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陈斯远打点行囊,送别了香菱之母甄封氏。待回转清堂茅舍,不过一日便有尤三姐身边儿的春熙来寻。
陈斯远一琢磨便知定是尤氏那边厢有了回信儿,于是晌午时回了新宅一趟。这会子尤二姐、尤三姐都在,待陈斯远落座,那尤二姐便急切道:“大姐只犹豫了一盏茶光景,到底点了头。”
此乃情理之中,尤氏舍了脸面也要借种,图的不就是生个男孩儿好继承宁国府家业?若此番得了个女孩儿,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旁尤三姐没了好脸色道:“她倒是舍得下,只求肯了我们好生教养了她的孩儿。”
陈斯远顿时面色讪讪。不拘如何,那孩儿总是自个儿的,说来此番可能也算是物归原主?
尤三姐见其脸色不对,自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嗔怪着瞥了陈斯远一眼,再没说什么怪话儿。
陈斯远劝慰了三姐儿几句,随即纳罕地瞧着尤二姐道:“贾珍这回给了你多少好处?”
闻听此言,尤二姐顿时止不住笑意,偷眼瞧了眼尤三姐,这才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让渡了百草堂一成股子罢了。”
陈斯远心下了然,笑着道:“那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如今百草堂丹丸营生业已在京师权贵中流传开来,陈斯远那两成半股子,每月总能得了上千两的出息。贾珍所占股子与陈斯远相当,让渡出一成股子里,尤二姐平白每岁便多了五千两出息,无怪她这般上心。
尤二姐又紧忙找补道:“可不是我自个儿的,”瞧了眼尤三姐,道:“总有三姐儿一半呢。”
尤三姐张口便要讥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到底是长了年岁,尤三姐虽依旧笃定便是什么都不做,陈斯远也不会少了她那份花用,可今年尤三姐已然有心想要孩儿,凡事自是要为孩儿打算。
百草堂营生还不知能做多久,可多一份出息,来日便会给孩儿多留一份家底儿。
正说话间,便有春熙急急入内,说道:“老爷、二姨娘、三姨娘,大奶奶身边儿的金娥来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道莫不是要发动了?
果然,待那金娥入内,敛衽一福便道:“我们奶奶发动了。”
这等事儿陈斯远不好掺和,干脆起身避出。尤二姐、尤三姐与金娥商议一番,二姐儿便领了夏竹往宁国府而去。
待陈斯远回了正房里,三姐儿才说已然商议好了,若果然是个女孩儿,夜里便会抱送过来。因实在急切,一时也寻不见可心的奶嬷嬷,便用了尤氏先前预备的。
陈斯远情知三姐儿这会子心下委屈,干脆也不回荣国府,就留在自家新宅陪着尤三姐。
到得这日夜里,尤二姐果然抱了个孩儿回转,又将睡下的丑儿抱送去了宁国府。
两世为人,陈斯远第二回当爹,瞧着那孩儿皱巴巴的模样,只觉心下异样。暗忖,自个儿如何也算儿女双全了?
尤三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虽怨憎尤氏,却知这孩儿乃是陈斯远的骨血,因是伺候起来极为尽心。
陈斯远心下动容,夜里扯着尤三姐说了好些话儿,二人动情之下,到底胡天胡地了一场。
倏忽到得八月二十这日,是日贾政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陈斯远虽不曾去相送,下晌时却也听得了风言风语:说是那洒泪亭前头便有一油壁车等着呢。不问自知,那一准儿是傅秋芳。
王夫人堵心几日且不提,贾政这一走,宝玉顿时没了管束,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却说这日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来,陈斯远暗忖宝姐姐素来不爱摆弄花草,便自个儿捧了往潇湘馆而来。
自那日陈斯远上门提醒,潇湘馆上下果然愈发谨慎,每日家黛玉吃食用度都要仔细验看过,生怕王夫人生出歹毒心思来。
陈斯远施施然到得潇湘馆前,这会子紫鹃正在门前与大丫鬟鸳鸯说着话儿,眼看陈斯远来了,鸳鸯笑着别过,紫鹃赶忙上前见礼,笑着道:“远大爷来了?我们姑娘正在屋里看书呢。”
又一眼瞧见陈斯远手中捧着的白海棠,紫鹃赶忙腾出手接了过来,又引着陈斯远往内中行去。
陈斯远随口问道:“林妹妹这几日可好?”
