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岁入十一月,愈发夜长日短,凌晨时分,天色漆黑,窗外北风呜咽作响。
檐下灯笼随风摆动,暖融融灯光披散而下,将游廊里外照的通亮。
龄官端着铜盆热手,从游廊上快步走过,穿绯红暗花交领长夹袄,粉色圆领袄子,白色绣花棉裙。
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巧看到太平缸水面,已结了一层薄冰。
龄官推开门户,房间里还点着熏笼,四下里暖融融一片,晴雯只穿红色睡衣裤,正在给贾琮梳理发髻。
龄官将铜盆放榆木盆架上,跺了跺小脚,一双小手搓了好几下。
说道:“这才十一月份,怎么就冷成这样,以前在南方的时候,这个时候穿夹袄就成。”
晴雯看到龄官小手通红,笑道:“虽说换季冷一些,你的皮也太薄了些,瞧你冻得像个螃蟹似的。
你就在那热水里煨一煨,只过一会儿就好了。”
贾琮笑道:“冻红了怎能热水里烫,小心长冻疮,龄官南方长大,不像我们耐寒,过来我捂一捂。”
龄官展颜一笑,把手伸到贾琮跟前,被他合在掌心轻轻揉搓。
那双小手骨肉匀称,十指纤纤修长,生的很是出众,握在手中碾玉搓冰一般。
当初龄官在姑苏戏班过活,是只上过一次戏台的小戏女,每日只做洗衣做饭等杂役,小小年纪就磨出茧子。
自从跟了贾琮之后,再没像以前那样操劳,手上的茧子都消退,摸起来细嫩光滑,十分舒服受用。
晴雯见两人亲昵,看的有些眼热,把手也往贾琮跟前一伸,说道:“三爷,我也手冷,你也给我捂捂。”
贾琮笑着将两双小手笼在掌中,一阵胡乱揉搓,逗得两人咯咯发笑。
这时房门被推开,平儿进来看到情形,笑道:“你们两个又闹三爷,小心耽搁三爷上朝时辰。”
龄官连忙抽回小手,搓了热毛巾给贾琮洗脸,又服侍他刷牙净口,晴雯过去铺叠整理床铺。
平儿拿过贾琮的官服,帮着他穿戴整齐,贾琮问道:“平儿姐姐,最近西府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平儿一边帮他盘扣理衣,说道:“也没什么大事,里外都妥当的很,几处地方翻新修缮,如今都已好了。
荣禧堂也粉刷了一次,看着崭新的很,三爷得空过去瞧瞧,
东西两府给宝二爷的成亲礼金,一共两千银子,前些日子已送东路院,老太太暗里贴补了几千两。”
晴雯插嘴说道:“老太太可真是有银子,随便就能贴补几千两。”
平儿笑道:“你在老太太屋里只待了半年,不知道其中底细,老人家可是史侯府嫡长大小姐。
嫁妆箱稍许归置一下,就能理出几千两了,不算什么奇怪事情。”
贾琮听了微微一笑,这事他也早就猜到,只怕王熙凤也心知肚明。
不然她不会将公中银子卡的死紧,便是事先将贾母那份算上。
贾母一辈子只宠爱宝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偏心宠溺某个子弟,都是没有理由可讲的。
老人往往年纪越大,心中偏爱宠溺便愈发利害,古今同理,即便宝玉里外颓废,贾母对他依旧如此。
平儿继续说道:“二太太前几日已置办齐聘礼,已从西府调了四辆马车,加上东路院出一辆。
今日便要去庆逾坊夏府下聘,之所以拖到这个时间,是因宝二爷婚期延到了明年三月。”
贾琮一笑,说道:“五辆大车的聘礼,这排场可是真不小了。”
平儿笑道:“二太太膝下只有宝二爷,又是个爱脸面的,只怕她自己也搭了不少体己。”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出去吃过早饭,贾琮便出府上朝。
平儿和晴雯等人在院中归置,等到天亮才出院子去西府。
她过了两府连通小门,路过梨香院,从荣庆堂后院穿堂而过,拐入一条南北宽夹道。
一会儿便到粉油大影壁前,从壁后大门进去,里头三间正房、东西二间耳房、几间厢房,便是王熙凤院子。
平儿掀开门口大红撒花棉帘,见奶娘正抱了大姐儿过来,被王熙凤抱到炕上逗弄。
那炕上铺设大红毡条、金心闪缎大坐褥,配锁子锦靠背与引枕,角落里还放银唾盒,鲜艳夺目,富丽堂皇。
两个熏笼都燃着红泥炭,掺和了苏合香片,喷吐的温热馨香气息,整个堂屋里温和如春。
王熙凤见了平儿,笑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来,五儿怎不见人影,莫非昨晚又她给三弟值夜?”
