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
曾经的洛阳城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巨城,人口七十万,可在烽烟之中,却是日趋衰落。
洛阳如此,北魏的旧都平城也是一样。
与洛阳城遭受了外部的打击不同,平城在北魏迁都之后就注定将会衰落,即便没有了六镇兵打击,也难以恢复当年的盛景。
尔朱荣入主晋阳之后,平城依旧是太原北面的重镇,不过已然没有了北魏旧都的政治地位。
日趋衰落的洛阳朝廷,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无法再给与平城支持。
不过,尔朱荣建立霸府之后,平城的衰落势头有所停止。
直到,柔然人再度南下。
巨大的威胁让平城周围的北人和外部的胡人都难以再保持原本的状况,不得不做出选择。
宇文泰坐镇平城之后,拉拢了代人和六镇兵作为武装力量,有着河北世族的帮助,再加上两次击败了柔然大军,成功的将本来有所动摇的胡人部落拉回到了自己这一方。
宇文泰的地位日趋稳固,威势也越重。
站在平城的城墙之上,记忆之中的外郭城如今已然被农庄、兽栏和兵营等建筑取代。
整座城池由乱而治,宇文泰功不可没,然而他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感。
自宇文洛生死后,宇文泰便一直关注着关中的动静。
李爽在数月之间,擒了贺拔岳,败了郁久闾阿那瓌,将灵夏云朔之土尽收麾下,还招揽了一众部落首领,收于麾下。
可宇文泰,却丝毫也乐不起来。
“天可汗…天可汗!”
宇文泰微微吟哦,他身边的两名亲信,宇文护和崔暹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宇文泰在担忧什么,他们自然清楚。
李爽将他们放在平城,便是为了统合北地的力量,抵御柔然,可如今,柔然眼看着就要分裂成两部,他们以后的价值低了许多。
只是,担忧归担忧,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便在此时,宇文泰的一名部曲匆匆走了上来,将一张纸条交给了宇文护。
宇文护看了一眼,走上前去,道:
“叔父,那边有了结果,最终娶了那柔然公主的是突厥的阿史那土门!”
“突厥?”
宇文泰对于这个部族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无他,突厥远在金山,离这里何止千里,有关这个部落的信息匮乏。
不过对此结果,宇文泰却感觉很有意思。
阿那瓌逃亡了居延泽,靠近西域。
突厥居然敢从李爽手里娶这个柔然公主,显然对于柔然并没有那么忠心,也没有那么服气。
“亦非久居于人下之辈!”
宇文泰说完,崔暹走了上来,拱手道:
“秦王没有答应做这个天可汗,可也没有反对,柔然主西遁之后,六镇以北的部落无人可与秦王相争,北地至少有一两年的安稳时日。如今之势,大都督想好如何了么?”
宇文泰沉默了,久之,开口道:
“今日要犒赏众将士,先喝酒吧!”
这番问话既不像是属臣该对主公说的,也不像是主公该对臣下说的。
崔暹看着宇文泰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酒宴是犒赏将士的最好手段,便是宇文泰这个冷面王在酒宴上也很欢乐。
不过,一向不醉酒的宇文泰,却在今日喝得醉醺醺的。
无他,对于崔暹的问题,宇文泰心中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只能寄托在酒上,一醉了之。
第二日,当宇文泰从醉酒状态醒来时,天微微亮。
从来没有喝得这么醉的宇文泰此刻只感觉口干舌燥,想要喝水!
可与一般人不同,从武川一路杀出来的宇文泰十分小心,也从来不在身边安排奴仆,只在屋外安排了护卫。
宇文泰从床榻之上起身,想要去找水,摸着水缸舀了一瓢水,刚刚喝了一口。
“黑獭,酒还是要适饮啊!”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宇文泰手中的水瓢差点没有抓稳。
是谁?
宇文泰心中震惊,可又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心中隐约间已然有了答案,可又觉得有些不可能。
踌躇间,宇文泰望向了声音的来源地,正见窗下,一个男子靠窗而坐,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李爽!
他在这里?他为何在这里?他为何能在这里?
