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大地上,无数民夫赶着的马车、骆驼向着东方蜿蜒前行,在滚烫的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车辙。
沙尘漫天,无边无际,就像是一条伤痕累累的灰褐色长蛇。
他们正是前往苑川仓运粮的队伍。
因为仅凭北疆军在苑川仓和卓罗城当地,征召的民夫和车马,根本无法将三十多万石军粮全部运走。
宋制规定,每石粮食的重量为一百二十斤。
一辆马车能拉五石粮,一匹骆驼能拉两石粮,一匹马能拉一石粮,一个民夫长时间行走途中,能背半石粮。
想要将三十多万石军粮全部运来,则是需要六万辆马车、十五万匹骆驼、三十多万匹马或者六十万民夫。
单独哪一项拎出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李骁便将卓罗城当地和凉州的运力全部利用起来,车马骆驼、人力畜力齐上阵,尽可能节省时间将粮食运回来。
而在这支民夫队伍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格外特殊,不是它有多么的豪华。
而是由四名北疆骑兵专门押送。
里面蜷缩着的正是西夏征西副元帅、镇夷郡王李安全。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战场上的威严气势。
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麻衣短衫,沾满泥浆与汗渍,肩头还撕裂出大口子,凌乱的头发黏在满是污垢的脸上。
眼窝凹陷,头发更添了大片的花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似的。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了阶下囚。
整个人都显得神色呆滞,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本以为北疆军将自己从牢房中带出来,是想要砍了自己脑袋呢。
可是慢慢的,李安全觉得有些不对劲,四名北疆骑兵竟然押着自己出城了,而且周围还有一望无际的民夫和车马。
“几位兄弟,能否告诉本我,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安全对着四名北疆骑兵问道,语气略带谦虚,但却在尽可能的维持他的西夏皇族尊严。
“少废话,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领头的北疆骑兵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李安全无奈,只能乖乖的缩进马车里。
可惜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搜刮走了,不然还能贿赂一下这几个小兵。
离开了凉州城之后,李安全却是发现,他们正在一路向东。
“难道是要送自己回河东?”李安全皱着眉头想道。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便又听见几名民夫隐隐的说着,要去拉粮食等等。
李安全只感觉心神一震,惊骇自语道:“难道是苑川仓?”
动用这么多民夫和车马去东边拉粮食,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苑川仓被北疆军打下来了。
而接下来的路程,更是验证了他的心中猜想。
他们经过了虎狼谷、走过了乌鞘岭,沿着喀罗川河谷的方向一路向东南方向而去。
那个位置,正是苑川仓。
“苑川仓真的被北疆蛮子打下来了?”李安全心神巨震。
西夏有四大粮仓,但是其中两个都落入了北疆军的手中。
其中的苑川仓还有大量从兴庆府和灵州城运来的粮食,本打算作为征西军的军粮,此刻尽数被北疆军缴获。
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饥荒!
最迟下半年,西夏境内定然会爆发饥荒。
但随即,李安全又是一阵摇头苦笑,自己都成了阶下囚,不知道能否活着回兴庆府。
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北疆骑兵从凉州城强势突进至苑川仓,只用了不到三天。
可这般大规模的车马队伍,用了十几天才到达苑川仓。
路上,他们还迎面遇见了另一支押粮的队伍。
正是北疆军从卓罗城和苑川仓周围征召的民夫和车马,先一步将部分粮食运回凉州。
柔狼山,位于后世的靖远以北,地处黄河东岸。
南侧是金国的地盘,北侧也有一座并向山脉,名为凌波山。
从兴庆府出发前往河西,主要便是从两山之间的走廊经过。
所以,西夏在此地设立了保泰军司,防备柔狼山以南的金国军队,也是为了防备来自河西的变故。
而在黄河上游地区的唯一一条大型浮桥,正是位于两山之间。
这一日,马蹄声如闷雷般炸响在黄河西岸的黄土道上,三匹战马载着浑身浴血的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的汉子头盔歪斜,左肩上的箭杆还在滴血,他死死攥着缰绳,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北疆蛮子来了!”
“北疆蛮子来了!”
“快烧掉浮桥!”