紫鹃说道:“旁的倒还好,就是前儿个读书入了迷,夜里凉着了,昨儿早起便有些鼻塞。”
恰雪雁也迎了出来,接茬就道:“唬得王嬷嬷什么的也似,一早儿便请了太医来。后来喝了一碗姜汤发汗,又闷在房里睡了一天,不想今儿个竟转好了。嬷嬷还说呢,定是哥儿送来的虫草之功。”
陈斯远哈哈一笑应下,廊下鹦鹉又叫嚷道:“雪雁,姑娘来了,快打帘子!”
雪雁朝着那鹦鹉嗔怪了一句‘多嘴’,便打了帘栊将陈斯远让进内中。
这会子黛玉早已迎至门前,许是瞧多了书之故,这会子一双眸子水润润、雾蒙蒙,瞧着分外可人。
陈斯远定定瞧了一眼,恍然才发觉黛玉身量抽条,如今瞧着竟不比宝姐姐矮了。他便笑着道:“妹妹好似又长高了。”
黛玉笑着道:“你怎么来了?”又回道:“今年长了两寸有余,偏生身上挂不住肉。”
说话间邀陈斯远落座,说道:“宝姐姐昨儿个来说,可不好再贪长了,说再长下去岂不是成了大竹竿?”
“哈哈哈——”陈斯远笑了一番,说道:“妹妹如今贪长,自是挂不住肉,待过二年自然就好了。”
黛玉有些苦恼的点了点头。她这一年果然没少长,莫说是身量,便是菱脚也长了一截。昨儿个翻找出去年新作的厚鞋子来,竟已然穿不了。黛玉便有些担心,若长成司棋那般的一丈青可怎生是好?
此时紫鹃将两盆白海棠送到其面前,道:“姑娘瞧!”
黛玉望之欣喜,笑着道:“这是打哪儿得来的?”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如今学着办差,也不知从何处得了两盆白海棠来,妹妹也知我无暇打理,思来想去便干脆送了过来。”
黛玉探手抚了抚花朵,禁不住起身道:“摆在书房里,就放在瑶琴前头的窗台上。”
紫鹃笑着应下,紧忙往书房摆置,雪雁又奉上香茗,便悄然退下。
陈斯远说道:“妹妹前儿个看什么书入了迷?”
黛玉顿时为之一噎,盖因她瞧的是西厢记。这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素来为老太太不喜,还是她从宝姐姐处缠磨来的呢。
这等事儿不好与陈斯远说,她便道:“定是那两个丫头又多嘴。”略略气恼过,又遮掩含混道:“不过是寻常话本子,我瞧着倒也有趣。”
陈斯远思量道:“妹妹才情卓绝,若喜爱这等文字,不妨回头儿自个儿也写一册便是了。”
黛玉顿时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你…若只是填个词、作个诗也就罢了,这等话本子我却是写不得的。”
为了续写陈斯远的浮生若梦,黛玉四下拉人,到底寻上了邢岫烟。偏邢岫烟是个佛系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至今也不过续写了十来回,距离全本还早着呢。
黛玉也无心去催,只是每每邢岫烟写完一回,她都会津津有味研读一番,又用娟秀小字写上批注。
二人说了半晌话儿,因近来陈斯远隔三差五便来一回,二人热络了许多,再不会如先前那般陌生。
待说过半晌,黛玉忽而想起一事来,说道:“是了,你也知王嬷嬷是信佛的。”
“嗯。”陈斯远应了一声儿。
黛玉低声道:“昨儿个嬷嬷拿了脉案往鹤年堂去,归程又去了庵堂,不料那庵堂竟换了住持。”
“哦?”
“回来王嬷嬷便说,那新住持竟是个熟人。”
陈斯远心下一动,问道:“哪儿来的熟人?”
