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宾至如归?
从省城到县城,赵六都感受到各个方面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侨办不仅派专人陪同,还委托地方寻找他的家人。
总之,方方面面的照顾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这就是宾至如归了。
上午的阳光软乎乎地洒在县城老街上,张红和侨办的一名同志陪着赵六夫妇慢慢走,街上听不见汽车的轰鸣,只有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人们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包、菜篮子;有些自行车上的后座偶尔载着背书包的孩子,甚至就连自行车横杠着也坐着孩子。
行人的衣裳多是绿、蓝、黑三色,前胸、膝盖处常见补丁,有些甚至还重迭的补丁。街道两侧的房子也旧,青砖灰瓦的平房歪歪扭扭,墙面上褪色的标语还能看清几个字,木门裂着缝。
“好像还是老样子?就路面平整些了,变成了柏油路。”
赵六走得慢,目光扫过两侧建筑,突然顿住,指着前方一处门面,声音发颤:
“阿秀,你看!这里,这里都没变!跟当年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不?”
春秀顺着他的手看去,那是间两间宽的平房,木门上方的木梁带着老木头的纹路。她眯着眼想了想,慢慢点头:
“好像是有点印象…”
“当年咱刚成亲,我特意借了驴车带你进城,就在这张记布庄扯的布啊!”
赵六越说越激动,伸手比划着:
“你说要做件新棉袄,我给你挑了块花布,张掌柜做生意实在,扯一尺让一寸,最后多给了半尺呢!”
春秀往前凑了凑,盯着门面上方的“为民布店”木牌,又往店里望了望,轻轻叹气:
“唉,可惜张掌柜的不在了…”
阳光渐渐升高,街上更热闹了,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铃声混在一起,赵六夫妇的笑声也裹在里面,软乎乎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车铃声从身后传来,有人大喊:
“赵老先生!赵老先生!等一下!”
赵六和春秀都愣了,停下脚步回头看。张红也转过身,只见一个穿蓝色衣裳的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因为骑得太急,刹车时差点摔下来,踉跄着才站稳。
男人喘着粗气,扶着车把,目光在赵六夫妇身上扫了圈,落在赵六身上,激动地说:
“您一定就是海外回来的赵老先生吧?我到招待所时,听说您出来逛街了,好消息!镇里同志刚打电话,说找到您的家人了!”
“我的家人?”
赵六猛地睁大眼睛,身体晃了晃,春秀连忙扶住他:
“先生,不,不,同,同志,真,真的吗?”
“没错没错!”
男人点头如捣蒜,说道:
“你老家是赵庄,父亲叫赵老成,母亲赵梁氏,大哥叫赵大,老二叫赵二,老三叫赵三,还有一个妹妹叫赵兰…”
赵六的眼睛瞬间红了,抓住男人的手,声音发颤:
“真…真找到他们了?我爹娘,他们现在咋样?身体都好吗?”
拉达小汽车在土路上颠簸得厉害,车身像被扔进波浪里的铁皮盒,每过一个坑洼,座位上的人都会跟着跳起来。赵六的手不时的攥着拳头,视线紧紧盯着窗外——土路两旁的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着,迎春的嫩芽带着一些绿意。
“回家了,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不大,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春秀坐在旁边,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车轮碾过坑洼的声音,在车厢里来回打转。
近乡情怯,赵六心里既有期待,又藏着一丝不安。离开家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头发都添了白霜,不知道家里的模样,会不会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汽车突然慢了下来,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赵六连忙凑到车窗边,眼睛瞬间睁大——村子里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大都是茅草,只有少数房子有瓦片,有些房子的窗户连玻璃都没有,只用纸蒙着,甚至没有糊纸。村子里的人们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大多是灰扑扑的棉袄,袖口、领口磨得发亮,有的棉袄破了洞,乌黑的棉絮像冻僵的棉虫,从破口处露出来,在寒风里晃荡。
几个小孩追着汽车跑,赤着的脚丫踩在地上,脚底板沾着泥和草屑,脸蛋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汽车,好奇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怯意。
“怎么会…这么穷啊?”
