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既已落下,从一开始便再无回头之路。
陈业自己都已记不清这无休无止的神雷究竟劈了几个时辰。
在此期间,陈业只暂停了片刻,给那已然虚脱的红玉郡主喂下两颗续命丹药,仅仅是为了防止她惨叫着将嗓子给喊哑了。
除此之外,这地狱般的酷刑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没有血肉横飞,更无半分伤痕,但天雷带来的痛苦丝毫不减,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撕心裂肺。
这等残酷的手段,就连曲衡都感到一丝寒意,不自觉地又退开了几步,仿佛生怕那无情的雷光会不小心溅到自己身上。
陈业其实也不忍心,但为了解决魂尊的问题,也只能用这种手段。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反正死不了的,只要心再狠一点就够了。
许多人都说过陈业妇人之仁,觉得他作为一个修士,将凡人的生死看得太重,但关键时候陈业却能狠下心来,做出最冷酷无情的选择。
而根据陈业的推断,红玉郡主若只是被魔头操控,被迫杀了人,那这份罪业本并不会太深。
之所以天谴神雷的痛苦迟迟不减,多半源于她自己的内心。
红玉郡主从未放下过去,一直以来愧疚不安。
这酆都大帝的地狱神通一般是按照两重标准来进行处罚。
第一重便是“人之常情”,易地而处若世人都认为这事有罪,便会对这种罪孽进行清算,等到还清所犯下罪孽为止;至于第二重,则是罪人自己心中所想,若是自己一直认为自己有罪,这份罪孽便永远还不清,痛苦也会永无止境。
一如当年的墨慈。
他总觉得自己报仇之时太过,滥杀了许多无辜,毕竟他也不知道那场寿宴里面有几个外来的客人,与他的仇敌又有多亲密的关系。
想起家破人亡的惨剧,一时愤怒铸下大错。
这份过错在许多人眼中或许早已还清,但他自己想不通,便会永久受到折磨。
黄泉宗每隔一段时间,宗门弟子与城隍阴兵都要往油锅里面走一遭,谁若是放不下这执念,便要再次受苦了。
如今红玉郡主也是一样,单纯的天雷洗不掉她内心的愧疚。
换了平日,陈业就给她一些时日让她自己想通,如今却是没这个时间。
陈业心念一动,兽口铜钟显现。
“铛!”
一声悠远而深邃的钟鸣响起,盖过了狂暴的雷声。这钟声仿佛不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敲响在神魂之上。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钟声提醒着沉沦苦海的罪人快些回头,地狱神通本就不是为害人而创,而是为了给予人第二次机会,清偿罪孽,得以解脱。
“铛!铛!”
钟声不绝。
雷霆的痛苦依旧,但在这穿透神魂的钟声里,红玉郡主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她看到那个在深宫中战战兢兢、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学会察言观色的无助女孩;看到那个为了活下来,违心做下桩桩件件错事,每晚都在噩梦中惊醒的自己;更看到了那些被她亲手所杀的弟弟妹妹,看着他们被炼成血丹的惨状…
她恨那魔头,恨这不公的命运,但她最恨的,是那个为了活下去而犯下如此大罪的自己。
“我…罪孽深重…”
悔恨化作枷锁,正将她的神魂一点点绞紧。她觉得,自己就该在这无边雷狱中被折磨至死,这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但就在此时,一股死后的孤寂感觉涌上心头。
那是她上一次死亡时候的记忆。
神魂随风飘散,然后彻底归于沉寂,看似没有任何感觉,但哪怕只有一瞬间,都让红玉郡主感觉无比恐惧,仿佛比如今所承受的酷刑更加残忍。
“不,这一次我绝不要死!我一定要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甚至压下了心中的愧疚,原本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紧闭的双眼眼角,滑落两行晶莹的泪水。
陈业见状,知已奏效,正欲加大钟声之力,助她彻底挣脱心魔。
可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而惊惶的声音,猛地从红玉郡主口中爆发出来:“幽罗子,你还在等什么?!”