黛玉道:“便是那先前住在栊翠庵的妙玉。”
陈斯远听罢顿时暗自蹙眉。心说这妙玉真是半点人情世故不懂啊,就算断尾求生了,又怎好笃定王夫人会善罢甘休?就算王夫人放了其一马,她没了荣国府遮风挡雨,又岂能禁受得住外间的豺狼虎豹?
黛玉话儿还不曾说完,道:“嬷嬷还说,好似那妙玉摊上了官司,昨儿个上了香回来时,便有一群僧尼堵了三圣庵叫骂个不停,说是要去衙门理论呢。”
陈斯远面上浑不在意,心下却动了心思。那妙玉性子古怪,他本是不愿沾染的。可就冲着其三番两次慢待邢岫烟,陈斯远也须得寻了那妙玉出口气。至于怎么出口气…莫不如让那妙玉化身奴婢伺候了邢岫烟去?
想到此节,陈斯远顿时心猿意马。以他今时今日的能为,说是勾勾手指便有女色送上门…大抵有些夸张,可好人家的姑娘想嫁进陈家为妾的一准很多。
陈斯远不缺女色,自然也就懒得再去勾搭。可只要想到让那孤高的妙玉甘愿俯首。陈斯远顿时大为意动。
转念又觉此念实在奸邪,随即又想开了。他本就是个俗人,这凡俗男子不过两大爱好,一则拉良家下水,二则劝风尘女从良。
再说了,就凭妙玉那个性子,没了荣国府遮蔽,说不得何时便让人给吃干抹净了。与其便宜了别人,何不便宜了自个儿?好歹有了自个儿遮蔽,妙玉此生衣食无忧,不用担心落得‘欲洁何曾洁’。
黛玉素来心思敏锐,眼见陈斯远古怪出神,顿时蹙眉道:“你定是琢磨什么坏心思呢。”
陈斯远心下悚然,紧忙叫屈道:“妹妹实在会冤枉人,我方才出神,是因着若不是我几回帮衬,只怕妙玉这会子还离不得府呢。”
“怎地还与你相干?”
见黛玉不信,陈斯远干脆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通。待听闻妙玉生生被王夫人割了肉才离了荣国府,顿时感同身受,蹙眉恹恹不言起来。
陈斯远一瞧便知其犯了思量,当下赶忙温声道:“妹妹放心,我总要护了你周全。”
“嗯。”黛玉瞧着他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二人正待说起旁的来,便有雪雁匆匆入内道:“姑娘,前头来了人,老太太叫姑娘也去热闹热闹呢。”
黛玉纳罕道:“莫不是云丫头来了?”
雪雁笑着道:“不是,说来的是宝姐姐的堂兄、堂妹。”
黛玉讶然笑道:“唷,那我倒要去瞧瞧。是了,宝姐姐可去迎了?”
雪雁摇头不知。
黛玉又看向陈斯远,陈斯远这会子却犯了心思。他与薛姨妈情谊甚笃,薛姨妈自是将家中一些糟烂事儿一并说了出来。
想当日薛家大房北迁京师时,薛家二房叔叔可还健在呢,那皇商的差事一直是薛家二叔打理着。其后薛家二叔过世,薛家各处营生一落千丈,宝钗母女听信了陈斯远的话,干脆将各处亏本的营生发卖了。
那营生里,可是有二房的股子的。此番薛蝌、薛宝琴可谓来者不善,一则为了那皇商差事;二则,自是为了拿回二房的银钱。
啧,这下薛姨妈有的头疼了。
陈斯远素来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又怎会帮着外人坑宝姐姐?当下便起身笑道:“妹妹既要去瞧热闹,那我便先回了。”
黛玉没想旁的,便嘱咐道:“你也不好一直闷在房里读书,总要多活动活动,免得坏了身子骨。”
陈斯远应下,略略与黛玉对视,许是觉着方才的话儿有些羞人,又见雪雁掩口而笑,黛玉便红了脸儿别过头去。
陈斯远再不停留,一径回了清堂茅舍。
却说黛玉换过衣裳,又听闻宝姐姐先行往前头去了,便紧忙领了丫鬟往荣庆堂而去。
入得内中,黛玉便见一男一女正上前与贾母叙着话儿。
抬眼又见宝钗面沉如水,无悲无喜。黛玉心下不解,便悄然上前扯了扯宝姐姐,宝姐姐回头瞧了其一眼,又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那薛蝌拱手说道:“晚辈此番入京,乃是为了舍妹婚事。家父生前曾与梅翰林家定下亲事,如今晚辈之母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搁了妹妹婚事,这才催着晚辈往京师来。”
这番话听得黛玉好生纳罕,抬眼往老太太身边儿瞧去,便见那姑娘不过十一、二年岁,生得杏眼琼鼻、肌肤胜雪,身形袅娜婉丽。瞧着与宝姐姐有几分挂相,又少了三分庄重,多了七分灵动。
薛家二房又非小门小户,哪里用得着这般小便急着出阁?