春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她想象过家乡的模样,却从没想过会还是这样——没有像样的房子,没有暖和的衣裳,连孩子都光着脚在冬天里跑。赵六没说话,喉咙里像堵着东西,心里又酸又涩。离开家时,家乡虽然也穷,可他总觉得,这么多年过去,日子总会好一些,可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的想象。
汽车又颠簸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个村口停了下来。赵六推开车门,一股寒风瞬间灌进来,带着泥土和柴火的味道。他抬头望去,村口站着几个人,有穿干部服的,也有穿普通棉袄的村民,都朝着汽车的方向望过来。
干部们穿着相对整齐一些,但膝盖肩膀大都也有补丁;村民们的棉袄更破旧,有个大爷的棉袄前襟破了个大洞,乌黑的棉絮露出来一大团。
他们大多表情呆滞地站着,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好像是村干部说,在来迎接什么宾,什么的,好像是个大人物,只有几个赤着脚的小孩,躲在大人身后,探着脑袋打量赵六,又好奇地盯着汽车,小声议论着什么。
赵六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突然顿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人群最前面,有个腰背弯得像虾米的老妇人,满头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和下摆都破了,乌黑的棉絮露在外面。老妇人被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那男人看起来比赵六记忆里的大哥苍老太多,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指头,棉袄的肩膀和肘部也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娘…大哥…”
赵六的声音瞬间哽咽,他快步走过去,脚步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颤巍巍地伸出手,干枯的手指上满是裂口,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你…你真,真的是六子?”
“是俺,娘,俺是六子!俺回来了!和秀儿一起回来了…”
“娘,秀也回来了…”
春秀一下扑到娘的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娘…”
赵六握住娘的手,只觉得那双手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冻硬的石头。原本神情怯缩的大哥站在旁边,这会总算是找回了什么,他看着自家的兄弟,这么多年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
看着多年不见的兄弟,他的眼圈也红了,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最后在他伸手想要抱住自家兄弟时,却又怕弄脏他的衣裳,把手在裤腿边擦了擦,只是拍了拍赵六的肩膀,声音沙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村口的人们渐渐围了过来,孩子们也不再胆怯,凑到旁边看。赵六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泪水已经止不住了的流了下来。
院子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只是更破了——土坯垒的院墙塌了半截,用几根木头勉强撑着;院当中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
进了这个院子里,赵六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意。就算土坯房的墙皮掉了大半,这也是他的家,是他走了三十多年还能一眼认出的地方。
娘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春秀挨着她蹲在旁边,两人围着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春秀把随身带着的全家福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来,指给娘看:
“娘,这是老大伟伦,他今年三十二了,现在是空军飞官,这是他媳妇,这是三个孩子,是老大家的…”
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干枯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生怕碰坏了似的,嘴里不停念叨:
“好,好,老六一家好啊,子孙满堂,都长这么俊了,咱赵家有福气啊…”
她的手背上满是裂口,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却把照片摸得格外轻柔,风一吹过,她就赶紧用手护住照片,怕被吹跑。
赵六坐在对面小板凳上,看着娘的笑脸,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扫了好几遍院子,没看见爹的身影,也没看见二哥的,连记忆里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大姐、二姐,也没出现。只有大哥守在院门口,三哥、四哥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暗哑的光,烟雾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呛人的味道。
“大哥,”赵六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爹呢?还有二哥,五哥,大姐、二姐他们,怎么没见着?”
大哥捏着烟杆的手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掉在地上,烫出个小黑点。他抬起头,先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口的干部,又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喉结动了动,半天没出声。三哥、四哥也停下了抽烟,头埋得更低,院子里只剩下娘偶尔的笑声。
娘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还在跟春秀说:
“等回头,我攒点布,给孩子们做双布鞋,咱们家的布鞋,穿着暖和…”
她边说边拍了拍春秀的手,眼神里满是疼爱。
赵六又一次问道:
“大哥,他,他们呢…”
大哥的声音突然响起,很低,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赵六心上。
“都,都死了…”
赵六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连掉在地上的搪瓷缸子都忘了捡。他想起离开家时,爹还站在这院子里送他,手里攥着半袋炒面,让他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二哥靠在枣树下,拍着他的肩膀,说等他回来…
那些画面还在眼前,可大哥的话,却把这些回忆都砸得粉碎。
娘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赵六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六子,咋了?咋哭了?”
赵六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春秀连忙站起身,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院子里的风突然大了,枣树枝桠晃得更厉害,像是谁在低声叹息。大哥、三哥、四哥都没说话,只有旱烟的味道,在院子里慢慢散开,裹着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赵六看着娘茫然的眼神,又想起大哥的话,心里像被刀割似的。他走了三十多年,盼着回家,却没想到,回家后要面对的,是这么多亲人的离世。院子还是这个院子,土坯房还是那个土坯房,可家里的人,却少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