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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真的变了

  “薛祥是个人才。”

  面对太子的询问,朱元璋毫不吝啬对薛祥的赞赏。

  “能文能武,尤其是在疏通河道,转运粮食,治理地方上,是一把好手。

  洪武元年时,他在河南转运粮饷,有亡命徒汇集一起,准备截粮饷。

  被他一顿说道,竟然说的那些亡命徒们自己散去,没用一兵一卒,就化解了此次危机。

  后面,咱让他为京畿都漕运使,管理长淮,大河等卫所,分司淮安。

  当时,从扬州至蔡州,一直到济州数百里,偃皆沙塞崩塌。

  薛祥带人疏通修缮,没日没夜的干。

  而且,还能做到徭役均平,百姓没什么怨言。

  有功者薛祥立刻上报朝廷,众人因此都乐意跟随他干活。

  所以,没用太长时间,就将这几百里的地方给修缮好。

  进度很快,质量也是上乘。

  后来天德攻下元大都,将那边的很多人南迁。

  途径淮安时,薛祥主动出面多方慰抚,管饭不说,天冷时还拿出不少衣服给迁徙的百姓。

  遇到有死去,还令人帮忙下葬…

  同样都是兴劳役,李善长修中都,为了赶工,各种不把人当人,害了那多人命,闹的民怨沸腾,明教都要借机闹事了。

  薛祥主持疏浚河道,修缮堤坝时,却把事情做的很好。

  这就是差距。

  也说明这次中都城的主要责任在李善长,不在薛祥身上。

  这人比较纯粹,更多的是喜欢各种营造,兴建水利,在这上面也比较有天赋。

  可以说是个技术型官员。”

  朱标听到自己父皇的回答,有些意外,但也没有那样意外。

  薛祥是个什么人,他也清楚,而且最近还得到明确的消息,薛祥不止一次的劝说过李善长。

  让他放缓一些进度,不要这般着急。

  但李善长没有听。

  他都已经知道了,那自己父皇肯定也知道。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朱标才更加的奇怪。

  “那…父皇为何不把薛祥的事给赶紧处理了?

  这段儿时间,他像是老了好几岁。”

  朱元璋闻言笑了:“他睡不着觉了吧?

  睡不着觉就对了!

  咱就是让他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里提心吊胆!

  这次的事,主要责任不在他,咱也知道他有难处。

  可在李善长和咱之间,他还是选择了李善长,没有暗中向咱汇报中都城的真实情况。

  那咱让他提心吊胆一段儿时间,也是应该的。

  算是对他的惩罚了。”

  朱标闻言,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真不愧是父皇,就是能折腾人。

  怪不得诚意伯那等聪明的人,遇到父皇,都快要被父皇给玩坏了…

  不过在得知了自己父皇,对待薛祥的真实态度后,朱标也放下心来。

  他真怕父皇怒气上涌之下,把薛祥也给砍杀了。

  大明的朝臣很多,但懂得治水却不多。

  薛祥这样的人才,要是真因此而死掉了,那对于大明而言,才是一个真正的大损失。

  至于今天刚被查明了罪过,斩首的原凤阳知府朱祥,这个他们本家的亲戚。

  杀了也就杀了。

  本身没有什么才能,就是靠着和自己家的一些联系,这才破格提拔为凤阳知府。

  结果当上知府后,不和父皇一心,反而以李善长马首是瞻,还干出来了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

  只能说是死有余辜了…

  “爹,您的做法才是对的。

  就当今陛下的性子,您当时要是不这么做,那些跟着您前去的众多官员,都得被皇帝给结果了。

  您这是保全了大家。

  众人对您只有感激,绝对没有别的什么看法。”