心中的疑问一股脑涌了出来,甚至带着几分恐惧,可宇文泰并没有展露出内心的情绪,依旧拱手行礼道:
“秦王!”
“坐!”
宇文泰没有推辞,坐在了李爽对面。
但见李爽拍了拍手,屋外,陆续有人端来了朝食。
此地虽是兵营,可不是在野外,能够获得的食材并不少。
肉羊汤、奶酪、胡饼、鸡肉羹…
很快,两人之间便摆好了一桌的朝食,李爽拿起了一块胡饼,吃了起来。
宇文泰见此,也按下了心中的不安,跟着吃了起来。
“黑獭听说了众人欲推我为天可汗之事了么?”
宇文泰听了,轻声道:
“听了!”
“黑獭以为如何?”
李爽继续吃着,似乎是很简答的一问,便像是拉家常一般。
宇文泰却不敢大意,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
“蠕蠕主阿那瓌忘恩负义,背离朝廷,聚众为祸久矣,今秦王败之,此功足以彪炳史册。天可汗之名,自然无愧。可进位之事,当宜缓之。”
“为何?”
“河湟之吐谷浑、辽东之高句丽、西逃之柔然、北方之铁勒诸部,尚未臣服,得其名易,取其实难。秦王若欲居其位,恐徒费精力,让尔朱氏有了可趁之机。”
李爽点了点头,道:
“本王也是如此想的。”
宇文泰心中松了口气,刚想要缓一下,李爽却又开口了。
“当今天下之事,当以诛灭尔朱氏为首要。可四方扰攘,边境不安,郁久闾塔寒恐不足以震慑契丹、室韦、靺鞨等部,而高句丽强盛,不得不防!”
说完,李爽看向了宇文泰,道:
“本王欲以黑獭为东北道大行台,总司幽燕安营平五州军政,移镇范阳,如何?”
李爽轻飘飘说完,宇文泰心中却是巨震。
只是,宇文泰终究还是没有问恒州怎么办,看了一眼桌上略显丰盛的朝食,脸色黯然,拱手道:
“诺!”
邺城。
“贺六浑你听说了么?”
司马子如急匆匆的找到了高欢,正见孙腾站在高欢一旁,在诉说着什么!
高欢则有些不耐烦。
无他,同样的消息,高欢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听许多人都说过了。
从最初的震惊、不安,到现在,高欢听得已经有些麻木了。
宇文泰从平城移镇到范阳,的确是一件震动河北的大事。
“龙雀这不正说着呢!”
司马子如听了这话,依旧难以按捺住心中的躁动,挤过了孙腾,硬生生插入了谈队伍之中,说出了高欢早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事情。
“大野爽单骑进入了宇文泰的兵营,解了他的兵权!”
这其中蕴含了什么,司马子如自然知道。
可越是知道,司马子如便越有着一股不平感和无力感。
“他…他怎么能…”
高欢逗着他,问道:
“如何?”
司马子如憋了好久,也不敢骂出来,道:
“——不讲道理!”
对此,司马子如大感惊讶之余,颇有些兔死狗烹的既视感。
“这北地刚刚安稳,大野爽就将那帮武川人赶出了平城,咱们怀朔人以后会不会也一样?”
相比于司马子如的不安,高欢则显得更加冷静。因为他从各种渠道获得的信息比较详细,知道的也更多,早就过了震惊期了。
“无需多虑,宇文泰离开了平城,可平城依旧是武川出身的独孤信在管着,他的侄子宇文导也从旁协助。如今宇文泰没了恒州,但权势却比以前更盛了。”
以前的宇文泰是大都督,总督恒朔幽燕等州,可主要管的是军事。地方上的政务,他没有管辖权。
如今这个东北道大行台,却赋予了宇文泰军政两把抓的权力。
高欢说到这里,脸上也露出了担忧之色。
“不过,他到了范阳这事的确值得忧虑!”
“为何?”
高欢看着两双瞪着自己的大眼睛,问道:
“是平城离邺城近,还是范阳离邺城近?”