这老魔头,终于忍不住了。
陈业嘴角勾起,对他的呼救置若罔闻。天雷依旧滚滚落下,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这一次,嗷嗷惨叫的不再是红玉郡主,而是那声音沙哑的老魔头。
不过陈业一边施展地狱神通,一边却将注意力放在四周,生怕这老魔头一嗓子将另外两位尊主喊了出来。
虽然在陈业看来,有曲衡在此,这两人应该不敢冒险,魔门哪有这么团结,当然是看着魂尊倒霉好过以身犯险。
不过陈业不敢大意,十分注意有九分在自身安危上。
然而,惨叫持续了许久,任凭魂尊如何叫喊辱骂幽罗子,硬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陈业都怀疑,这魂尊究竟是被幽罗子卖了,还是单纯在骗人,他与幽罗子根本没有任何合作。
既然如此,就加点力气。
天雷更盛,陈业恨不得将酆都大帝的全部力气都用在惩罚这老魔头上。
这次就算是魂尊重新堕入红玉郡主神魂之中也无用,红玉郡主已经差不多洗清了罪孽,这天谴之雷大部分的力量都无法宣泄,管你隐藏得有多深,一样要挨雷劈。
而魂尊犯下的罪孽可是罄竹难书,承受的痛苦折磨也是翻了千百倍。
即便是修炼了无数年月心如铁石的老魔头,在这酷刑折磨下也是痛不欲生,完全无法忍受。
又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确认幽罗子完全不回应之后,魂尊终于松口说:“我说,我都说,你快停手!”
陈业呵呵一笑,挥手驱散了雷云。
“你这老魔头,还不如个凡人姑娘坚持得久。”
听到陈业的嘲讽,魂尊露出咬牙切齿的怨毒表情,但他无可奈何。
分魂之后,他对陈业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陈业问道:“你痛快些,我也让你痛快些。你分魂十几万份,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
魂尊缓了口气,解释道:“一切都是是幽罗子的计划…”
但话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道天雷,痛得他再次惨叫。
陈业语气冷漠地提醒道:“忘了告诉你,我修炼了《他化自在大法》你心里想什么我未必能感应清楚,但你有没有撒谎,那是骗不过我。”
魂尊顿时脸色大变,这陈业才修炼短短两年出头,怎么什么秘术都会?
地狱酷刑拷问,他化自在大法分辨真假,这世上还有人能瞒得了他么?
不管如何震惊与愤恨,魂尊终究是不想再承受刚才的酷刑了,便之后改口说:“好,我说实话。不是幽罗子的计划,是我自己的打算,只是才实行一半就被这魔女知晓。”
这一次,陈业没有再降下雷霆,他感应得到魂尊在说真话。
陈业却还是打断说:“先别扯到幽罗子身上,我要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分魂,好端端的魔门尊主不做,非要自废功力?”
魂尊冷笑道:“还不是因为我的好徒儿摆了我一道。当初焚香门一战,我差一点就将陆行舟逼得飞升,若非你黄泉宗插手,我早就夺舍了无咎魔尊的肉身,成就合道之境。”
“但你还是跑了啊。”
“你以为陆行舟真是个废物么?我能从他手上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最后还被你的师祖摆了一道,神魂更是遭受重创。若是有半点其他办法,我也不会铤而走险!”魂尊越说越气,咆哮道:“说起来,都怪你们黄泉宗,怪你这个小子!你算一算间接死在你手上的尊主有几个?
“涅槃宗因为你破坏了血祭,被张奇一剑毁了;青蛟在酆都城外被撕碎,最后被你在归墟之中杀了;虎伥被你在云麓仙宗以剑气所伤,最后被飞廉找到,不得不自爆而亡。我们正魔两道还没开战,你就已经杀了这么多位尊主,你以为你是张奇呢?!”
