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大姐儿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小手胡乱挥动。
平儿看到心中喜爱,对着大姐儿拍了拍手,小丫头下意识朝她怀里扑。
平儿一把将她抱怀里,爱不释手的在房中转悠,说道:“奶奶说的都是道理,可我们家情形却不同。
二老爷是老太太最宠的儿子,三爷奉旨承袭荣国爵,当初二老爷急着搬出荣禧堂,三爷也是承情的。
但是二房迁入东路院,其他人却不会自在,虽说这是皇命宗法,老太太心中必定也是不愿。
奶奶这些章程虽正大光明,但要正经料理起来,必定风波不小,二太太更少不了架桥拨火。”
王熙凤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事情却必定要办。
琮兄弟袭荣国爵位,时间还不算长久,这些枝节原故,旁人还没太在意。
但架不住时间长远,总归会有人说闲话。
神京八房,金陵十二房,那些常往来的世勋老亲,多少盏不省油的灯。
让一个迁府的偏房太太,长久霸着正府管家太太月例名分,岂不成了个大笑话。
外人知道的说我们大房慈悲,要是不知道的,只说我这管家嫂嫂是个摆设,
笑话我是没能为的怂包笨蛋,我可不受这口闲气。
不过这几桩事情,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想把人一刀杀死,也是欲速则不达。
不能让二太太急了兔子咬人,她要每日去荣庆堂摆弄,虽伤不倒我们,但也会挺头疼。
嘴巴都长别人身上,要让琮兄弟这翰林学士,因此惹上难听闲话,坏了他的名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们这些娘们的荣华富贵,下半辈子体面都指望他,所以这事还要谨慎着办。
我听说老太太已开口,宝玉成亲搬回东路院,但要留彩霞在西府养孩子。
不知是不是二太太挑唆的,听着就很是膈应,往后这种事只怕少不了。
咱们再没些凌厉手段,旁人心中越发没忌惮,以为我们大房好糊弄,还不知再出什么幺蛾子。
我也寻思清楚,这事必要先缓后急,先小后大,小刀子零碎剐,总要让人有功夫缓过劲头。
先设法裁撤小项,等众人都看清风向,也都能习以为常,这事也就成了。”
平儿虽没王熙凤的心机,但也是聪明灵秀之人,听这番话语,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笑道:“还是奶奶想的仔细,得亏三爷让奶奶管着西府,省了他多少事情,少操多少心。”
王熙凤笑道:“你们两个别每天干力气活,也该多动动心思,将来二姑娘总要出阁的。
这两府家业太过繁琐,即便琮兄弟娶了正室,也不是一个人能管的,少不得还要你们帮着操心。”
一旁五儿听了王熙凤的话,心中却在想二奶奶说的先缓后急,先小后打,不知何为缓,又何为小?
王熙凤说道:“这几日得空我就去荣庆堂,先和老太太揭开话头,给老太太预先吹耳边风。
荣庆堂可是漏风的筛子,散播风声再好不过。
二太太知道大房要剥她面皮,必然会心生顾忌,不敢胡乱生事。
我估摸着她最在意的体面,不外乎这当家太太的份例,说不得还会抓大放小。
只要这事撕开了口子,循序渐进就好办事,软刀子磨人,旁人不好挑毛病,老太太也不会急赤白脸。”
伯爵府,贾琮院。
日落时分,贾琮从城外火器工坊回府,五百支后膛枪检验入库后,工坊并没停下营造进度。
最近半月时间,又加造数十只后膛枪,营造效率和精度,都比以往有相当提升。
火器工坊事务稳妥,贾琮其他的精力都在会同馆,每日照常参与大周和残蒙日常和议。
其他时间与诺颜台吉保持来往沟通,只是诺颜台吉寄往草原的书信,一直还没有收到回音。
从信件发出的时间计算,正常的快马递送行程,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必定已收到信函。
但是预估回函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快捷,再过几日还没收到回函,此事就变得叵测不明。
不仅贾琮有这样的担忧,诺颜台阶似乎比他更忐忑,但眼下他们只能等待。
贾琮进了院子,径直入了书房,看到龄官正拿着掸子,正在掸除书架灰尘。
小丫头虽才豆蔻之年,已出落的柳条般清新窈窕,走动之间,步履轻盈,腰身灵动。
因龄官不算府上丫鬟,并不像寻常丫鬟,红衣绿袄的穿着。
上身穿艾绿菊纹缎面对襟褙子,里头穿淡青立领偏襟袄子,细腰上系藕荷色马面裙。
晶莹柔白的耳垂上,戴着金纍丝嵌东珠凤尾耳坠,闪着精致明丽的光芒。
她见贾琮见房,笑道:“三爷回来了,歇歇脚,喝口茶,我算着三爷下衙时间,刚刚沏的。”
贾琮接过递来茶碗喝过,在她耳坠上拨了一下,笑道:“这耳坠你戴着真好看,就是不见你常戴。”
