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起之后,白茫茫一片,越下越大。
大量的胡骑围着水洛城建立了营帐,营帐连绵,覆压数里。
哨骑将所见到的景象带回了略阳城,侯莫陈悦得知之后,心中更加忧虑。
李爽已然上了陇山,而且带着这么多的兵马上了陇山。
侯莫陈悦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更重要的是,他担忧自己麾下的人马见到此景之后,会如何想法?
要知道,水洛城和略阳城并不远,侯莫陈悦的斥候能够看到的,其他人也能看到。
这几日间,元洪景一直在昏迷之中,偶断断续续的醒来,也说不出一段囫囵话,让侯莫陈悦搞不清楚前线具体的状况。
比如侯莫陈悦心里最关心的,水洛城中还有多少自己人?
豆卢光走进了屋中,看着一个愁字都快写到脸上的侯莫陈悦,拱手道:
“将军,前面有消息了!”
豆卢光这话,让侯莫陈悦终于打起了精神。
“如何?”
“应是有内贼!”
“内贼?”
侯莫陈悦思索时,豆卢光已然道:
“水洛城中之将领,十有二三都在大野爽来之前与之暗中勾连。”
说着,豆卢光又加了一句,道:
“水洛城中有这么多人,那略阳城中呢?”
侯莫陈悦被这话说得面色大变,慌乱之中开口道:
“难道我真的只能如元洪景所说,带着部曲跑了么?”
豆卢光一愣,随即劝道:
“事情还未至此,将军不必如此。须知,略阳军需充足,大野爽所带的兵马多胡骑,真要是攻城,胜负未可知。”
豆卢光的话让侯莫陈悦再度稳定了心神。刚刚慌乱,他一时失了分寸,可冷静下来后,侯莫陈悦的理智回来了。
略阳城城防坚固,李爽能这么快来,肯定没有带攻城器械,便是临时打造,也需要时间。在加上这天气原因,李爽的大军此时肯定没有攻城之力。
“那我该如何?”
“当稳定人心!”
“稳定人心?”
豆卢光拱手道:
“虽说水洛城有这么多人暗中与大野爽勾结,可若不是大野爽这么快来,他们也未必这么下决心投降。秦州这么大,难道人人都想要投降大野爽么,将军别忘了,许多人和大野爽有着血海深仇呢!”
听到了这里,侯莫陈悦恢复了以往的神态,变得自信起来。
豆卢光看着,心里也安定了起来。
作为刺史,侯莫陈悦有着不可替代的地方,那便是他与秦州各派势力之间的纽带作用。豆卢光作为参军,能够提醒他,但是无法取代他。
侯莫陈悦恢复了冷静后,趁着外面下雪,将麾下的各派系的部将都依次找了过来。
首先见的是从关中逃来的失了土地的勋臣、胡部。
侯莫陈悦见到他们时,面容哀戚,将一箱箱装着钱财的箱子放到了众人的面前。
“大野爽兴兵而至,恐为祸不远矣!众人自关中而来,亡命而归,我不忍尔等再丧于大野爽屠刀之下,尔等分了这些钱财,逃命去吧!”
众人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这屋中总有大几十人,七嘴八舌的,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老者走了出来,代表着众人问道:
“刺史,我等还能逃哪?”
侯莫陈悦笑道:
“西去之路尚远,大野爽便是得了秦州,定了凉州,到了敦煌、玉门,尔等也是有生路的,不去吐谷浑,亦可去西域的龟兹、高昌。实在不行,亦可北上草原。”
这话说完,老者笑道:
“大野爽暴虐,恶之犹甚天灾地裂,关中之民,十之八九,皆有所逃,我等土地、奴仆、牛羊、妻妾皆为大野爽所夺,当初不去那繁华的洛阳,为何要来这陇西之地,不就是为了有一日,再度打回关中么?”
老者说完,看向了屋中一众人,道:
“我都这把老骨头了,那么远的地方也去不了了。尔等愿意去啃沙子吃草,我也不拦着。我这老步六孤,要留下来,与大野爽战到最后。”
这话一说出来,屋中众人皆有所应。
老步六孤愤然道:
“我等受刺史大恩,免为丧家之犬,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不就是一死么,我等已然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侯莫陈悦见了,心中大喜,握住了眼前老者的手,道:
“得君此言,我心甚慰!今愿与君等携手,共扼此城此地,至死方休!”