  詹徽看着那依旧丝毫未动的食物,眼中闪过担忧之色。

  终于是忍不住出声劝说起来。

  自从昨天自己父亲带人想要营救礼部尚书牛谅,却被皇帝给逼的一个营救的字都没敢说,事到临头转变了话。

  从那里回来后,就如同现在这般。

  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作为儿子,詹徽自然是关心自己爹,也是了解自己爹的。

  自己爹是很在意脸面的人,这一次的事,对于自己爹来说,丢掉的脸面不可谓不大。

  他一时间转不过来弯也正常。

  但事情就像是詹徽所说的那样,那等情况下,面对那个状态的皇帝,自己爹做出这等选择才是最明智,最正常的选择。

  自己爹要是不改口,不仅救不了牛尚书,反而还会将更多的人给折进去。

  这才是真正的不明智。

  没人会笑话自己爹。

  很多时候,往后退一步,要比往前走上一步更难,承受的更多。

  “不是因为这事,真以为你爹我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你爹不是那等要面子的人。”

  已经沉默了很久的詹同,终于开口说话。

  詹徽不由一愣,您不是那般要面子的人?这话…自己怎么这样不相信呢?

  “那爹您这是…”

  詹同正色道:“我觉得陛下变了。”

  詹徽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爹,居然会说出这等话。

  “哪里变了?这…陛下他不就是这样吗?

  洪武五年时,就狠狠的警告过勋贵们,还立下了铁碑,让他们按照铁碑上的规矩行事。

  立铁碑之前的事,一律勾销,铁碑立下再犯者,一律不饶。

  对于贪官污吏的痛恨,对于百姓的关心,也一直没有掩饰过。

  这次,虽然做的有些过了,但也不是没有依据…”

  詹同摇摇头:“就是变了。

  以前的皇帝,虽然关心百姓,却绝对不会喊出百姓万岁这句话。

  以往的皇帝别看出身低,却很讲规矩,尤其是在礼制上面。

  可现在,却在祭天,下罪己诏的时候,公开祭奠百姓,还对亡故百姓行如此大礼。

  以往的皇帝,虽然会规范勋贵,却不会对勋贵们下这等重手。

  这次皇帝的作为,可谓是直接将韩国公的面皮,当着天下人的面,给硬生生的撕了下来,丢进了茅厕里。

  变了,是真的变了!”

  听到自己爹这般说,詹徽也变得越发认真起来。

  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爹说的对,越想越是心惊。

  既心惊于皇帝的突然转变,也惊于自己和自己爹之间的巨大差距。

  自己还停留在表面的时候,自己爹已经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那…爹您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有这般大的转变吗?”

  詹徽的态度,越发的认真了。

  詹同再度摇头:“不知,百思不得其解。”

  说罢,停顿一下又道:“我想到了很多理由,但又总觉得这些不是真正的原因。

  圣心自古难测,而今这位陛下,心思更重…

  不过,有一点须得记住了,你今后为官,需更多的为百姓做事,凡事多为百姓考虑考虑。

  不可再像以前那样。

  从现在来看,这点是不会错的。

  至少在当今陛下在位时,不会错。”

  这话,他说的很是认真,像是告诫自己儿子,又像是告诫自己。

  说罢这些,他结束了枯坐,打开詹徽送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饼子开吃。

  他咀嚼的很慢,仿佛嘴里面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人生一般。

  詹徽看的出来,自己父亲又一次陷入到了思索里。

  他没有出言打扰,也在这里思索自己父皇刚才说的那些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詹同吃完了手中饼子,抬头望向外面铅云密布的天空。

  “这天,是真的变了!”

  他缓缓说着。

  沉思中的詹徽一震,也跟着看向窗外的天空。

  天,确实是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就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觉察到了这个事…

  正月二十二,朱元璋带着几个儿子,和一众官员护卫,离开了中都城,来到了位于临淮的皇陵,开始祭祖。

  皇陵最内侧的皇城之内,朱元璋带着四个儿子在金殿之中等候。

  此时天色未亮,外面微弱的灯笼光芒照耀之下,礼部,太常寺,以及驻守皇陵的人,早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为接下来皇帝所进行的祭祖做准备。

  众人轻手轻脚,就连交谈之时,都是尽量的能用手势就用手势。

  不得已需要说话时,那也都是轻声细语。

  生怕稍微弄出点动静来,惊扰了皇陵之中长眠的人。

  毕竟,祭祀乃是大事,尤其是现在祭祀的人,又是皇帝,那自然是万般小心。

  当然,怕惊扰到了长眠之人是假,怕闹出动静来,被皇帝给砍了全家才是真的。

  皇陵里埋着的人,乃是最寻常不过的穷苦百姓。

  活着的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受尽人的白眼,下葬时连个棺椁都没有。

  只是用旧衣服一裹,就这么埋了,更无祭祀之物。

  能高贵到哪里去?