龄官展颜一笑,玫然生姿,说道:“那是三爷有眼光,最会买东西了,她们也都说好看。”
这对耳坠是龄官心爱之物,当初她跟着贾琮初到金陵,贾琮从紫云阁买来送她的。
平时她都小心收着耳坠,偶尔才会拿出来戴戴。
她见贾琮夸好看,还笑着偏过头,让贾琮看的清楚些,愈发添了一份天真俏美。
两人正在说笑,贾琮问道:“怎么就你在书房,没见英莲影子。”
龄官说道:“英莲姐姐过了午时,突然嚷着肚子疼,便躲到屋里歪着。
她让我先守着书房,三爷回来有人使唤。
我和晴雯姐姐都去看过,她说没什么事,躺着休息就好了,三爷不如去瞧瞧她。”
贾琮知道英莲一向身子康健,一年到头不见生病,怎突然就不舒服,心中多少有些担心。
他出了书房,沿游廊走到东厢第二间厢房,推门进去,房里熏笼烧得温热。
英莲斜靠在床上,身上半裹着棉被,正在似睡非睡之间。
见到贾琮过来,笑道:“少爷怎么来了。”
贾琮说道:“龄官说你不舒服,你可很少生病,到底那里不自在,我让她们去请个大夫瞧瞧。”
英莲脸色一红,说道:“这毛病不用大夫瞧的,就是,就是肚子疼,休息一天就好。”
贾琮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大冷的天怎么肚子疼,是不是伤风了,要是发烧可不是玩的。”
好在她的额头光洁温和,毫无烫手之感,贾琮倒是松了口气。
英莲俏脸发红,说道:“常有的毛病,虽不自在,从来不发烧。”
贾琮有点醒悟过来,问道:“怎么以前从没见你这样。”
英莲俏脸通红,糯糯说道:“肚子疼躲着人都不及,还能让少爷知道。”
贾琮说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要是疼的厉害,还是要让大夫瞧。”
英莲虽有些天然的害羞,但她和贾琮一贯亲密,贾琮询问这些私密,她也不觉得太异样。
因她从小跟着拐子长大,从小身边没妇人引导,比同龄的姑娘懵懂许多。
只入贾府前一个月光景,才和母亲封氏朝夕相伴,生长之事虽有提点,终究薄弱了些。
红着脸说道:“夏天过完就开始了,不用瞧大夫的,每回我歪着半天就好。”
贾琮笑道:“怪不得姊妹们身边都有嬷嬷,看不看大夫我说了算,其实也是好事,小丫头长大了。”
英莲听了有些不服气,红着脸说道:“少爷这是什么话,我哪里现在才长大,早就是大姑娘了。”
贾琮心中好笑,岔开话题说道:“你不是肚子疼吗,也不老实躺着,还直愣愣坐着干嘛。”
英莲皱眉说道:“躺着也疼,这样歪着才好些。”
贾琮正逗着英莲说话,又给她背后垫了两个纱枕。
龄官突然进屋说道:“三爷,外院传话进来,三爷小厮江流有事禀告,正等在外院偏厅。”
贾琮心中一凛,早几日他让江流查访唱曲老者,想来必定有了下落。
他让龄官去熬一碗砂糖水,给英莲暖腹顺气,自己急匆匆便出了内院。
伯爵府,外院偏厅。
贾琮来到之时,见江流等在哪里,看着有些风尘仆仆。
说道:“三爷,那位唱曲老者已找到,当日他女儿被秦勇逼迫,落水溺亡,老人本想举告官府。
被秦勇唆使地痞,将他打得遍体鳞伤,还以自己出身豪门,对其恐吓要挟。
老人是外乡人,并没有太多见识,为了保命连夜逃出神京。
但是他女儿被逼迫而死,所以他并不甘心,一直在五十里外通县安身。
前几日我去了鎏阳河楼船,多方查问来老人下落,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他的下落。
前日我去通县找到他,经过一番劝说,已取得此人信服,他会向官府举告秦勇。
方才我刚将人带回神京,并已找了妥当地方安置。”
贾琮听了心中一振,江流办事十分干练,事情也进展十分顺利。
虽然他身为家主,对付一个家生奴才,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自己官爵在身,背负翰林清名,官场上需要顾忌,处事冲动幼稚,太过贻笑大方。
况且无人举告,秦勇恶迹不昭,终归师出无名。
这回江流找到苦主,官府依法缉捕处置,省了自己许多功夫。
既能为玉钏除去后患,家中也能除去一恶奴。
说道:“你先回去休息,明早安排老人去镇安府举告,官府缉拿审讯,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荣国府,东路院。
清晨,王夫人用过早食,送贾政出内院上衙,再回到堂屋的时候,玉钏已沏好滚热的新茶。
王夫人一边抿着热茶,心中却思虑彩霞之事,贾母提出宝玉成亲后,要留彩霞在西府养胎。
王夫人明白贾母意思,夏姑娘虽看着娴淑大方,但新媳妇没娶进门,十成的性子最多知五六成。
大妇还没成亲圆房,屋里女人先睡大肚子,但凡厉害的媳妇,都很难咽下这口气。
老太太是担心彩霞的孩子养不活…
但王夫人却没这种担忧,虽说那日送腊月半节礼,夏姑娘的行动做派,确是个能干的姑娘。
但即便再有手段,不过是个十几岁丫头,王夫人多年媳妇熬成婆,自问拿捏这小媳妇,还是顺手拈来之事。
所以彩霞在东路院养胎生子,王夫人自然毫不担心,一切都会在自己掌握中。