“愿为刺史效死力!”
得到了这一帮人的效命之后,侯莫陈悦接下来去见的是一众六镇兵。
见这些人的时候,侯莫陈悦并没有像是对待那些关中逃来的勋臣胡部一样,直接找到了府中,而是亲自去了一趟军营,见了这帮老兄弟。
这帮六镇兵都是尔朱荣从晋阳挑选出的刺头与不安定因素,让贺拔岳打包带来。
侯莫陈悦知道他们的脾气,因此在寒天雪地之中,亲自上门,还带了美酒美食美人,与过去在北地之时一样,围绕着篝火喝酒吃肉,看着胡姬跳胡旋舞。
酒至半酣,侯莫陈悦开口道:
“大野爽来了,该怎么办?”
围绕在侯莫陈悦身边的都是六镇兵中的头头,喝了酒吃了肉搂了美人,也没有说谎,直接实话实说道:
“侯莫陈,这大野爽不好对付啊!当年我等跟着广阳王,十几万人去了虎牢关,不照样被他打穿。我们的意思呢,能和尽量和,实在不行,也不要和他野战,守着这略阳城最好!”
听了这话,侯莫陈悦心中一定。
“守着略阳城?”
“我等的家眷亲属多在晋阳,如今尔朱荣与大野爽翻脸了,我等也不愿意就此投降,免家人受累。守着略阳城,大野爽攻不下来,知难而退最好。”
“有众兄弟这话,这杯酒我喝了!”
侯莫陈悦喝了这杯酒,离开了营地,最后见的是他认为最难啃的骨头。
李弼!
李弼是侯莫陈悦之下的二号人物。这个二把手不是侯莫陈悦封的,而是李弼凭借自己的能力挣来的。
李弼麾下,聚集着一众陇右当地的汉人强宗和羌胡壮勇。
在秦州兵中,李弼和他麾下士兵的战力可谓第一档,甚至要超过侯莫陈悦麾下的六百部曲。
李弼对于侯莫陈悦的到来并没有意外,事实上,在李弼得知了侯莫陈悦去了六镇兵的营地之后,便知道侯莫陈悦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景和,你以为这略阳城还能守么?”
侯莫陈悦甚至没有客套,见到李弼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出了他心中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准确的说,侯莫陈悦并不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李弼的态度。
“可以守!”
李弼的话,让侯莫陈悦放下了心,松了一口气。
只是李弼接下来的话,却让侯莫陈悦重新皱起了眉头。
“只是你要守到何时,为何而守?”
侯莫陈悦沉声道:
“景和,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李弼见此,直接道:
“你守着这略阳城,要守到何时,等到天柱大将军下一次进攻河东,秦王撤兵而去么?”
侯莫陈悦听了,忍不住问道:
“有何不可?”
李弼摇了摇头,道:
“如此,不过徒费钱粮,空劳士卒百姓,又有何益?”
李弼的意思很明确,他们如今和李爽对战,胜了输了都没有利益,那为何还要再打呢?
“我等不过是为尔朱荣守着这一方之地,牵制秦王罢了。可之前的柏璧之战你也看到了,尔朱荣带着十余万大军出了晋阳,本想要攻下河东,进取长安,却连柏璧也没有攻下,最后只能仓惶撤军。有此一战,尔朱荣必然不会再轻易再南下。如此,我等为尔朱荣守着此地,还有何意义!”
李弼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侯莫陈悦早就砍了他了。
可正因为眼前之人是李弼,侯莫陈悦不敢动手。
一是不忍,二也是打不过。
真要动起手来,谁砍谁还不一定呢!
“你是说投了大野爽?”