这话连黛玉都不大信,偏生贾母却信了,只扯了宝琴的手儿连道‘可怜’。
贾母便道:“既来了我家,我看你们兄妹便一并住下。”
薛蝌紧忙拱手谢过,道:“多谢老太太好意,只是晚辈须得四下奔走,住在府中只怕多有不便,还是回老宅住为好。”
贾母便笑道:“你待如何我管不着,只是我稀罕宝琴,她须得留在府中。”
这话一出,宝钗便是再不情愿也得开口了,便笑着道:“正好我那蘅芜苑偏僻,正嫌寻诸姊妹说话儿不便呢,二妹不若去我那蘅芜苑暂住?”
薛宝琴笑着道:“我都行的。”
谁知贾母却道:“蘅芜苑才多大地方?你们姊妹两个虽亲近,却不好挤在一处。”顿了顿,又道:“我看姨太太只隔三差五回来住一宿,还是住老宅的时日多,不若便让宝琴住东北上小院儿吧,如此四下往来也方便。”看了眼薛蝌,道:“你们兄妹想见面也便捷。”
宝姐姐顿时堵心,老太太这话儿,就差明着要撵自个儿妈妈了!
那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宝琴便笑道:“那就都听老太太的。”
“好好好,你们风尘仆仆的,我不好多留,夜里自有接风席面儿,你们两个快下去安置吧。”
薛蝌、宝琴一并应下,贾母四下看看,禁不住纳罕道:“怎么凤凤哥儿还没来?”
说话间便有平儿匆匆入内,敛衽一福道:“回老太太,我们奶奶染了风寒,如今出不得屋儿,打发我来听老太太使唤。”
贾母呼得变了脸色,紧忙追问几句,待听闻只是寻常风寒,这才命平儿去安置宝琴。
堂中三春、黛玉、宝钗等也不多留,别过贾母便先行各自回返。三春等叽叽呱呱自是无妨,只道那琴妹妹瞧着果然也是个好品格的。偏宝姐姐闷着头一言不发。
及至潇湘馆前,别过三春,宝姐姐越想越不对,便与黛玉道:“这要债的上门儿了,我去寻他讨个主意去。”
黛玉纳罕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宝姐姐将债还了不就是了?”