  可谁让人家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呢?

  凭着儿子,硬是住上了皇陵。

  那身份地位自然也就随之水涨船高。

  这就是典型的母凭子贵,看子敬父。

  朱元璋站在金殿前,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父母的陵寝,以及皇陵内的诸多建筑。

  思绪飞的很远。

  自己给父皇建造的皇陵,如今还未到达其最为辉煌的时候。

  上辈子,自己很快就让吴良监工,再次修整皇陵,于洪武十二年完工。

  后面老四当上皇帝后,曾先后三次修缮皇陵。

  朱祁镇这个活畜生当上皇帝后,也多次修缮皇陵。

  朱见深当皇帝时,进行过一场大规模的修缮。

  朱厚璁修缮过几次。

  这些都是让朱元璋为之欣慰的事。

  但到了崇祯八年时,浩劫来了,张献忠攻破凤阳,火烧皇陵,享殿等建筑被付之一炬…

  清鞑子时,又允许百姓拆除其他房舍,到了那令人发笑的十全老人时期,皇陵的建筑尽毁,唯有二碑,以及石马仅存。

  现代时,他不止一次前去被取名为明皇陵的这里,祭奠双亲,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这次祭奠之后,咱爷儿几个给恁爷奶添添坟。

  今后这里就这样吧,不进行大规模修缮或者是扩建了。”

  朱元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

  望着朱标和另外几个儿子说道。

  “怎么了父皇?”

  朱标显得有些意外。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家父皇之前明确的告诉过自己,准备最近几年,就对爷奶的皇陵进行修缮和扩建。

  而朱标也知道,爷奶二人在父皇少年时去世,是父皇一辈子的伤。

  父皇也一直遗憾,他哪怕贵为皇帝,爷奶二人也没有跟着他享一天福。

  也是因此,父皇对于爷奶二人的身后事很看重。

  想要尽可能的将世上最好的东西给爷奶。

  其中,最重要的表现方式就是修建皇陵。

  结果现在,却突然间从父皇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咱觉得,皇陵有一个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过分追求宏大。

  最好的修缮皇陵方式,不是扩大它的规模,而是作为子孙要争气,坐好江山。

  把咱们大明的江山给打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那么恁爷奶的陵寝这里,祭祀就不会断绝。

  就算这里再普通,也没有哪个人敢轻视。

  这里就是我大明,最为神圣的地方。

  若是子孙不争气,闹得民不聊生,修建的再好又能如何?

  逃不了被人一把火烧掉,疯狂破坏的命运。

  这会儿少修建一些,今后反而还能让人少糟蹋点…”

  朱元璋这话,听的朱标几人神色齐齐一变,谁都没有想到,自己爹居然会说出这等话来。

  “谁敢这样做,孩儿带人砍死他!”

  朱棣率先开口,带着腾腾杀气。

  太子朱标,晋王朱棡情急之下也想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这会儿在这件事上发狠,没什么用。

  强如祖龙,去世才几年,始皇陵都被烧了。

  金人南下,宋朝的那些皇陵,又有几个完好的?骨头都挖出来随意丢弃在荒野,被野狗啃食。

  南宋的理宗,死后头盖骨都被蒙元僧人给制成酒杯,被人把玩百年。

  还是大将军攻破大都后,将其寻找回来,咱让人将之给重新下葬的。”

  说着,朱元璋在几个儿子脸上一一扫过。

  提高了一些声音道:“所以咱才说,修缮皇陵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咱们大明富强。

  大明富强了,才不会让祖宗,遭受这等屈辱之事!”