司马子如和孙腾两人在侧,面色都变得有些严肃。他们都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了高欢的意思。
如今河北的形势,主要分为三派。
支持邺城的,支持平城的和依附晋阳的。
原本,宇文泰在平城,范阳卢氏和博陵崔氏等世族便是支持,可宇文泰想要插手河北之事,终究是要费很多功夫。
可如今,宇文泰的大本营搬到了范阳,有着范阳卢氏和博陵崔氏的支持,邺城这边必然会受到更大的压力。
司马子如和孙腾被李爽这一手震惊了,兀然发现,与其担忧李爽会不会兔死狗烹,不如担忧那帮武川人接下来会如何?
“贺六浑说的是啊,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高欢叹了口气,道:
“最好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高欢刚刚说完,屋外,尉景便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贺六浑,那个高乾又来了,看样子还很生气!”
高欢心中不快,可也不得不处理,问道:
“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听说是他去高句丽采参的商队刚过瀛洲就被人劫走了。”
“什么人干的?”
“宇文泰手下大将刘亮,听说还是专门去堵的。”
高欢听了,面色微变,冷然道:
“这么有锋芒的么,宇文黑獭!”
高欢穿行在邺城之中的转军洞,手持火折子,在黑暗之中缓缓前行。
邺城三台之下的转军洞偏僻复杂,岔路极多,能到的地方也不止一处,高欢来了邺城之后,对于此下了好一番的功夫。
毕竟,这是在关键时候能够迅速转移的手段。
高欢瞒着所有人,秘密离开邺城之后,见了一个人。
刘灵助!
两人在邺城之外的一座农庄相见,周围再无其他人。
以高欢的谨慎,甚至都没有带一个侍从前来。
刘灵助也是一样。
“倒是有许久不曾见燕郡公了!”
高欢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刘灵助了,双方私下里很熟悉了。
“恭喜贺六浑,平城那边的消息,秦王要以贺六浑为河北道大行台了!”
高欢听了,并没有什么意外。
刘灵助知道的事,他也知道。
对此,高欢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刘灵助见此,当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看来贺六浑在秦王身边也安了眼线啊!”
“我来此,本为旧谊!若燕郡公与我相见,便是为了此事的话,那容我告辞了!”
“且慢!”
“还有何事?”
刘灵助伸手制止道:
“你、我和大野爽都知道,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而是情报!”
高欢脸上露出了笑容,问道:
“那又如何?”
“你知道大野爽是如何说你和宇文泰的么?”
正要离开的高欢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刘灵助,道:
“如何?”
“大野爽说你与宇文泰都是世之豪杰,你比宇文泰聪明的地方在于,你看似对谁都不防备,但其实谨慎至极,身边之人都是忠心可用之辈,不用像宇文泰一般束紧了缰绳才能驱使手下。故而他能解了宇文泰的兵权,让他移镇范阳,但却解不了你的兵权。”
高欢听完,心情复杂。
“你与我说这些,意欲如何?”
“大野爽已平灵夏恒朔,关中之北再无威胁,若是在洛阳击败了尔朱氏,那天下除了萧衍,怕是无人能与之为敌了!”
高欢皱着眉头,一时间有些无法确定,这刘灵助是不是李爽扔出来的倒钩?
刘灵助看出了高欢的疑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他。
高欢接过来一看,面色大变。
“你什么时候与梁人搭上的?”
“贺六浑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成为渤海王,一统河北,成就霸业!”
高欢看着眼刘灵助,几乎就要答应了,可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巨大的诱惑。
“我贺六浑受秦王之恩,坐镇邺城,绝无叛心!”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大笑声。
侯景拿着一把斧头走了进来,笑道:
“贺六浑,你果然和我一样,乃是大忠臣啊!”
这突如起来的变化,高欢很快适应了。
一旁的刘灵助,也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的话都是梦呓一般。
“贺六浑,刚才得罪了。”
“不妨事,不妨事!”
侯景将精心挑选的斧子一扔,搂着高欢的肩膀,道:
“咱们是兄弟,你要是真答应了,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
高欢也哈哈笑了起来,道:
“咱心里就只有忠义两个字,就这么敞亮!”
屋外,一群刀斧手退走了,屋中,充满了欢快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