听到这话,浮桥西岸的西夏士兵神色大骇:“北疆蛮子来了?”
“快,快,立刻烧掉浮桥。”
“绝对不能让北疆蛮子进入河东。”
一名西夏军将领慌张的样子大喊道。
随后,一名士兵立马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一脸不舍的样子转头看向将领。
“将军,真烧啊?”
“这浮桥费了好大的劲才修好的。”
为了修建这座浮桥,西夏朝廷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淹死了很多民夫才建好。
士兵的父亲便是因为修桥而死,但现在竟然要将其一把火烧掉,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他的犹豫却换来了将领的一脚狠踹,将他踹倒在地上,抢过了火折子,怒骂道:“这是统军使的命令,谁敢抗命?”
“更何况,若是不烧掉浮桥,等北疆蛮子冲过来,咱们都得死。”
说着,将领便点燃了早就铺好的干草。
“呼呼呼”
瞬间,火焰升腾而起,点燃了浸透桐油的干草,越烧越旺,短短片刻功夫便蔓延至整个浮桥。
而这个时候,北疆骑兵距离浮桥已经不足一里。
“万户,浮桥被烧了。”
听到亲兵的呼喊声,身穿白底红边棉甲的卫轩,眉头一皱,眼眸陡然间变得犀利起来。
望向东方的天空,果真能看到滚滚的黑色浓烟升腾而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吁吁”
很快,卫轩在黄河西岸勒住了战马,望着如火龙般燃烧的浮桥,微微摇头说道:“这些西夏人倒是机警。”
他眯起眼睛,目光扫过对岸的西夏守军,这些人全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似乎是被北疆军的恶名给吓怕了。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但没想到”卫轩摇头。
随即,目光又看见眼前这条波澜壮阔的大河。
清澈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冰凌、枯木,翻涌着、咆哮着奔涌向前。
浪头拍击河岸时溅起的水花足有丈高,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此刻竟化作一条真正的巨龙,以摧枯拉朽之势横亘在眼前。
这哪里是能被简单在地图上标记的河道?
分明是充满野性与力量的自然猛兽。
“这就是传闻中的大河,当真是气势非凡。”卫轩沉声感叹说道。
从小生长在北疆的他,还是第一次来关陇,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阔。
记忆里边塞典籍中对黄河的记载,在眼前的实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就是华夏的母亲河,是华夏的祖根。
可惜,却被党项人盘踞于此。
“大河虽宽,却也只能保他们一时。”
“迟早有一天,我北疆大军当跨越大河,马踏贺兰山。”
卫轩凝声说道,英武的脸庞上满是坚定不移。
驱逐党项人,将黄河源头重归华夏正统,这是北疆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
夜幕渐临,卫轩率领麾下的万户骑兵在黄河西岸扎营。
对岸的浮桥已化作一片火海,而脚下的黄河却依旧不知疲倦地奔腾。
卫轩坐在黄河边,看着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景象,与远处的火光交相辉映。
一个人静静的待了很久。
第二天,大军离开的时候,卫轩更是亲手用水囊装了一捧黄河之水。
“北疆蛮子撤了?”
黄河东岸,保泰军司统军使房当移浦站在岸边,看到北疆骑兵消失在晨曦之中,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北疆军的威压。
清一色的骑兵全副白甲,气势森森,即便是隔着一条滚滚的黄河,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北疆军的血腥与肃杀。
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化作雪崩般的钢铁洪流,将眼前的一切碾成齑粉。
“幸好,我军有黄河天险的庇佑,否则恐怕难以阻挡北疆蛮夷的骑兵啊。”
房当移浦庆幸的说道。
而且他已经提前将黄河两岸的船只全部征收了过来,北疆军是不可能度过大河的。
保泰军司暂时安全了。
“上禀枢密院,北疆蛮夷准备渡河东进,保泰军半渡而击,重创北疆蛮夷…”
黄河浮桥的余烬仍在冒着青烟,河西大地却已沦为北疆军肆意横行的疆场。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如白色的瘟疫般席卷每一座村庄。
所过之处,百姓的哭喊声、牲畜的哀鸣声响彻天际。
尤其是田主富户们,更是成为了北疆军的重点关注目标,全部都是家破人亡,钱粮被劫。
甚至若是往日作恶着,还会被北疆军当众斩杀,收获民心。
所以,也有不少百姓被北疆军的‘诚意’和‘大饼’所打动,准备跟随前往北疆的领土。
六成的粮食足够让全家人吃饱饭了。
卓罗城外,北疆军的骑兵如白色的浪潮,在城外大地上往复奔突。
马蹄踏碎满地土砾,扬起的黄褐色尘雾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为首的骑兵百户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凶狠的目光凝望着城头,露出一道从眼角斜劈至下颌的狰狞伤疤,
“卓罗城里面的人听着,立刻开城投降!”