陈业听着没什么感觉,不就是借力打力么,斗法这事他没天赋,但借势他可是行家。
反倒是曲衡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功绩都没流传出去,不然怕是要将正道修士吓得魂不守舍。
明明是苦熬千年,准备反攻地表的强大魔门,结果陈业一个人祸害了大半。
这功绩也就比当年的张奇差一点了,千年下来没有第二位比陈业厉害。
魂尊着实倒霉。
他练成了八九玄功,又有光阴箭这种夺天地造化的神通,本来应该是所有尊主里面最厉害的一位。结果大战开启,反倒是第一个受到重创的,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心酸。
焚香门一战之后,魂尊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法恢复伤势,加上魔门尊主一个个陨落,魂尊自然是慌了,分魂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陈业的催促下,魂尊只能继续解释:“你根本不给我恢复的时间,我只能铤而走险。你也学会了八九玄功,当知入门最难一关便是如何定魂。八九玄功千变万化,被切碎了也能重新融合,根本无惧损伤。最大的问题就是被切开之后,哪一块才是自我…”
这个问题陈业也遭遇过,当时他也是差一点就碎了神魂,然后拼不回来。还将地藏本愿经这个宝贝给惊动了,准备再次拯救陈业。
“但若是你修炼到我这个境界,你不仅可以化身万物,你甚至可以将肉身直接转化为神魂。那你将会比任何化神修士都更加厉害…”
陈业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确实能将肉身化为神魂,但这是一条不合常理的路,以至于陈业继续修炼的路都给堵死了。要不是盛怀安的剑法给他一点希望,陈业都想重头再来了。
魂尊却根本没在意陈业的表情,为了不再被陈业折磨,只能继续坦白说:“我距离无咎魔尊的不死不灭就差一步,若是我能再有一件先天至宝助我修行,我也能踏出那最后一步。
“可惜没有,而我只能选择另一种方式。我以八九玄功将肉身也化作神魂,然后分化,但不是单纯的将自己切开。我已然破除了八九玄功之中定性如一的限制,分化的十几万神魂,其实都是我自己。”
陈业皱眉道:“十几万个自己,你也不怕被吞掉?”
人最重要的就是自我认知,若是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记忆、相貌、性格都完全一样的人,那两者还有什么区别。弄不好就会自相残杀,为了争抢那唯一的身份。
魂尊冷笑道:“就是要相互吞噬,我已经走入歧途,无法以正常方式突破。不然就破而后立,只有如此重新融合之后的神魂才有可能冲击那合道的境界。即使不成,这十几万分魂总有能够活下来的,我也能躲过这场大劫,日后…总有再起的机会。”
陈业倒吸一口凉气,这魔头好狠。
要知道如今与自己对话的魂尊不过是这十几万分身之一,来日究竟是谁吞了谁还不好说,他将自己置身于一场近乎必死的恶斗之中,只为了突破合道的境界。
能修炼到返虚境界的修士都是惊才绝艳之辈,陈业仔细琢磨就知道魂尊这法门相当精妙。
不仅如此,陈业也明白魂尊为何选择种下光阴箭的都是凡人,只有他这最强的一道分魂融入到红玉郡主的身上。
原因很简单,日后都是要相互吞噬的,那谁修为高谁就占便宜。
红玉郡主有权有势,又有修行基础,可以说会在日后的厮杀中占尽先机。
陈业还能想到,眼前的魂尊就是自己切割了十几万份之后残留下来的意识,切到最后,还想给自己留个保底。
若是陈业不明所以,真将那十几万人都收容起来,放在同一座城市里,那才是帮了魂尊的大忙。
过几年这座城怕是就只剩下一人,正是合道境的魂火尊主。
陈业一阵后怕,只差一点就助纣为虐了,幸好他身负气运,终究能得偿所愿,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陈业对魂尊说:“既然如此,那你不如痛快些,是你自己离开,还是再受些惩罚?”
“离开?你还妄想救这个女子?”魂尊发出一阵沙哑而癫狂的笑声,嘲弄道:“陈业,你见过两杯水倒在一起之后,还能完美地分开吗?”
魂尊以自傲的语气说道:“我之所以要以光阴箭为种魂之基,其精髓就在于流逝的岁月!在箭矢催动的漫长岁月中,我的分魂与她的神魂早已水乳交融,从根源上化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光阴箭一旦生效,便是一种不可逆的夺舍,一种无法解除的同化!这是我为求一线生机,赌上一切想出的绝路,又岂会给你留下破解的后门?”
陈业眉头紧蹙,他以“化自在大法”仔细感应,魂尊似乎没有丝毫撒谎的迹象。
若真如他所说,那所有被种下光阴箭的人,其实早在那一闪即逝的虚假岁月中,就已经“死”了。魂尊的分魂已将原主彻底吞噬融合,只是披着她们的皮囊,继承了她们的记忆,看起来毫无破绽而已。
难道说,莫随心的卦象终究是应验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根本救不了红玉郡主?
