的等待着开会。
等到一点钟,安果县一把手郁隆兴、二把手路真理都来了。
要开会了。
会议桌摆开不够坐,于是有些公社干部坐下后就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准备开会。
马从力和小别水公社的几个干部被安排在一边站着,如同待审的犯人。
仓库里的其他指挥所工作人员虽然不敢靠近,但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他们知道又有大事要发生。
钱进这边没有废话,直接将王家沟所见所闻和下马坡触目惊心的惨状,用最简洁、最直接的语言,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他特别点出了王家沟社员提到的“粮站王股长”,以及公社干部在吉普车里商量的话,尤其是那句“当初以为县里只有几辆运水车,只能给几个公社、几个大队保障用水,所以才报了王家沟的名字”。
这话是司机小孙偷偷转述给他的。
小孙很有眼力劲,他有一颗进步的心,但他知道想进步需要平台。
他认定钱进就是这个平台,所以自愿当了钱进耳目。
将情况介绍完毕后,他指着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小别水公社干部:“你们几个有什么要补充的?现在说!赶紧说!”
其中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中年领导被钱进一指,顿时腿一软,差点跪倒。
他哭丧着脸说:“钱指挥、各位领导,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王股长他、他给我们打了招呼,再说,当初、当初确实没想到水能送这么快这么多,就想着优先照顾一下王家沟…”
事到临头,这些没经历过大场面的基层干部全慌了阵脚。
“照顾?用救灾的水去照顾人情?!”钱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都跳了起来。
“你们的党性呢?!你们的良心呢?!下马坡的老百姓就不是人民?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朝中有人好做官’,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你们这些干部反倒带头搞这一套!这是在干什么?是在喝人血!”
仓库里鸦雀无声,只有钱进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在回荡。
“指挥部一早一早就强调,抗旱救灾,是头等政治任务,必须要遵循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一切以人民利益出发来开展工作。”
“结果你们倒好,利用职权搞起了小圈子、搞起了特殊化,竟然把救命水当成了人情交易的工具!”
钱进越说越怒。
他指着墙上那幅标满红圈黑圈的旱情分布图:
“看看!看看这些地方!我告诉你们吧,这里每一处都可能是下马坡!你们的行为,比这旱灾本身更可恨!”
他不再看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干部,转向柳长贵:
“柳长贵同志,你是抗旱办主任,指挥所负责人!这种情况,你事先知道多少?有没有察觉?!”
柳长贵痛心疾首的站出来,说道:“钱指挥,我承认我工作失察了。”
“我只知道送水计划是按各大队上报的紧急程度排的,下面反映王家沟情况特别严重,我听信了他们的话,没有去切身实地的考察。”
“我工作有纰漏,我犯了错误,愿意接受组织的惩罚!”
他声音在发颤,表情很沉重,钱进严峻的表情舒缓了一些。
“没想到?一句没想到就能推卸责任?”郁隆兴打断他的话,语气森然。
“指挥调度严重失职,官僚主义作风严重!对基层情况缺乏有效监管!柳长贵同志,你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柳长贵身体晃了晃,表情更加沉重。
郁隆兴叹了口气,用手指点了点他:
“你啊你啊,县里开会表决由你担任指挥所的领导,是考虑到你了解农村工作的情况,并且干工作铁面无私,结果,唉!”
他又正色看向钱进:“钱指挥,这件事情况极其恶劣,影响极其严重!我认为这是在挖我们抗旱工作的根基,是在破坏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
“所以我建议:第一,立即将涉及此事的安果县小别水公社主要干部停职审查!”
“第二,责成安果县委对县粮站王姓股长进行隔离审查,查清其在这次事件中的角色!”
“第三,我代表县指挥所,立刻给下马坡、以及所有被忽视的、实际旱情更严重的生产大队增派送水车辆,保障最低生存用水!”
“第四,对指挥所负责人柳长贵同志予以严厉批评,并令其深刻检查!此事件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钱进没话可说。
这个结果其实是他们商量出来的。
刚才钱进出去就是找郁隆兴和路真理沟通,他把情况告诉了两人,然后协商出了这么个结果。
此时具体处理结果由郁隆兴这位县主官说出来,钱进便顺坡下驴,说道:“我赞成这个处理结果。”
路真理也这么说。
这样钱进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柳长贵和那几个早已失魂落魄的小别水公社干部:
“你们都听到了?现在宣布指挥所决定——小别水公社的五位领导同志停职接受审查!立刻执行!你们的职务和工作,由你们公社副职领导接管!”