“否则,城破之时,屠城三日,鸡犬不留!”
在他身后,数千名北疆士兵齐声呐喊:“杀杀杀!”
怒吼的声音传到城墙上,惊得西夏守卒手中长枪都在发颤。
城墙内侧,和南军司统军使野利斡介,死死攥着瞭望孔的砖石,神情凝重。
苑川仓已经被攻破了,北疆军足以腾出更多的人手,前来围攻卓罗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副将匆匆奔来,惊恐的模样说道:“统军大人,我们的信使回来了。”
“似乎是北疆蛮子特意放他们进城,向我们报信的。”
听到这话,野利斡介皱眉说道:“报什么信?”
“黄河浮桥已被保泰军焚毁,河西各城、各寨皆已沦陷,如今整个大河以西只剩下了我们卓罗城和西宁府了。”
听到这话,野利斡介只感觉眼前一黑,身体微微的摇晃起来,连忙抓住城墙才没有摔倒。
但脸色却是越发苍白,眼眸中满是怒火和狰狞。
“保泰军把浮桥给烧了?”
“房当移浦,我草你姥姥。”
野利斡介指着狼柔山的方向愤怒骂道。
还不解恨,更是将房当移浦的祖宗十八代女性都给问候了一遍。
这个王八蛋,简直不是个东西。
自己贪生怕死,反而将卓罗城至于绝境之中。
烧掉了黄河浮桥,虽然能阻止北疆军继续东进,但同样也阻止了朝廷大军援救河西的速度。
现如今,整个黄河以西就只剩下了卓罗城这一座孤城坚守着。
外无援兵,内无军心。
兵不过七千,精锐不过八百,大部分还都是民夫。
这场仗,怎么打?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忽然爆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宛若平底惊雷般在卓罗城外炸响。
“轰轰轰轰”
正是二十门虎尊炮。
神威大炮太过于笨重,无法在短时间内运抵卓罗城,所以就只能先用虎尊炮试射攻城。
二十团黑影划破天空,拖着猩红尾焰砸向城头,城楼上的守卒发出惊恐的尖叫。
第一发炮弹正中一名士兵,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碎石混着血肉如雨点般坠落,在女墙上砸出碗口大的凹痕。
其他炮弹也是接二连三的打在城墙上,短短片刻时间,城墙表面被炸得坑坑洼洼。
虎尊炮虽然不如神威大炮威力惊人,但却比投石车的威力更强。
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震动,野利斡介完全陷入了彻底的震惊之中。
所有的侥幸全部荡然无存,北疆军的恐怖武器,真的能够对城墙造成致命威胁。
而且这还是他没有见过神威大炮的威力,否则只会更加惊骇。
“统军,统军”
“城墙上太危险了,我们赶紧撤吧。”副将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
而野利斡介闻言,脸庞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走?往哪里走?”
整个河西,哪里还有安生之地啊?
“开城门吧!”
野利斡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周围所有士兵陷入死寂。
“大河浮桥已经被烧毁,我们已经成为孤军了,没有希望了。”
“投降吧!”