宝钗哭笑不得摇头道:“若是那么简单倒是好了。这内中实在杂乱,千头万绪的不知从何说起,过后我再来寻你说道。”
黛玉应下,便目送宝姐姐快步往清堂茅舍而去。
一旁雪雁便道:“宝姑娘瞧着好像不大高兴呢。”
黛玉忽而想起林如海病重时林家那几房不着调的亲戚来,便叹息道:“都道血浓于水,可是许多时候都是朋友有的选,亲戚没的选。”
清堂茅舍。
宝姐姐来寻陈斯远时,陈斯远正教着红玉写大字。
听五儿在外间说了一嘴,二人紧忙来迎。宝姐姐只扫量一眼便打趣道:“红袖添香,你倒是好闲适。”
“哈,忙里偷闲,妹妹快坐。”
陈斯远久处此间,又识得梅翰林一家,自是知晓薛宝琴那婚事早就作罢了。又回想原文中种种,便知这薛家大房、二房之间龃龉颇深。
落座后便问起宝姐姐前头情形。宝姐姐略略说了几句,便让陈斯远若有所思。
犹记得原文里宝琴一来便极得贾母喜爱,一则是老太太的确喜欢好品格的女孩儿,二则,也是存心为了气宝钗——盖因书中老太太几番打算落了空,那金玉良缘连元春都赞同了,老太太便有些无计可施,这才捧了二房的薛宝琴来与宝钗打擂台。
宝姐姐素来娴静,又有冷香丸压制心性,饶是如此也气得破了防,径直与薛宝琴说了那句‘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如今自是与书中不同,金玉良缘早做作罢,贾母虽喜爱宝琴品格,却不会无事生非一般留了宝琴在碧纱橱里。
待听闻薛宝琴被安置在了东北上小院儿,陈斯远顿时笑道:“老太太这是撵人啊。”
“可不是?”宝钗气恼道:“老太太这是记仇了。”
陈斯远便劝说道:“如此也好,左右你妈妈好些时日才回来一回,文龙…又不大省心,莫不如腾出来让你那堂妹住下呢。”
宝姐姐蹙眉道:“我妈妈让是一回事,她来抢是另一回事。”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你近来可去过梅翰林家?那婚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儿?”
陈斯远道:“近来倒不曾去,不过听闻梅翰林只待坐馆过后便要外放。且梅冲一直不大瞧得上你那堂妹。”
宝姐姐忧心道:“那婚事最好别成,不然妈妈此番便要为难了。”
陈斯远大抵知晓内情,便道:“你妈妈还将那皇商差事看得那般重?”
宝姐姐欲言又止一番,到底轻声道:“我那堂弟是个有能为的,若得了皇商差事,说不得便要钻营着发了迹。自古庶支越过嫡脉都不是好事儿…妈妈也是怕来日不好与薛家列祖列宗交代。”
顿了顿,又道:“妈妈得了信儿,怕是明儿个便要回转,且看妈妈怎么说吧。”
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得握了宝姐姐的柔荑道:“妹妹放心,往后有我呢。”
宝姐姐轻声应下,禁不住反握了陈斯远。她一双水杏眼莹润,心心念念全都指望陈斯远了。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总不好抛头露面去打理家业。
三圣庵。
慈航庵的额匾业已断成两截,一群尼姑堵在门前破口大骂。
清梵与两个婆子拦在门前,三张嘴又如何说得过十几张嘴?一众尼姑正待一拥而入,便有碧痕跑过来,扯了脸上的面巾往一众尼姑里扑去。
那些尼姑唬得一声尖叫,立马四下躲避。
“杨梅疮!”
那领头的老尼跑得比谁都快,眼看碧痕不追了,这才扭身回来,道:“阿弥陀佛,白纸黑字写着,我也交了一千两定金,便是去打官司,这三圣庵也合该归贫尼。”
清梵啐道:“呸,你不过是交了定钱,我们姑娘可是实打实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下来的。”
那老尼道:“罢了,我与你这丫鬟说不清,咱们还是衙门里说话儿吧!”
那妙玉一直躲在后头庵堂里,心下实在不耐与人打官司,便开口叫住老尼一行,又叫了清梵传话儿。
那清梵好半晌方才不情不愿回转,与那老尼道:“我们姑娘说了,只要你不来纠缠,便赔给你一千两银子。”
一旁婆子听了顿时就急了,叫了声儿‘且住’,扭身匆匆跑到妙玉身边儿,说道:“姑娘,可不好开了这个先例啊。那些尼姑不过拿了定金文契,又无三圣庵地契,怎可给了她们银子?若来日还有人上门讨要,莫非姑娘也要给了人家不成?”
妙玉这才恍然,自个儿险些又着了道儿。随即又蹙眉道:“如此说来,那地契在何处?”
婆子道:“定是净月那贼尼姑拿了去,说不得来日又会卖给谁呢!”