平儿俏脸一红,说道:“奶奶说哪里话,五儿今日来了月信,在房里歇着,今日不过来了。”
王熙凤说道:“你说你们这几个,都是慢条斯理的,也不见有个动静,倒是让宝玉房里拔了头筹。”
平儿笑道:“子嗣之事,哪里能强求的,也是那个彩霞太能生养,一般人还比不得。
再说,三爷才多大岁数,以后少不得子孙旺盛,也不急在一时。”
王熙凤将大姐儿从炕上抱起,放在手中晃悠,说道:“前日二太太请了大夫来瞧,准了彩霞的喜信。
老太太倒是高兴了几日,二太太还在她跟前说道,专门去庙里还愿卜卦,说这胎必定生男的。
这话也是骗鬼的,当初我可不是烧香还愿多少次,但凡是占卜算卦,那个和尚道士敢说我不生儿子。”
可到临了还不是生个丫头片子,没听过哪座庙还能包生儿子。”
王熙凤说着还在女儿脸上琢了一口,逗得大姐儿咯咯发笑。
平儿伸手去捏大姐儿肉乎乎的小手,笑道:“丫头有什么不好的,长大了和娘更贴心。”
王熙凤说道:“平儿,你有没有觉得古怪,彩霞肚子里不过庶出,二太太却看的很重,还到庙里烧香还愿。”
平儿虽也觉奇怪,嘴上却道:“大概二房有了兰哥儿后,很久没出过孙辈,二太太急着想抱新孙子呢。”
王熙凤笑道:“以前宝玉是荣国府凤凰,没成亲就生下庶长,别人说不了什么闲话。
可眼下今非昔比,宝玉已成了偏门子,如今也就老太太还宠着,家门里外还都留着情面。
等到老太太驾鹤西去,他和后廊上五嫂儿子芸儿,这宗门位份还有多大区别。
那芸儿还能自己找活谋生,赡养老母,宝玉百事无用,读书不成,还真比不上人家。
老太太上回还说夏家门第配不上宝玉,这是老人家太偏宠宝玉,迷糊了人情世故。
以前荣国府二房当家,还能说出配不上的话,如今宝玉这种形状,还说配不上,就有些自大了些。
桂花夏家的独生女,正经带万贯家财的金菩萨,般配宝玉已是绰绰有余,只怕还胜了几分。
这夏姑娘我也见过几次,不仅相貌出众,言行举止像个爽利精明人,看着不是好揉圆搓扁的。
她这大妇还没进门,宝玉先弄大丫鬟肚子,到时她要是不吱声,我是怎么都不信的。”
王熙凤自己就是悍妇,她由己及人,会如此设想,自然毫不奇怪。
她继续说道:“而且宝玉的亲事总透着些古怪,有些东边不亮西边亮。
二太太给宝玉纳小老婆,倒手段利索得紧,生米煮成熟饭转眼就得,连孩子都弄出来了。
可她和夏家商议婚期,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一杠子打到明年三月,这可有小半年光景。
二太太要赶紧儿年底娶媳妇进门,彩霞的肚子还没起来,多少也给夏家留了些体面。
等到明年三月时候,彩霞的肚子可就像揣了西瓜,天底下哪个新妇,都会心里不自在。”
平儿笑道:“二房如今虽是偏房,但二老爷还做着官,老太太又这么宠着,宝二爷将来免不了妻妾之事。
再说二房以后怎么闹,也不关我们的事了,自有老太太和二太太操心。”
