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宫城,乾阳宫。
贾琮路上听袁竞说过事由,便已在心中琢磨腹稿,多半也能猜到皇帝用意。
他如今官居翰林,身份清贵,是朝堂正经文官,职司与九边战局无直接关连。
但他曾在九边领军作战,对九边战局必有见解,又曾数下金陵,屡破要案,有稽事探查之才。
嘉昭帝此时召他入宫,不外乎是问策和谏言。
所以,贾琮在路上的几刻钟时间,心中已梳理出大致思路。
嘉昭帝发言问话,他只稍加思索,回道:“启禀圣上,臣也听闻残蒙使团八百人入城,不仅同文馆已住满。
鸿胪寺还包下附近几家大客栈,清退住客,将使团其余人等集中安置。
此举虽便于监守查控,但使团入城人数庞大,每日因采买、办差、游览、饮宴等故出入驻地,必定十分频繁。
这些使团成员日常出入,不可能每个人都行秘间刺探之事,大理寺和锦衣卫因无法确凿,多半要事事关注。
即便两大官衙人手再多,也经不起这等耗费,不仅会疲于奔命,而且多半收效甚微。
臣以为此事要紧之处,便是集中人手,切中扼要,舍弃旁枝,如此方得成果。
圣上明见万里,安达汗乃草原枭雄,放松边贸尺度,喂不饱他的野心,大周和残蒙必有一战!”
嘉昭帝一听此言,虽并未说话,双眸却是一亮,在旁韦观繇看的分明,知道贾琮之言,正说中皇帝心坎。
贾琮继续说道:“此次残蒙使团由土蛮部、永谢伦部、鄂尔多斯三大部落组成。
土蛮部是安达汗的嫡系,三大部落中势力最强,一旦大周和残蒙开战,土蛮部必是残蒙扛鼎之军。
因此,使团三大部落之中,土蛮部行用间不轨之举,当居首脑,其中要害,必远高于永谢伦部和鄂尔多斯部。
大理寺和锦衣卫应布置人手重点监控,其他两大部落只需协从跟进即可。
但凡行用间不轨之事,使团部落首领必知其事,所用多半也是亲信近侍之人。
臣不知使团各部落人员构成,但部落头领随从亲卫之人,想来不过几十人而已,其余部众多为职司或杂役。
所以,想要预防查探用间不轨之举,使团三大部落需密切监控之人,大概也只在百人之数。
如果重点锁定土蛮部所属,最需监控对象几十人足矣。
如此就能将精干人手用在关窍之处,日盯夜防,必有所获…”
贾琮说到这里,突然想到鄂尔多斯部的那颜台吉,还有刘彬芳对此人的评价。
他无法肯定这个那颜台吉,在残蒙使团承担何等角色,但此人城府心机不俗,不是个可小觑的人物。
嘉昭帝听贾琮所言,别出心裁,丝丝入扣,谨慎缜密,如同拨云见日,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禁微微点头。
韦观繇早见识过贾琮的口才和急智,见他有这一番话,虽不觉得惊讶,也有耳目一新之感。
心中突然冒出念头,贾琮这等心思缜密之人,如能进大理寺坐衙断案,可比他在翰林院要实在许多…
贾琮继续说道:“另外,对使团人员的跟踪监察,臣建议可从镇安府、祈年府征调人手。
府衙的官吏、捕头、衙差经常出入市井街巷,惯于和形形色色人物打交道。
即便城中的地痞帮派之流,也要忌惮他们的三分,这些人比起其他衙堂坐官,更加耳聪目明。
臣以为可从两府之中,筛选经验老道干练之人,配合大理寺和锦衣卫行事,或许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嘉昭帝听了贾琮所言,脸色变得和缓,说道:“朕召你议事,果然是没错。
你这番话语缜密中肯,明快扼要,思虑精深,怪不得你在金陵能屡破大案。”
贾琮说道:“圣上过誉,臣愧不敢当,臣因职司所限,并不知残蒙使团人员详情。
方才所言是依常理推演,大理寺和锦衣卫皆为稽事专衙,必早有筹谋,臣不过抛砖引玉而已。”
嘉昭帝突然问道:“你手头要务,如今完成几何?”