两杯倒在一起的水…真的无法分开吗?
陈业陷入沉默之中,就在魂尊以为已经彻底击溃陈业的信心时,陈业紧锁的眉头却缓缓舒展开来,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差点又被你的歪理骗过去了。”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颇有自信。
魂尊感觉不对,但马上又嘲讽道:“你若不信,便继续用你的地狱神通折磨我便是。只不过你别想听到半句解决之法,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这个办法。
“况且,我还有十几万分身在外,即便此身生死,于我而言也无伤大雅。你想想,但凡我有一丝一毫分离的办法,何至于在此受你这般万雷噬魂之苦?不然直接脱离,让你一剑将我杀了,至少痛快些。”
“你确实没有办法,这一点,你没有说谎。”陈业淡然一笑,“但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
“你错估了红玉郡主的神魂坚韧程度,也高估了你那道光阴箭的威力。若当真如两杯水般彻底融合,世上便只剩一个意识,又何来你我之分?”
陈业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水,你是盐。盐入水中,看似消弭无形,实则盐是盐,水是水,终究还是有机会能分开的。”
魂尊听了陈业的话,却半点也不信。
神魂融合的效果如何,他如何不清楚,这种程度的融合,神仙来了也无法分离出来。
“就算是盐又如何?结果并无不同!你想从水中取出盐来,除非将水烧干!你是准备将这小姑娘的神魂彻底焚毁,顺便把我这缕分魂逼出来吗?那你和杀她有何区别!”
“不需要。”陈业摇了摇头,语气中透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盐终究是盐,哪怕溶得再细微,其本质也非水。常人无法分辨,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看不见。即使是仙人也无从下手,因为他们连神魂之中那一部分属于你,哪一部分属于红玉郡主,都难以分清。”
陈业缓缓长身而起,他身后的酆都大帝虚影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那冠冕之下的目光,仿佛能洞穿轮回,看透万物。
“但我能。”陈业自信地说。
“既然我的地狱神通能精准地锁定你这缕分魂,便证明我能‘看见’你!无论你藏得多深,变得多细微,在我眼中,你这‘盐’与红玉郡主的‘水’,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物质。
“而现在,我缺的,只是一个将盐粒从水中过滤出来的手段而已。”
说到这里,陈业话锋一转,对魂火尊主说:“说起来也巧,我正好修炼八九玄功出了岔子,练成了你所说的肉身转化为神魂的效果。结果便是两者含混不清,难分彼此,让我修炼起来乱七八糟,弄不清楚练的是肉体还是神魂。”
魂尊听着感觉不对劲,陈业怎么也练到这种境界了,他才修行了多久?
而且,听他的语气,很快就要说到“但是”了。
果不其然,陈业接着说道:“但是,我正好认识一位前辈,他传我一门特别的剑术,正好可以为我解决这个问题。”
陈业伸出右手,一整条手臂顿时变得虚幻,肉身转瞬就变成神魂状态。
一柄完全由魂体凝聚而成的长剑显现,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然后搭在了魂尊的肩上。
感应到这神魂所化的剑锋,魂尊顿时瞪大了双眼。
心中忍不住再次感慨,这小子究竟学了多少门秘法,他怎么什么都会?!连魂尊自己都无法解决的麻烦,偏偏陈业就有克制之法?
到底还讲不讲道理了?
难道这就是黄泉宗所谓的因果报应么?
魂尊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今日怕是要死在陈业手上了。
只是,等了半天,那剑锋都没有任何动作,魂尊忍不住睁开双眼,就看到陈业脸色有些古怪,也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
难不成,他说的剑术是假的?
魂尊正想要开口嘲讽几句,试探陈业的虚实,但不等开口就看到陈业掏出了一本剑谱,开始翻阅起来。
这一下,连曲衡都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你不是已经练了好久么,你别告诉我这么长时间都没学会这门剑术?”
陈业苦笑,他哪里是没学会整套剑术,他压根是第一招都没练成。
该死的学剑天赋啊,用到的时候才恨自己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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