王熙凤笑道:“你这话倒是没错,原本琮兄弟心大,宝玉被老太太留在西府,他也懒得理会。
上回宝玉要拦着你的好事,眼下琮兄弟看他也厌烦了,已发出话头宝玉成亲就回东路院。
这事不管是宗礼还是家法,都是板上钉钉之事,老太太都是拦不住的。
到时候他们在东院闹天宫,都不关我们的事情,我们有热闹就瞧,没热闹就过自己日子。”
平儿上前从王熙凤怀里接过大姐儿,抱着她在屋里转悠,爱不释手的样子。
突然想到一事,说道:“二奶奶,就要到年关,给琏二爷的年节,要赶着置办了,寄到辽东可要小半月。”
王熙凤叹道:“昨日我让林之孝家的操办了,上回来信说在那边过的还行,琮兄弟军中袍泽也待见。
最近分派他随军提运粮草,说是军中得体面的事,只是还不能单独出营。
我担心他在辽东待久了熬坏身子,这事也和琮兄弟提过,等再过一年他能出营走动。
琮兄弟让辽东鑫春号买两个老奴,日常也好照顾衣食汤水,熬一年算一年吧。”
两人正说着话,正见贾母丫鬟琥珀进来,王熙凤笑道:“琥珀姐姐今儿怎有空来逛。”
王熙凤比琥珀年长许多,她会叫琥珀姐姐,就如她叫鸳鸯一般,不过是她们是贾母丫鬟的热络尊称。
琥珀笑道:“回二奶奶的话,今二太太到荣庆堂看老太太,说彩霞面相长得好,多半是要生男的。
老太太也好早些再抱曾孙子,想着每月备二两燕窝,给彩霞补身养胎。
老太太说宝二爷眼看成亲,二房最近开销太大,这二两燕窝就当她疼宝玉了,请二奶奶每月匀出二两。”
王熙凤笑道:“这事我知道,你去回老太太知道,公中会挑上好的买。”
等到琥珀走后,王熙凤秀眉微皱:“这事听着愈来愈稀罕,府上丫鬟生孩子,这也不是第一遭。
我虽然进门晚了些,但却听府上老奴嘴碎,说二太太不喜欢庶出的。
其实这也不算奇怪,二太太自己子嗣旺盛,自然不喜欢小老婆生的。
就算当初赵姨娘生环儿,也没听说月月吃燕窝的福气,太太居然这么待见彩霞。
毕竟是她从小养在身边的丫头,倒像宝玉房里就她会生儿子,难道袭人和彩云都不成?”
平儿笑道:“彩霞倒是丫鬟当中有福的。”
王熙凤笑道:“她哪有你的福气,琮兄弟从小就疼爱丫鬟,府上可是出了名的。
他那种疼爱和宝玉不是一回事,你以后要是养孩子,他能把燕窝给你当饭吃。”
平儿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俏脸红扑扑的很是诱人。
王熙凤叫来丰儿,说道:“燕窝咱们也不便宜别家,姨太太家铺子有上好的,你去说我们每月再进半斤。”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房间中,案几上土定瓶供着几支鲜花,花瓣也已有些蔫了,旁边放着两部书和茶奁茶杯。
床上挂着青纱帐幔,衾褥也非常朴素,远没有探春、迎春等闺房的精美华丽。
宝钗正在房内翻着闲书,听到外头有人说话,碰巧金钏端着盆水仙进来,替换掉土定瓶鲜花。
宝钗问道:“外头谁在说话呢?”
