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战争,也是索兰所经历过的第一场战争。
和以往战斗中双方摆开架势释放技能不同,挡在前方的敌人每倒下一个,就会有新的敌人填补空缺,他们的人数仿佛无穷无尽。
战气早已枯竭,手中的长剑在砍杀中卷了刃,盾牌也早就在枪与剑的轰击下千疮百孔,一个又一个嘶吼的囚犯倒下了,与帝国军的尸体混在了一起,不远处还传来了银白色的光辉,只是这一次,在那光辉之中的是两个熟悉的面孔。
这一次,治愈魔法释放的目标不再是索兰,而是倒在他身后的帝国军,那些重新爬起的敌人封锁了他的退路。
圣魔导士与大祭司都来了。
两人的出现为帝国军带来了士气,也成为了压垮囚犯队伍的最后一根稻草。
索兰瞥了一眼身后逐渐被帝国军的人墙淹没的战友,咬牙朝着伊莉雅和塞拉发起了冲锋。
目睹了这一幕的伊莉雅和塞拉没有开口。
站在她们的立场,本该嘲讽索兰的叛国行为,讥笑他选择了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只要索兰愿意向王室与贵族投诚,他本可以像她们一样享受“游戏”胜利所带来的成果。
作为王室的喉舌发声,享受着人们的爱戴。
他还可以在帝都定居,跻身上流社会,成为贵族们眼中的“明星”。
为了展示自己的影响力,应该会有许多贵族愿意邀请索兰出席各类盛大的活动。
伊莉雅不敢与索兰对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纵然千疮百孔,却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更多的锋刃割伤了他的皮肤,火枪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她不知道索兰为什么还没有倒下,但她们都能看出索兰的目的——他正朝着后方,也即她们的方向冲锋。
也许是想在生命的尽头,再亲手撕毁这个由王室与贵族制定的游戏。
哪怕身处敌对的立场,伊莉雅也无法再轻视讥讽。
“伊莉雅,你还愣着做什么!”
塞拉在身后催促道。
魔导士与祭司的队伍,只是这一次挡在他们的面前不再是勇者的盾牌,与他战气所形成的屏障,而是由帝国军形成的人墙。
耳边的声音恢复清晰,伊莉雅的双目一凝。
吟唱完成了。
她高举镶嵌着红宝石的法杖,华丽的魔法师在卷起的狂风中纹丝不动,她面前的空气瞬间凝结、压缩,魔力化作数十支半透明的魔法箭矢。
随着法杖落下,数十支魔法箭矢宛如暴雨般砸向中的索兰。
塞拉也念诵着咒语,作为昔日的战友,这样的配合在冒险的旅途中出现了无数次,虚弱诅咒延缓了索兰的脚步,也正是这短暂的空当,让更多的子弹与剑刃命中了他的身体,诅咒造成的虚弱让破碎的盾牌落在地上。
紧接着是脆弱诅咒、迟缓诅咒、伤害加深…
噗!噗噗噗——!
密集的贯穿声响起,那不是雷霆的爆裂,而是更沉闷、更血肉模糊的声音。魔法箭矢轻而易举地撕裂了索兰的胸甲,洞穿了他的心脏。
帝国军一拥而上,手中的刀刃不停挥舞着,彻底将浴血的索兰淹没。
索兰合上了眼睛,周围的嘶吼声渐渐消失了。
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
没有痛苦与憎恨,他的内心只剩下了平静。
因为他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那是所有冒险的起点,夕阳西下,他索性平躺在了简陋的码头处,他知道再过不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
等一切结束后,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在冒险途中,他不止一次被人问起了这个问题,他给出的回答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在见到了帝国种种的问题后,他与同伴约定在击败了魔王之后,他们要回到的帝都,促使帝国做出改变。
这是身为勇者的责任,也是旅途中无数人对于他的期待。
然而对于少年索兰来说,最初的答案也许从未改变过。
——当然是回家了。
那是他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不假思索的回答。
当时他正好有些饿了,脑海中浮现出了村里的烤鱼。
不多时,他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索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好瞧见了经过他的胡子拉碴的老头,老头只是低头瞥了他一眼,就搬着小椅子坐到码头边上,打理好鱼饵和鱼钩。
不修边幅的钓鱼老头,一个人独居在村庄里。
却也是索兰心目中最强的人。
那是他的师父,教会他一切战斗技巧之人。
“师父,我回来了。”
索兰开口说道。
一时间,无数与师父之间的对话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其中也包括了他小时候最好奇的一件事。
师父,为什么你不去当勇者?