皇帝此言问得颇为突兀,在场的韦观繇、许坤听了都困惑,不知皇帝话中意思。
贾琮却心中肚明,回道:“启禀圣上,臣今早巡查核对,已得九成有余,年底前必能完成。”
嘉昭帝并没有回话,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韦观繇和许坤都满头雾水。
不知这对君臣打的什么哑谜,御前自然不敢去问。
之后三人又分别御前奏对,各自也探讨几处要旨,持续半个时辰方得定论。
而最终之法大致延续贾琮思路,只是大理寺、锦衣卫依自家情形,做填补完善而已。
等到三人辞别帝驾,一同出宫至午门,贾琮因此乘坐宫中马车,随身并无自用车马,便先向两人告辞。
临走时想到一事,说道:“两位大人,在下曾在市井之中,与鄂尔多斯部王子那颜台吉遭遇。
彼此还发生些冲突摩擦,好在并没闹出事况,此人虽然年轻,城府心机不俗。
两位大人对残蒙使团进行纠察,土蛮部必是首当其冲,对此人也多加关注,以免有所遗漏。”
韦观繇笑道:“本官和许指挥多谢威远伯提醒。”
对于贾琮来说,今日皇帝只让他入宫谏言,稽查蒙古使团之事,依旧与他没有关联,他可以置身事外。
但那日他在汉正街和那颜台吉遭遇,闹出了偌大风波,连镇安府判官刘彬芳都已介入。
这件事情根本瞒不过人,眼下残蒙使团被圣上关注,中车司多半早将此事秘报宫中。
大理寺卿韦观繇或许未听说此事,但锦衣卫耳目遍布神京,许坤多半会知道此事。
方才在乾阳宫奏对,贾琮不便在御前多言,以免有失体统。
但事后和韦观繇、许坤提点此事,却是必须要填的坑,以免以后留下话柄…
许坤看着贾琮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微闪烁。
对韦观繇说道:“韦大人,威远伯在金陵屡破要案,稽事探查之能,名声在外,朝野皆知。
今日圣上召他入殿议事,本以为圣上会让他参与纠察之务,甚至会让威远伯协领此事。
没想到圣上只是让他入殿谏言,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韦观繇微笑道:“圣上或许曾有此意,也为未可知,只是圣上重用威远伯,并不在于其稽事探查之能。
自然不想他因此耽搁精力,妨碍了手头要紧之事。
再说纠察残蒙使团不轨之虞,朝廷并无专事专衙,大理寺和锦衣卫也是责无旁贷。”
许坤听了韦观繇之言,自然清楚对方话语中隐含之意。
贾琮被圣上重用,不仅在于稽事探案之智,更因其研制火器之能。
嘉昭帝要求贾琮年底之前,完成千支后膛火枪营造,下的是专事秘旨,知晓的人极少。
许坤虽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即便听到风声,也绝不敢派人探查。
锦衣卫虽耳目众多,圣上麾下中车司,更是神通广大,若知晓自己好奇心太强,多半要大祸临头…
但近半年以来,城东火器工坊加派禁军守卫,圣上又亲临工坊视察,颇为郑重其事。
有一段时间,工部和户部的车马,在东城门关闭之前,持续往火器工坊运送人员和材料。
这些事情即便不用查探,许坤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也是知晓一清二楚。
他再想起方才乾阳殿中,圣上和贾琮的奇怪对话,多少猜出是必与火器营造相关。
韦观繇看了许坤一眼,心中不禁哂然,这位许指挥居然忌惮起贾琮,似乎担心对方对他肘制。
他却没想清楚一点,贾琮是圣上的要臣干才,旁人难以取代,锦衣卫指挥使只是鹰犬,换个人照样做的…
许坤能想到贾琮必在承担火器要务,韦观繇自然也早就想到。
他之所以和许坤话语隐晦,不愿意说的透彻,不过是文官面对锦衣卫头子,自然而然的防范之心。
荣国府,荣禧堂。
因为临近年关,西府里已显陈旧之地,如荣庆堂后院、荣禧堂东廊小正房都修缮一新。
王熙凤想到年关之际,年节来往客人极多,贾琮会常在荣禧堂接待世家老亲。
因为贾琮如今入翰林院为官,荣国府的名望大胜从前,这外头的门面可是越发重要。
王熙凤便借着修缮东廊小正房,将整个荣禧堂都粉刷翻新,比以前显得更加富丽端严。