金钏回道:“是二奶奶身边的丰儿姑娘,说公中每月加半斤燕窝,从咱家铺子挑好的买。”
宝钗听了放下书本,掀帘子进了堂屋,正看到丰儿离开的背影。
问道:“妈,西府不是每月已买半斤燕窝,也就是老太太和凤姐姐用,怎么又加了半斤。”
薛姨妈说道:“听说是姨妈在老太太跟前讨情,每月要二两燕窝给彩霞养胎。
听着倒有些奇怪,你姨妈这人我是清楚的,什么时候对个丫鬟这么上心。”
宝钗听了不放心上,问道:“哥哥这几日不见人影,听说昨夜彻夜不归,妈可要管着他,别又闹出事情。”
薛姨妈叹道:“你哥哥就是没笼头的马,什么时候管得住,不过他倒和我提过,这几日在忙正事。
粮铺的段春江想做同文馆的米粮生意,央你哥哥到处找人脉路子。
听说最近也有了眉目,你哥哥帮他引荐了齐国公次孙陈瑞昌,听说是在五军都督府做官,管着军粮运送的事。
你哥哥说这人路子很广,城里米粮之事没他不知道的,即便是同文馆也有些关系。
段春江认识了这陈瑞昌,就像是捡到宝似的,每日拉着出去饮宴交际,还回回拉你哥去作陪。”
宝钗神色担忧,说道:“妈,段春江的粮铺靠哥哥的关系,买了多少粮食给神京大户,生意也够红火了。
这人的心怎么这么大,连官府的生意都想做,但凡沾上衙门的事,其中弯弯绕绕就多。
哥哥又是个莽撞人,何必沾惹这些事情,家里也不缺他赚的几两银子。”
薛姨妈说道:“我懂你的意思,这会你倒多虑了,我们家是皇商,做的就是官府生意,其中道道我多少明白。
那齐国公的次孙陈瑞昌,虽不是家中世子,但豪门子弟凡能在衙门做官,那个不是精明似鬼的。
段春江这种小粮商见过多少世面,在陈瑞昌这种世家子跟前,他玩不出什么花招。
我倒是劝过你哥,让他少掺和外头的事情,可他如今正在兴头上,哪里是劝得住的。
原本今日二房给夏家送聘礼,宝玉也没个兄弟,你姨妈本想让你哥哥押送,也能外人跟前有个体面。
可你哥一天不见人影,后来只能让偏房的贾芸去送,你姨妈心里说不定不自在呢。”
神京,庆逾坊,夏府。
府门口排着五辆大车,每辆马车都皮红挂绸,显得喜气洋洋,路人一看便知是迎娶下聘车马。
只是这聘礼马车一来就是五辆,这等排场可是十分少见,非豪门大户不可。
头前押运的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衣裳锦绣,相貌端正,一看便是世家子。
街坊之中有知道底细,自然要说夏家小姐许了荣国府嫡孙贾宝玉。
听说还是什么金玉良缘,和尚道士的话可不能不信。
不知就里之人,自然感叹夏家祖坟冒了青烟,居然攀上堂堂国公门第。
夏府外院正堂,夏太太正端盖碗喝茶,心腹陈婆子匆匆进入堂中。
说道:“太太,我刚从外头得到消息,贾家那边出了些状况。”
说完她便在夏太太耳边嘀咕,夏太太听了脸色一变,问道:“此话当真,消息是否准确?”
陈婆子说道:“这事绝对错不了,贾家没打算瞒着此事,就差没敲锣擂鼓。
据说贾太太很待见那丫鬟的肚子,如今宁荣街上随便找人问,都知道这件事情。”
夏太太脸色变得难看,将茶杯啪的放回桌上,说道:“贾家也是世家大户,做事也太没有章法了。
虽说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那个宝玉就不能熬到成亲之后吗?
如今金桂眼看着就要进门,那宝玉先弄大丫头的肚子,要是生个庶长出来,不是触我夏家的霉头!”
这时丫鬟来传话,贾家的聘礼已送到门口,要太太带人去迎入门庭。
原本贾家正式下聘礼,夏家攀附贾家之事,总算是落了地,夏太太心情极好的。
没想到事到关头,突然听着这等消息,夏太太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但夏贾两家亲事势在必行,没有为个丫头生波折的道理,传出去外人反说夏家没见过世面。
再说,那丫鬟有一半会生下赔钱货,即便真生下庶长子,大宅门里能不能养大,也是两说的事…
夏太太这会子也懒得自己出去,只让陈婆子带人去迎贾芸。
那贾芸被陈婆子引入外堂,让家丁将车上聘礼抬进堂屋,摆的满屋子都是,看着十分气派体面。
贾芸是上几辈的贾家偏支,家中早已败落,见了这满屋子聘礼,心中也羡慕不已。
觉得自己这趟帮宝玉下聘,也是极有脸面之事。
本该让二房的环小子来送,听说因金荣的事情,被二老爷打的下不来床,不然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贾芸原本觉得是体面事,但入了夏家正堂,却隐约感到有些不对。
夏太太虽礼数周到,但神情举止却带一丝疏离,甚至有几分冷漠,让贾芸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屏风后一个身影,正蹑手蹑脚离开,刚出了外院堂屋,便小步向内院跑去。
这人看衣着是个丫鬟,身姿窈窕诱人,相貌颇为俏丽,只是带着一脸的气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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