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凑在一起,自然是有聊不完的话,他们从塞北聊到岭南,从千里麦浪聊到万顷稻田,从舰船巨炮驰骋万里海疆到万岁铁军游弋漠北草原。
“塞北之地,多沼泽。地势复杂,大多人都以为那地界天生便能种出粮食,其实不然,山川众多,沼泽如海,冬日千里冰封,夏日蚊虫漫天。我这腿便是拓荒时泡在水里泡坏的,加上冬日寒气一激,如今便成了个跛子。”
这话说得人心里栓拴的,谁人不知当年那叶良辰是何等的风流,若不是那年出了个夏道生,他便是天下数一数二亮眼的崽,文韬武略皆是前茅,而且他的长相也是清秀俊俏,京城之中的姑娘们当年可都传遍了,若是能与这叶良辰一夜欢愉,让他们倒贴都愿意。
可是如今,他已变成了个刀削斧凿的汉子,脸上的皮肤干燥黝黑,手上的老茧如经久劳作的老农一般,甚至如今还成了个跛子,据说再无康复的可能,只能慢养不再恶化,这何尝不是一种唏嘘。
塞北苦寒,江南之地的人甚至难以想象,但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叶良辰让那里的人十年没有冒死犯边,甚至还改造出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大粮仓,外族主动称臣,异民心悦诚服。
这如果不是能耐,那还有什么叫能耐呢。
当然了,当今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优秀者比比皆是算都算不过来,各行各业都汇聚了大量的精英,然而可别忘了,不管是夏林还是小辰子甚至是专精农业的小王爷,那可都是在至暗时刻里头冲杀出来的,他们得见青天本身他们自己就是火炬。
可他们冲出来了,仍有千千万万的安慕斯倒在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之中。
不,不对,不应该这样说。他们并非是倒在了那个地方,而是他们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化作了支撑火炬燃烧到黎明的源,若是没有这些人的舍生忘死前赴后继,即便是夏林恐怕终究也逃不过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结局。
这些人里不全都被人记住并镌刻在碑文上,其中绝大部分都不被人所知甚至在历史书中连名字都没有被记录下,有的只有一句“X年X月X日,大理寺卿安慕斯与一众同僚遭人迫害,死于牢狱”亦或者“X地三百有志之士集结以抗之,身死”。
他们的确是没有名字,但他们却仍然值得长存天下。
聊到这里的时候,夏林默默的抬起酒杯往地上洒了一杯,小王爷与小辰子紧随其后将杯中酒倒在了地上。
“敬那些未曾团聚的战友。”小王爷仰起头叹了一声:“几年前我也有个很得意的学生,他有一日对我说,老师我要去战斗了。”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战斗,他说他要去为了子孙后代再不可被欺凌而战斗。然后他便再也没回来,我几番打听才知道他死在了洛阳,与其他许多人一起倒在了那些人的屠刀下。”小王爷给自己倒了杯酒:“所以当有人抨击说道生杀人太多时,我总是说他杀得好。”
三人没再多说什么,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身后早已经白骨累累,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别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好,将来还会越来越好。”夏林举起杯:“敬天上明月与脚下大地。”
他们当日喝了个酩酊大醉,甚至是被人搀扶回房休息的,甚至在夏林烂醉如泥的时还在嘟囔着要快些把西域拿回来。
他用的词可是拿回来…但凡让任何一个西域人听见,他们甚至连做梦都得哭出声音了。
第二日三人登上了滕王阁,但由于前一日小辰子的运动过量,今日他是生被人抬上去的。
当年的江水幽幽空自流,如今滔滔赣江之上百舸争流,阳光一打,那真是有些意味。
“当年道生在这一战成名,滕王阁序一出,天下再无争锋。”小王爷凭栏眺望长叹一声:“岁月倒是不饶人呐,如今我也已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夫了。”
“哈哈哈哈。”小辰子坐在轮椅上仰头喝着酒:“谁说不是呢,当年若不是他,我便是那时天下的魁首,说不得当下也是个宰相。”
“你比宰相差么?叶大将军。”
诶,这话倒也是不错,小辰子如果不是自己要求退到二线,他纯东北王,坐拥数十万兵员和大粮仓,说他是关外的皇帝都不为过,的确不是等闲的宰相能比的。
“好了。”夏林打断了他的思绪:“如今江水悠悠,倒不如请状元为我们做诗词歌赋一首如何?”
“哈哈哈哈…罢了罢了。”小辰子摆手道:“当了十几年的莽夫了,日日耕作天天训练,早没有了当年的才情。倒是夏大帅可不时有新作,还请大帅献丑啊。”
“喂,谦语是我自己说的,不是你替我说的,你说出来算是骂人。”夏林踢了他屁股一下:“我给你从楼上扔下去信不信?”
“莫要说了,来一手我掌掌眼。”小王爷在旁着急的说道:“谁来都行。”
这会儿夏林站到栏杆旁眺望远方,突然笑了起来:“那我便再抄一首了。”
“抄。”小辰子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抄。”
夏林清了清嗓子,但过了许久他却最终摇了摇头:“抄不出来了,你们知道的,我已经不干这一行很久了。”
“别装了,快一些。”
夏林挠了挠头,略有些心虚的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
小辰子转过头来:“你卖什么关子。”
这会儿夏林索性把心一横,反正都抄了这么多了,再抄点也不打紧的,于是他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将这首沁园春从头到尾读了出来。
其实他一直觉得这首词是要优于“雪”的,特别是到下半阕时“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里时,那种感觉一下子就升腾上来了。
他以前一直都不咋敢去碰这一首,但现在在弟兄面前装个逼其实也还挺不错了。
词落,小辰子拍手叫好:“好好好,好一个粪土当年万户侯!到底还是你啊,这等气魄天下无人可比。”
就连一贯文辞不达的小王爷也是拍着扇子数着拍子,频频点头:“不错不错,十分不错,一首下来便叫我想到了当年那意气风发之时,好啊!”