在索兰心目中,师父的本事比他强多了,也更适合勇者的身份。
受人敬仰,被人爱戴。
每次被他问及这个问题时,师父就会呵呵一笑,他的回答总是相同的。
小子,勇者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现在索兰已经彻底明白了。
久别重逢,哪怕是弥留之际的幻象,也让他无比珍惜萦绕在眼前的一幕。
“但是,我对你说谎了。”
背对着索兰的老者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他面朝平静的湖面,注视着鱼钩入水时泛起的涟漪,这一夜的村庄万籁俱寂,老者仿佛在享受着这属于他最后的宁静。
说谎?
索兰撑起身子,疑惑地注视着老者,却见对方缓缓起身,肃穆地朝他一路走来。
“我的身份,以及勇者与魔王的秘密。”
那布满老茧的手又一次握在了索兰的手腕上,他熟悉的触感总能让他回想起老者教他挥剑的时光,但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是银白的流光,魔力正源源不断地随着流光一起淌进他的身体。
与之一同出现的,则是不停闪烁于眼前的景象,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扭转,时间仿佛被加速了无数倍,让索兰得以在短时间身临其境,让他目睹了那些“前辈”们的事迹,接着,回到了最初。
那是第一个勇者握住勇者之剑之前发生的事。
他的敌人不再是魔王,而是一颗坠落在这个世界的银白色的“太阳”。
一个王国因坠落的太阳而毁灭,从那洁净光辉中孕育而出的却是骇人的怪物,他们有着人类的轮廓,身体却是由金属与机械构筑而成,索兰恍惚间想到了帝国引以为傲的黄金舰队,还有那些被帝国人称之为“古代科技”的战争兵器。
他的视线跟随着初代勇者一起,他们深入了那洁净的光辉之中,与从深坑中涌现出来的无数机械造物厮杀。
他们最终如愿找到了毁灭的源头。
一颗悬浮在深坑之中的光球。
在那洁净光辉的辐射下,王国的一些生灵都发生了变异,他们的血液变成了蓝色,骨骼变成了金属,掩藏于皮肤之下的不再是肌肉组织,而是精密的齿轮。
只有两个人亲眼目睹了隐藏在毁灭王国最深处的秘密。
初代勇者,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红发少女。
索兰听见了那时的对话。
“绯红。”
这似乎是那个红发少女的名字,她的职介看起来像是猎人,一只白色幼龙始终陪伴在她的左右。
“我们找到了…”初代勇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抬起的双手却被光球散发出的光辉抵挡在了屏障之外。
“真理之神。”
这是初代勇者为光球取的名字。
第一场伟大的冒险就此落幕,初代勇者与红发少女分道扬镳,那只白色的幼龙似乎驮着绯红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勇者则留在这了这片土地,他开始研究解读圆球中的力量,那一度让人们迎来了蓬勃发展的纪元。
后来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建立起了新的王国,“真理之神”的存在渗透进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和平盛世一直持续了数百年的时光,直到忽然某一天,沉睡的“神”睁开了眼睛。
它已完成了计算。
人数、信仰与土壤已到达了最完美的状态。
足以将实验推动到下一个阶段。
初代勇者感受到了异常,他立刻赶往帝国的首府。
他终究来迟了一步,当他抵达帝都之时,实验的最后一步已经开始了。
迎接他的是四分五裂的街道,整个城市犹如被打碎的积木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末日降临之际,城市内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睡了过去,他们的身体也如那些积木一起漂浮于半空,簇拥着“新神”的降临。
实验的最后一步,是为了蜕变。
真理之神已计算出了蜕变的所有条件,而所有的步骤都已完成。
这一次,勇者失败了。
在那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的反抗苍白无力。
他的躯体被灼热的光辉焚烧殆尽,在生命即将走向湮灭之际,他用魔力将一丝残存的意识保留了下来。
为了警告他昔日的战友,警告这个世界所经历的异变。
那残存的意识化作了一只飞鸟,朝着绯红曾经消失的地方飞去。