李弼点了点头,神情之中有着几分兴奋,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关中的形势,秦王带着七千部曲进入关中之后,先设十二府军,后又再设折冲府,一步一步,渐与尔朱氏分庭抗礼。尔朱荣控制中原膏腴之地,麾下数十万众,其势煊赫,却不过是空中楼台,根基虚无。秦王虽处关中穷困之地,立府兵,开渠垦田,兴教立学,却是一步一步打下了根基。”
李弼越说越兴奋,声音也很是激昂,问道:
“至此,秦王还差什么呢?”
侯莫陈悦愣愣的问道:
“差什么?”
“所谓得陇望蜀,秦王若能得陇右之精兵,拥巴蜀之粮资,则大业可成。值此之际,我等拥陇右之众,据天下之精兵,若能东归入海,聚于长安,必受秦王重用。大丈夫立功名于世,名垂千古,岂不比做一守户之犬要强的多!”
李弼的话透露着一个意思。
投降!
只要投降,李爽必然会接受,而且会高官厚禄以待。
侯莫陈悦听了却很不是滋味。
我tm给尔朱荣效力就是当守户之犬,给大野爽效力就是大丈夫么!
“景和,我便是想要降,怕其他人也不愿意,此事我还要问过其他人,再做商议!当前还是奋力携手,守住略阳城吧!否则,便是我等要降,恐怕大野爽麾下那些胡骑也不会让我们投降。”
“这是自然!”
侯莫陈悦在李弼这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李弼在侯莫陈悦这里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看着侯莫陈悦离开的背影,李弼忍不住叹道: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李弼的部曲走了过来,问道:
“主公,刺史没有答应么?”
李弼悠悠道:
“这乱世之中,不进则退,我这甥儿就是不明白啊!”
水洛城。
刚刚从略阳城外赶回来的侯景,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大王,侯莫陈悦聚拢士卒,收拢马驼牛羊于城中,看来并不打算投降。”
李爽问道:
“城中可有消息传来?”
侯景摇了摇头,道:
“侯莫陈悦把控严密,内外都是他亲信之人。那些从关中来的聚拢在他麾下之人,战意犹强,甚至与我们斥候打了几场。”
李爽一笑,道:
“看来这侯莫陈悦有几分本事。”
“大王,若侯莫陈悦真的打算据城而战,于我等可是不利,该如何?”
“将俘虏的那些六镇兵都找来!”
“大王何意?”
“你去好好招待他们几日,然后将这些六镇兵放归,同时,派遣使者去略阳城,告知侯莫陈悦,可以谈,只要他将那些从关中逃亡而来的人都交还,我便可以撤兵。”
侯景听完,脸上露出了笑容。
“臣明白了,搞乱他们。”
李爽点了点头,又道:
“另外,跟厍狄干、曹泥说,让他们各自精选一千游骑,将略阳城外的哨所、戍堡都拔了,有人敢跳出来,立即攻灭。”
“诺!”
侯景又问道:
“若是侯莫陈悦出城援助,那该如何?”
“他若是敢出来,早就来这水洛城了,还用等到如今么?”
“臣明白了!”
营帐之中,篝火熊熊。
篝火之上,正在翻烤着肥羊。
一众六镇兵聚集在了一起,侯景则给他们带来了美食美酒。
一众人吃着,问道:
“侯骨,大野…秦王究竟是何意啊,你给兄弟们说说!”
侯景喝着酒,也不说,只是卖着关子,等到一众六镇兵都有些着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
“侯莫陈悦这厮,暗中想要勾结贺拔岳,攻打关中,秦王得知之后,兴兵而来。谁知侯莫陈悦这厮,非但不投降,还胆敢还击。我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众人大惊,一下子,美酒烤肉都不香了!
“那这是断头饭?”
侯景挥了挥手,道:
“当年在恒州朔州的时候,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多少年了,都带着亲啊!大王真的要杀你们,我能不管么!”
“侯骨,仗义啊!”
侯景笑道:
“我再三劝阻,甚至拿着以往的功勋,才换了兄弟们这条命。如今,大王同意放你们回去了。告诉侯莫陈悦,只要他肯交出那些一直挑唆他与我王为敌的奸佞,便不用再打了!”
侯景并没有说是谁,这帮六镇兵已然明白是谁了!
“那帮关中人,比洛阳人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