小辰子仰着头看着天:“一晃便也是人到中年,当初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呢。”
“不要外传啊,爷们要脸。”夏林有些害羞的说道:“抄老师的东西不合适。”
但话是这么说,可就在当天晚上这首词就已经被传的到处都是了,主要是那个记录的问题,因为诗词是需要传录和抄录的,夏林在这里做了一首词,然后小王爷就要让人抄录下来。
接着抄录的人要转录,转录之后要入库,问题就在入库这个环节上了,因为入库的人薪水低,他会跟外头的书社有一些额外的勾连。
王府一般会宴请一些名人大家,他们会即兴创造一些诗词歌赋,这些词一般收录的时候就会被收录的书吏转卖给书社一份,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甚至是上层默许的规矩,因为名流大家是不好意思主动要求自己的东西扩散的,换句话就是多少有些沽名钓誉。
他们一般就从这个途径把自己的文章泄露出去以此来博得满堂彩,同时还能给书吏、书局、书社这一条线创造些利润。
这些东西会按照名气的大小来给钱,比如一个普通的书生写了一篇好诗,即便它是千古名篇价格也不会高,主要就是一个知名度推广。
而夏林这几年诗词产量巨低,几乎是没有了。他的新词价格是三千两。
没错,就是这么夸张的价格,一首词三千两是顶配的价格,而这里头如何盈利呢,那就是书局书社自己的“版权”了,他们花了这些钱之后会把诗词卖给一些唱曲儿的、说书的,他们想要用便就要给钱,不给钱的地方都不能用这些诗词。
所以当日晚上,夏林这首词就已经飘到了整个洪都府。
“好啊好啊!万类霜天竞自由!到底是夏大人的手笔,你们看看这些年谁还有如此气概!”
“真是精妙,气势滂沱不说,这恰同学少年…啊,想想夏大人这些年所做的事,这一句恰同学少年得有多少思绪在里头。”
一连串的感叹从这些年轻的学子口中流淌而出,甚至有人专门开了个诗会来品鉴这首词。
而夏林这会儿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正推着小辰子跟在小王爷的身后走街串巷的找苍蝇馆子。
“这家,这家的水煮鱼堪称一绝。”小王爷指着小巷中的一家馆子:“吃惯了大鱼大肉,最后还是这些滋味叫人感慨。”
几人落座,旁边便上来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为他们点菜,夏林坐在那翘起二郎腿对小辰子说:“好大儿,你翘个二郎腿呗。”
“你死!”小辰子咬牙切齿的说道:“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今日要坐着轮车。”
“诶,为何怪上他了?”小王爷不明所以的问道:“他打你了?”
小辰子无奈的把昨天夏林喊自己去跟那些十几岁的小少年踢球的事这么一说,小王爷那笑得叫一个没有形象,不过最后他倒是点了点头:“这件事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
而这会儿老板一脸不好意思的走了过来,他嘿嘿的笑着说道:“几位客官,今日有点事,就是有些香料最近世面上涨了十倍不止,所以今日的菜可能会有些贵。”
“涨了十倍?为何?”
老板摇了摇头:“那我可就不知了,不过听人在往来路过的胡商那边打探过来说是西域有几个国家因为那个铁路的事打起来了,谁都要咱们的铁路从他们国家经过,谁也说服不得谁,就打起来了。”
“这铁路才到哪啊!到他们那不得三十年?”小王爷倒是好笑:“他们现在打个什么劲儿?”
“谁知道呢,所以…几位客官,这几道菜会比往日贵一些,请见谅。”
而老板走后,夏林瞥了小王爷一眼:“铁路的消息还传的挺快。”
“瞒不住的,这东西谁看了不眼馋呢。”小辰子也笑道:“我看到之后心里头都有了念头,更何况他们。”
夏林沉默了一阵:“我写信给博恒让他出面调停。他们打架,影响我们的菜篮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别说,这封信夏林还真写了,然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就真的到了王博恒的手中,他看到信之后倒也是笑了一声:“孙泽,准备一下去调停西域六国的战事。”
旁边的副将孙泽侧过头来:“大将军,我需要带几个人去?”
“你看着办。”王博恒起身:“莫要让这里的事引来老家的不悦,二十天之内给我把事情办好。”
“得令!”
之后副将孙泽便带了六个人启程了,西域六国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大量的货物香料被阻隔在战区之外,现在好了,老家来信催了,说什么影响百姓的菜篮子了,那帮西域狂徒无所谓,但影响老家百姓吃好吃的那可就是不赦之罪了。
于是这六个人一路疾驰便杀向了六国之战的所在地,路上的时候随行的使者倒也是好奇的问了一声:“孙将军,我们调停六国战事六个人就够了?”
“我可以是调停也可以是汉使,他们有能耐就宰了我们。”
“好!”旁边的使者一听眼睛都瞪大了,语气无比兴奋的说:“那孙将军,要不要我给自己一刀?”
“你差不多一些。”孙泽怒斥道:“莫要给我玩这些东西!”
也就是十天上下,他们便来到了那争端之地,这地方被打的已经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有溃兵和冻死的百姓,他们六人在小城镇里路过,只觉得毛骨悚然,若不是此刻冰天雪地,恐怕早已经是尸臭漫天。
“真是不干人事。”
孙泽暗骂了一句,然后便继续催马上前,最终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真正的战区。
“孙将军,前头两军正在厮杀。”
“挂旗!叫他们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