然而“新神”在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编织好了鸟笼,索兰目睹了飞鸟猛烈地撞在了“空气墙”上,那本不存在任何事物的地方泛起了一阵涟漪,在遭受撞击后展示出了几排密集的数字与符文。
与此同时,索兰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陌生的概念。
这里是世界的边缘。
因“新神”的降临的世界,已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
最终那只奄奄一息的飞鸟坠入了一个熟悉的村落,“噗通”的水声引起了一位钓鱼老者的注意,片刻的犹豫后,老者纵身跳入了水中。
简陋的人造码头,松散的房屋格局,西边是一片连绵的山脉,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也是诞生过无数勇者的村落。
他们都曾遇到过这位钓鱼的老者,从他那里学到了相同的本事,拿起了属于勇者的剑与盾,踏上了他们的冒险。
但,冒险的原因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们生来便与众不同,只隐约感知到他们被赋予了某项重要的使命。
直到,千年后的某一天,名为索兰的少年勇者在与魔王的决战中,队伍中的圣魔导士伊莉雅启用了一个她从帝国馆藏里看到过的传送魔法,想要将索兰与魔王一并传送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
于是自“新神”诞生后的第一个变量到来了。
鸟笼中的声音传到了世界边缘以外的地方。
“或许对你来说,就这样结束可能会更轻松一些吧。”
老者长叹一声,随着银白魔力的注入,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几乎快要到了消失不见的程度。
“但是很遗憾,这场冒险还没有结束。”
索兰耳边回响着老者的呢喃,这一刻,血腥味又一次出现,他听见了充斥耳边的嘶吼,那些挥舞着的刀剑被银白魔力构筑而成的屏障抵挡在了另一边,残破不堪的身躯重新焕发出了力量。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强大力量。
而他无需摸索与学习,便能将其运用自如。
属于初代勇者的战斗技巧,也同方才的记忆一起注入了他的身体。
只是普通的一次挥剑,便扫平了将他重重包围的帝国军,剑风形成了一阵飓风,将所有挡在他面前之人卷上了半空,他们身上银白色的铠甲在剑风席卷之下破碎。
与此同时,立于黄金舰艇之上,目睹了这一切的亨利六世双目血红。
他目睹了自己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勇者斩首的过程,然而那本应被帝国军千刀万剐,剁成肉泥的勇者却又一次从尸体堆里爬了起来,身上还散发出了让他胆寒的银白光辉。
他从中觉察到了与“火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量。
还有另一边…
那个与塞德里克来自同一个族群,犹如金色流光在战场中穿梭的红发女人,他们之间的战斗早已超越了人们的理解范畴,那些训练有素的帝国军,还有他们配备精良的火枪都根本无法介入两人之间的战斗。
必须将这份力量,以及这些叛党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扼杀在摇篮之中!
毫无疑问,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紫罗兰公社运动。
“发动炮击。”
亨利六世脸色阴沉地命令道。
“可是,陛下…”
舰队的指挥官满头大汗,事实上当他目睹了大皇子死于叛军之手时,就预感到了不妙。
在他看来,出动黄金舰队本身就是冲动之下的命令。
这里不是被帝国攻打的城镇,而是帝国的首府,若是发动舰艇上的魔导武器,足以顷刻间将大半个城市夷为平地,那对于帝国来说无异于一场惨痛的打击。
更何况监狱外的帝国军数量要远远多于叛党,一旦发动炮击,他们会损失数以千记的帝国精锐部队,更不必说那些还未来得及撤离的帝国贵族也有可能因此而遭殃。
然而还未等指挥官继续劝说,胸口便传来了撕裂的痛楚。
无法理解的力量撕开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能透过伤口看见被切开的心脏。
尸体倒地所发出的闷响捶打在每一名船员的心上。
亨利六世提高声音,重复了命令,“发动炮击!”