  “是,孩儿明白了!”

  朱标正色应道。

  朱樉,朱棡,朱棣三人也都纷纷应是。

  父子几人一番等待之后,天光将亮之时,太常寺卿前来相请。

  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进行祭祀了。

  朱元璋就带着几个儿子,离开金殿,朝着外面而去…

  肃穆之中,又带着沉痛的气氛里,朱元璋带着四个儿子,以及文武百官,在内赞官的唱声里,一丝不苟的对自己双亲进行祭祀。

  上香,行四拜礼…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出格举动。

  对皇陵的祭祀结束之后,朱元璋和四个儿子,换上了软底、走路无声的鞋。

  各自担着一担黄土,随着朱元璋一起朝着皇陵之上攀登而去。

  来到皇陵的最上面,将担子里的黄土倒出来,用力的拍瓷实了。

  这事情,朱元璋几人做的极其认真。

  “爹,娘,咱带着孙子们来看看恁,给恁修修房子…”

  一句话说出,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再说不下去。

  深吸一口气,朱元璋将心里的话给压下,没再言语。

  只是在这里认真的拍着土。

  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当着儿子们的面落泪。

  添好土后,朱元璋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缓缓的下了皇陵,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爹娘一般。

  “恁都到外面等着吧,咱陪恁爷奶说会儿话。”

  下了皇陵,朱元璋对朱标几人说道。

  朱标点了点头,带着几个弟弟向外而去,并将这里的所有人都给带走。

  只远远的在皇城外的门口处守着。

  众人离开后,朱元璋在皇陵前蹲下。

  “爹,娘,咱回来看恁了。

  恁儿子出息了,当了皇上了。

  可恁两个也看不到了…”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带着鼻音。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回荡。

  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开口道:“恁儿子这次,丢人丢大了!

  被人骗惨了。

  这些跟着咱打天下的人,变得太快了!

  咱想着都是穷苦人出身,都过过那睁不开眼的苦日子。

  身居高位后,总是要和元朝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不一样。

  可它娘…他们这些畜生,是咱高看他们了…

  恁儿子太蠢了!

  太蠢了!

  被他们联合起来,当成蠢猪来糊弄,害死了那样多的百姓…呜呜呜…”

  朱元璋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蹲在这里,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在别的地方他放不开,但在爹娘这里,他却不必有那样多顾虑。

  这个时候,那个铁血、令无数人为之胆寒,又有无数人暗中嫉恨的洪武皇帝不见了。

  只剩下了一个朱重八,一个在爹娘跟前的普通儿子。

  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不必肩挑天下,不必那般累,可以敞开心扉,好好的说说话,宣泄一下心中压抑的情绪。

  远处,有些不放心的在皇城门口处,往这边张望的朱标,看到蹲在高大的皇陵前,将头埋在膝盖间的父皇,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触动了一般。

  也不禁红了眼眶。

  父皇真的太累了,太不容易了!

  足足哭了一刻钟,朱元璋才止住眼泪。

  用袍袖擦拭了一下眼睛,带着鼻音道:“爹,娘,恁只管放心,恁儿子有了奇遇,这天下,将会在恁儿子手里越来越好!

  走向全新的大明!

  超越汉唐!

  接下来,恁儿子准备好好的清理一下天下间的贪官污吏,杀它个人头滚滚。

  恁两个要是泉下有知,可别觉得恁儿子残暴不仁。

  咱也不想这般做,可不动刀子,这些人不知道害怕啊!

  杀一个贪官污吏,就能活很多穷苦百姓。

  所以,恁儿子接下来非杀不可!”

  朱元璋说罢这些话,又跪地给皇陵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一步步离去。

  随着他的行走,朱重八的影子越来越矮,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身影越来越高。

  等到走出皇城,和百官相见之时,朱重八影子,完全隐没在了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身影里,再见不到分毫。

  朱元璋目光威严的望着众人,说出了一个决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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