但她要回绝贾母此事,与她平时想方设法牵扯西府,实在有些大相径庭。
贾母虽上了年纪,但却并不糊涂,必定会因此生疑,这是王夫人最担忧之事。
所以她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依着贾母的意思,此事才最为妥当。
而且此事落定,即便宝玉搬回东路院,她也有由头常来西府走动。
不然二房真成了西府泼出去的水,以后想要留些机缘念想,也会越发渺茫起来。
最多事先严厉提点彩霞,不许她言行走露半点风声。
自己从小带大的丫鬟,她知道彩霞的性子,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容易被人左右。
只要她还想母子活命,就必定会守口如瓶…
王夫人心里拿定主意,正想去荣庆堂和贾母请安,顺便说定彩霞之事。
正巧秦显家的进了堂屋,满脸笑容,手中还拿一册账本。
说道:“太太,刚过了腊月十五,到了月例发放的时候,我一早就去了二奶奶院里交割。
院里所有人的月例银子都领了,账目也都清点校对,请太太过目。”
王夫人接过账本,翻开起头一页,看到自己名下二十两银子,嘴角微微一抿。
二房虽然已迁居东院,但西府那个不知,谁人不晓,老爷对东府那小子的恩义。
那小子诸事给老爷留体面,也是他理所应当之事,不然他这翰林学士的名声,说起来可就太不堪了。
凤丫头如今靠着小子风光,她也深知其中道理,即便她精明厉害,也不敢在这上头搞事。
自己虽不能再管着西府,但依旧是管家太太的份例,这个家总算还有些体统。
王夫人问道:“你去交割月例银子,凤丫头可有什么话说?”
秦显家的说道:“我去的时候还早,二奶奶正在里屋穿戴,是平姑娘和我交割事情。
我们这边还没完事情,二奶奶便带着丰儿出门,八成是去荣庆堂给老太太站规矩。”
王夫人听了心中不适,自己窝在这东路院,出来走动太不便利,老太太跟前耳目,里外都是凤丫头的戏。
老太太上了年纪,耳根子愈发软了,哪个在她跟前多讨好说话,她就觉得那个孝顺亲近。
这时间一旦长久,即便老太太再在意老爷和宝玉,只怕心里也慢慢淡了,多半就要偏心大房。
王夫人觉得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自己多虑,如今老太太对琮哥儿的态度,与以前便已大不相同。
如此想来彩霞在西府养胎,还真是必要当务之事,有这娘俩在老太太跟前,她也能多记着我的宝玉。
王夫人看了眼秦显家的,见这她一脸顺从热络。
说道:“还是你办事利索,月例银子今日各处下发,你用心给我和老爷办事,我也不会亏待你。”
秦显家的笑道:“太太对下人这等慈悲,是我们奴才的福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敢当太太夸赞。
只是我还有一事央求太太,请太太给赏个恩典。”
王夫人听了心头不快,说道:“上回你提的事情,我不是和你说过缘故,这事时候未到,一时急不来。”
一旁玉钏听了这话,俏脸一阵发白,微咬着樱唇,冷眼瞧着秦显家的,恨不得上前撕烂她的嘴。
心中又忍不住琢磨,上回姐姐说宝姑娘找三爷帮忙,怎么如今没半点动静…
秦显家的笑道:“太太误解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原先那桩事。
我家秦勇也老大不小,他是正经的家养奴才,可是一直没派到事情。
这么闲着太过没脸,总要给主子办事尽忠。
所以想太太开恩给脸,赏他一个差事,我们不敢挑好坏,只要院子里的事,跑腿打杂都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有些沉吟,秦勇是什么货色,她心里可是清楚。
她实在不想他沾惹东路院的事,要是生出什么闲话,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必定要节外生枝。
秦显家的说道:“我家秦勇虽没本事,但他对太太忠心,只要太太派下差事,他必定不会给太太丢脸…”
王夫人凝声说道:“我知道你儿子年纪不小,的确需派个差事,我也不是没有思量过。
只是你如今管着内院,最清楚东院才多大地方,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没有空闲位置。
但我也不好让你儿子吃亏,就让他去庄子上任个差事,又清净又体面,不比在院子里人挤人强。”
秦显家的听了这话,脸色不禁一变,但凡家养奴才哪个不知,府上的差事才最正经体面。
只有犯错的奴才,主家看不上的憨货,才会打发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太太还靠着自己两口子管家,却把自己儿子往庄子上推,这算那门子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