贾母听王熙凤在自己跟前夸耀,便起了兴致去荣禧堂逛逛,正巧迎春黛玉等人来请安。
贾母是爱热闹之人,自然带孙女们一同前往,方走到门口便遇上王夫人,身后婆子还提着两个礼盒。
老太太见王夫人这架势,必定是有事情过来,便带着众人先回堂说事。
等到各自落座,贾母笑道:“昨日东院那边送聘礼,我还没来得及问,是否事事顺当。”
王夫人笑道:“我让外五房的芸哥儿去送的,这小子说话灵巧,做事妥当,事情办的很是顺畅。
据他说夏太太收到聘礼,十分高兴满意,说我们贾家不愧是国公门第,样样都极体面的。
夏太太和夏姑娘都送了回礼,特地孝敬老太太的,我今儿赶早给你老送来。”
贾母见那其中一个礼盒放几匹上等绸缎、一对金镶玉手镯,两支上年份的老山野参。
另一礼盒略小巧些,王夫人说是夏姑娘送的,里面放几盒精致点心、两个上等香囊、一个白玉寿星献桃摆件。
东西虽不算十分贵重,看起来却很体面有心,贾母十分开怀。
她一辈子大富大贵,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别人送她什么礼物,她倒是不太在乎。
只是夏姑娘还没过门,这位亲家母女便这等礼数周到,事事想到自己这老太婆。
原本贾母觉得夏家门第略低些,只是夏家母女的礼数为人,当真挑不出半点毛病,宝玉也算是有福了。
王熙凤在旁听了王夫人套话,笑的有些意味深长,二太太给宝玉送聘礼,倒挑了个好人办事。
这芸哥儿不仅会办事,更是懂得做人,昨儿前头刚送过聘礼,晌午时候廊上五嫂便来走动。
当时王熙凤还陪着喝茶唠嗑,贾芸这一房虽已败落,却还未出五服,算是正经血亲,礼数不好怠慢。
两人说过一些闲话,五嫂提起儿子帮宝玉送聘之事,说了几句夏家豪富,房宅奢华之类好话。
等王熙凤笑说二太太聘礼下了重手,亲家太太必定十分欢喜,五嫂脸色就有些发紧。
王熙凤家长里短好奇心重,见了她这等情形,岂有不多问几句的。
五嫂这才说道:“不瞒二奶奶,芸儿去送聘礼,夏家太太虽礼数周到,脸色却不好看。
像是遇到不称心之事,当时芸儿心里也纳闷,这等大喜的日子,亲家太太不该这种脸色。
这事芸儿也不敢和二太太提,不然送聘礼是桩喜事,给人闹出不自在,亲戚间不好见面的。”
王熙凤见问不出根底,也就不好多问,两人又说了其他闲话,话题多在宝玉成亲之事。
等到临了的时候,五嫂却道:“听说宝玉房里的丫鬟又喜了,这可是一桩好事。”
王熙凤听了奇怪,问道:“这内宅门的事情,怎么都传到嫂子耳朵里?”
五嫂说道:“二奶奶怕不知道,好事传千里,芸儿从外头听说的,才来告诉我的,如今宁荣街上都在传呢。”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里十分古怪,只是五嫂又说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等到五嫂走后,王熙凤才回过神,必定是贾芸这鬼精明,他去夏家送聘礼,吃了夏太太难看脸色。
他一时之间摸不准头脑,自然不敢和二太太胡说,必是回来后琢磨出了缘故。
宝玉的丫鬟有喜,整个宁荣街都在传,夏家太太管着偌大皇商生意,是个场面上行走的女人。
她难道会没有自己的耳目,半点都不知自己姑爷做的好事?
贾芸这鬼小子猜到了缘故,这次让自己老娘过来走动,想自己露口风。
这母子甚至不把话说透,只让自己想到,不给自己留半点错处。
至于为何不说给自己姑妈听,拐弯抹角来告诉自己。
一是此事毕竟只是猜测,自从二房败落,自己姑妈的脾气,亲戚之间都有耳闻。
多半听了不会卖人家好,反而要恼羞成怒下脸子。
所以贾芸才让老娘给自己透口风,卖自己这二奶奶的好,可比卖二房太太的好,要实惠太多了。
至于其中根由,不外乎自己身后站着琮兄弟…
只是宝玉睡大了丫鬟肚子,这事怎么传到街面上的,当真有些奇怪的?
王熙凤见自己姑妈和老太太说的热络,脸色还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心中便有些幸灾乐祸。
突然听到门外丫鬟说道:“宝二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