最先感受到异常的是身处战场中心的彼岸,黄金舰队之上,魔导武器汇聚的能量扭曲了整片天空。
这群人疯了。
彼岸没想到亨利六世竟然真的会下达炮击帝都的命令,她也登上过黄金舰队,目睹过魔导炮的威力,事实这场“异世界之行”的开端,就是他们为了见识魔导武器与古代科技的威力,向帝国之外的空地发动了一次炮击。
她能想象到若是这么多舰艇一起向地面开火的后果。
整个帝都将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无论帝国军、贵族或是平民都会在炮击中灰飞湮灭,这也是彼岸难以置信的原因,因为对于亨利六世与整个帝国而言,这绝对是伤敌一百自损一万二的行为。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目睹了大皇子的死亡后,亨利六世已经失心疯了。
“为什么!”
思索之际,狗皮膏药似的塞德里克又一次黏了上来。
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从尸体堆与废墟中爬起来了,他将身边所能触碰到的一切当成了武器,用尽了一切解数,却始终无法触及到彼岸分毫。
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每一次起身,都只会让这样的念头在他的内心加深几分。
就好比现在,挥舞着的刺枪扑了个空,在他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胸口便猛然遭受到重击,倒飞出去的身体撞穿了几栋屋子才终于停下。
这就是“火种”带来的变化。
倘若没有“火种”所带来的蜕变,早在他们交手的前几回合他的身体就散架了。
而现在,在短暂的疼痛过后,塞德里克又一次撑起了身体。
在梦境面对“战争领主”之后,他又一次遇到了谜题,他用了上百次“复活”的机会,才结束了梦境中的战斗,而这场战斗的压迫感还要在梦境之上。
“为什么你还不拔剑!”
塞德里克知道彼岸还没有使出她全部的本事,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用过骑士剑。
这让他耻辱万分。
战场上的留手便是对于弱者最大的羞辱。
挥出的拳头被彼岸捏在了手里,这一次,他的身体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被巨力击飞出去。
“我没有留手。”
在这场战斗中,彼岸第一次正面回应了他的提问,“你的生命力倒是挺顽强的。”
她如实说道,这从塞德里克掀飞出去时造成的破坏就能窥出一二。
以这样的力道,换做其他任何人,身上的每一寸骨头早都碎干净了。
蟑螂般旺盛的生命,无论倒下几次都会重新回到战场。
但也只有这些能让她印象深刻了,她能看出塞德里克没有进行过系统性的训练,在僵持的战斗中,他更依赖身体的本能。
一旦情绪发生了波动,动作也会随之变形。
到了现在,彼岸能看出塞德里克的进攻已经陷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击倒起身的过程,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理说,我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
彼岸空闲的另一只手,悬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她没有一定要杀死塞德里克的理由,最初的想法也只不过是把他打得彻底爬不起来,她相信塞德里克能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这绝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又或者是短时间投机取巧能够弥补的。
她的视线越过塞德里克,望着那逐渐将夜幕点亮的黄金舰队。
“准备好,我要拔剑了。”
闻言,塞德里克双目一凝,他本能地做出了防御的姿势,却仍被冲天而起的能量掀飞了出去。
金色的光辉横贯长空,顷刻间扫过了每一艘舰艇。
爆鸣声在夜空中连成一片,火光点燃了整片天空。
金色的剑痕余势不减,在穿透了舰队后,又在云层之上割开了一条伤口。
刹那间,监狱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夜空。
看着那化作残骸在火光中坠落的舰队,以及舰队之上的“伤口”。
彼岸的脸色严肃了几分。
她也看见了那隐藏在伤口之后的部分。
无数的数字,无数的编码,多到足以带来密集恐惧症的地步。
在那编码之上,是一轮洁白的圆球,如同“太阳”般悬浮于这个世界的上空。
此时此刻,那一轮“太阳”睁开了眼睛,安静地俯视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