与此同时,李骁伫立在城外大军之中,神色平静的望着虎尊炮对城墙的狂轰滥炸。
黄河浮桥已经被烧毁,整个黄河西岸都成为了北疆军的跑马地。
所以,李骁并不急切的想要攻破卓罗城,有的是时间和它耗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帐前亲兵走上前来:“启禀大都护,夏伪王李安全带到。”
李骁慢慢放下千里眼,沉声说道:“把他带上来。”
“遵命。”
数以百计的武卫军身穿黄色甲胄,如同一堵沉默的铁墙,横亘在卓罗城外,漠然的目光凝望着慢慢走来的李安全。
感受着武卫军士兵们身上的煞气,李安全攥紧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才勉强压制住慌乱,一步步走到李骁面前。
暗金龙纹甲胄裹着如山岳般的身躯,李骁垂眸俯视的瞬间,阴影将李安全整个人笼罩。
一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没有任何情感,深邃如黑渊,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时,李安全只感觉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了似的。
这是他被俘后,第一次直面北疆统帅。
然而李骁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心神慌乱,不由自主的想要避开李骁的目光。
但血脉里的骄傲让他强行扬起下颌,死死咬住后槽牙:“我乃大夏镇夷郡王,是崇宗皇帝的亲孙子,岂容蛮夷折辱!”
而李骁看着他的这幅模样,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历史上的李安全,联合罗太后废了李纯祐,自立为帝,本以为是个心性坚韧之辈。
但没想到,也不过是普通货色。
虽然在自己面前强作镇定,但是李骁阅人无数,岂能看不出他的色厉内荏?
也是。
若这李安全真是个枭雄,岂会在废了李纯祐之后的第五年,又被齐王李遵顼废了。
本事也就那样了。
正好为李骁所用。
“越王殿下?久仰大名。”
“本都李骁。”
李骁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砂纸磨过铁剑。
李安全听到越王这两个字,只感觉满满的屈辱,咬着牙怒斥道:“你就是李骁?”
“不过是一只披着汉人衣冠,行豺狼之事的蛮夷罢了!”
“李骁!我向来与北疆井水不犯河水,你李骁狼子野心,悍然进攻我河西走廊!”
“河西的老幼妇孺,哪一个不是无辜?你却纵容铁骑烧杀劫掠。”
“删乐城的两万多将士被你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你的心肠简直是比蛇蝎还要歹毒。”
“北疆骑兵踏过之处,村落化为废墟,百姓曝尸荒野…”
面对李安全的怒骂,李骁却是始终神色如常:“说够了没有?”
“没有。”李安全大喝。
他颤抖着指向被火炮轰炸之中的卓罗城,眼中满是悲愤:“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解救汉人百姓,实则是为了一己私欲,将战火强加于我大夏。”
“你身为汉人,背弃礼义廉耻,比蛮夷更加残暴…”
李骁始终握着刀柄,冷面对视,仿佛眼前癫狂的郡王只是聒噪的蝼蚁。
直到李安全骂得声嘶力竭,他才慢条斯理抬起头,悠悠的声音说道:“你李安全是个人物啊。”
“即便是本都身在北疆,也没少听说你的能耐。”
“可惜啊,本都实在是鞭长莫及,不然也想见识一番夏国太后的风采。”
听到李骁的话,李安全瞬间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着李骁。
“你你你你你”
此刻的他,脸庞上满是慌乱,好像是有一件最羞耻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脑袋里面更是彻底懵了。
他和罗太后的事情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远在北疆的李骁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你胡说八道。”
“无中生有”
“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安全颤声说道。
李骁只是微微一笑,在这件事情上他对李安全也不禁要高看几眼。
因为这个家伙是真的有本事啊!
和罗太后勾搭在了一起。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还能说服罗太后,一起发动政变,废了她的亲生儿子,立自己为帝。
在这方面,当初的嫪毐、张易之兄弟、北魏李奕,比起李安全来,都是弱爆了。
所以,李骁也是真的佩服李安全。
不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罗太后和李纯祐出现了权力冲突,两人都是权欲旺盛,一个不肯放权,一个不甘心当傀儡。
最终才让李安全钻了空子。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都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李骁淡淡笑道。
“不过,对于罗太后的艳名,本都也是心神向往已久。”
“很想见识一番,堂堂一国太后的滋味与普通女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定然会比攻破十座城池更有趣!”
李骁玩味的目光望向李安全说道,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作呕的狞笑。
而这话却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李安全的心脏。
作为罗太后的情人,他岂能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李骁如此羞辱。
但紧接着,却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你,你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