他又看向柳长贵:“柳长贵同志,你需要深刻反思,写出检查!考虑到此时正是抗旱工作的紧急时期,就不对你进行进一步的惩戒了,但你后续要全力配合调查和处理!”
“是!”柳长贵沉重的说。
钱进又对王二胖子说:“这位同志,你先回你们大队吧,去参加你们大队的抗旱工作吧。”
王二胖子当场瘫在地上。
完蛋了!
“经委、交通口、治安口!”钱进的声音转向雷厉风行,“你们需要立刻行动!”
“第一,马上调配车辆,优先确保下马坡生产大队的饮用水工作,今天日落前,必须有两车水送到,后续保障计划再调整!”
“第二,彻底核查所有‘送水路’覆盖区域,特别是偏远、贫困、没有‘关系’的大队,是否存在类似漏送、少送、不送的情况!发现问题,立即纠正!”
“第三,治安力量加强巡逻,防止因争水再发生群体事件!谁敢再伸手,再搞小动作,严惩不贷!”
“是!”被点到名字的负责人精神一振,立刻大声应诺。
钱进继续说:
“同志们,王家沟和下马坡的教训告诉我们,光靠指挥部在城里调度开展用水保障工作和抗旱工作,这远远不够!旱情瞬息万变,各生产队情况千差万别!”
“我提议,立刻制定《送水路轮送时间表》。以公社为单位,根据各村缺水严重程度、人口数量、储水能力,精确排定每个村送水的日期、时间和大致水量!”
“时间表要细化到小时,下发到每一个生产队,让老百姓心里有数,知道水什么时候来,避免再出现争抢、堵路的情况!”
他接着提出了更关键的第二步:“同时,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汽车轮子上!”
“送水路上存在一个‘最后一公里’,甚至‘最后几百米’的问题,汽车进不了村、到不了户的问题怎么解决?我的建议是靠人、靠社员们自己的肩膀和双手!”
他指着院子里停着的几辆驴车和板车,说道:
“发动群众,不要死守着所谓的汽车送水,各生产大队完全可以组织自己的运输队,用驴车、板车、独轮车,甚至肩挑手提去取水。”
“也就是说,在送水车到达集散点后,由各生产大队自己的运输力量,负责将水分送到各家各户的水缸里。”
“我想过了,可以为此制定个口号,‘最后一公里,自己动手干!’这样既能大大减轻汽车运输的压力,提高送水效率,又能把有限的水最快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基层干部们的热烈响应。
流传更广当场表态:“钱指挥这个办法好,抗旱工作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发挥人民群众的力量。”
马从力忍不住说道:“俺大队壮劳力多,挑水没问题。用手扶拖拉机还得耗柴油,有这个柴油留给卡车不是更好吗?”
两个提案都被通过。
但钱进这边还有更重要的提案,那就不是仅限于在安果县施行了。
他第二天就返回了市里指挥部,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解决方案汇报给了郑国栋和韩兆新。
大旱之年,水资源是维系生存与希望的命脉。
其分配引发的矛盾在极端压力下如同干燥的柴堆,一点火星就可能燃起燎原之火。
“送水路轮送时间表”和“最后一公里自己动手干”的机制获得了两位领导的一致赞扬,这两个方案被广而用之,推行到了全市基层。
但是还有问题。
钱进很重视王家沟用水优先保障这个安排问题。
它暴露出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在资源极度匮乏、生存压力巨大的非常时期,传统的、松散依靠基层干部自觉性和乡情伦理来协调资源分配的模式,已经显得力不从心,甚至脆弱不堪。
如何将指挥部的意志和资源,更直接、更有效地穿透到每一个面临生死考验的生产队?
如何建立一套更刚性的、能有效约束基层行为、确保抗旱大局稳定的机制?
钱进也给出了想法。
或者说,是国家在21世纪给出办法了。
现在,他只需要萧规曹随即可!
请:m.minguoqiren.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