妙玉沉吟半晌,说道:“罢了,看来免不了对簿公堂了。”
婆子劝说道:“姑娘权当上了那贼尼姑的恶当,若我说,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妙玉不解道:“我又能往何处去?”
婆子道:“与其留在此地等着官司缠身,莫不如另寻一处庵堂…”
妙玉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短过银钱,又暗忖将手头的物件儿兑了去,总能兑个一万大几千银子,便不大瞧得上先前的三千两。她生性不喜麻烦,便道:“也罢,那你与那些尼姑说一声儿,容咱们几日,待寻了地方便搬走。”
婆子舒了口气,赶忙应下,回身去与山门外的尼姑说道。
妙玉返身回了庵堂里,又捧了佛经研读。随即便有碧痕、智能儿来央求,二人道:“求姑娘发发善心,若庵堂易主,只怕我们二人再无存身之所。”
妙玉年纪方才智能儿帮着阻拦,碧痕又将那些恶尼姑赶了出去,便应承道:“那往后你们便随着我吧。”
智能儿与碧痕一并谢过,这才安心而去。
妙玉复又捧起佛经来,心下暗忖,不过区区三千两银子,待其另寻了落脚处,往后行走达官显贵私宅,不过年余光景也就赚回来了。
转眼到得翌日。
却说这日一早儿薛姨妈匆匆回转,见过了那薛宝琴一面儿,随即兴致大坏,只寻了宝姐姐言说几句,便又匆匆回了老宅。
陈斯远在清堂茅舍等了半日不见人影,一扫听才知薛姨妈竟回去了。他心下正纳罕时,便有翠墨寻来。
陈斯远便道:“三妹妹可好些了?”
中秋已过,素来身子骨康健的探春也染了风寒。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说话间便将一封花笺递过来。
陈斯远展开一瞧,便见其上写道:“娣探谨奉:远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陈斯远合上花笺顿时笑道:“三妹妹可算是结社了,是了,可还短银钱花用?”
翠墨笑着道:“上回远大爷给了许多,我们姑娘说便是换着花样办上一年也足够了呢。”
陈斯远颔首道:“如此也好,那我过会子便去凑个热闹。”
翠墨笑着应下,随即告退而去。
陈斯远拾掇停当,换过一身半新衣裳便往秋爽斋而来。入内便见迎春、黛玉、宝钗、李纨俱在,这会子正与探春叽叽呱呱说得热闹。
瞧见陈斯远,便纷纷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
陈斯远四下拱手,强忍着心绪不曾仔细扫量李纨,说道:“三妹妹早说要起社,不想直至今日方才起了。”
探春嗓子略沙哑,盖因风寒刚好,闻言便笑道:“前两日老爷才启程,我便要起社来着,谁知竟染了风寒。今儿个才见好,这不就赶忙下了帖子了?”
黛玉捋着发髻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顿时笑了,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迎春说罢,连宝姐姐也打趣了一嘴,惹得黛玉先是瘪了嘴,旋即自个儿又笑了。
李纨也不敢去看陈斯远,只道:“雅得紧,只不知三妹妹这社是什么名堂?不拘什么名堂,我不大会作诗,好在月例不少,此番便先凑个五十两来算作用度可好?”
此言一出,除了陈斯远,众人都诧异得紧。李纨素来俭省,虽月例银子是头一等,可探春等却从没想过打李纨的秋风。不想此番她自个儿登了门,反倒要出银子办社。
这要起社,总不好可着陈斯远一只羊薅,银子自是多多益善,探春欢喜不已,赶忙应下。
谁知李纨兀自不罢休,又道:“单我一个只怕不够支应的,我看不若将凤丫头也拉了来,往后用度岂不就足够了?”
探春一琢磨也是,道:“好主意,待咱们商议好了章程,便去前头邀凤姐姐去。”
探春又记起陈斯远先前所说,便道这社也不拘诗词歌赋,手球、蹴鞠、毽子俱都囊括其中。
众人听了纷纷叫好,只道如此一来大家伙都能热闹着参与其中。
正说话间,忽而翠墨打了帘栊,笑着道:“瞧瞧是谁来了?”
陈斯远笑着回首,便见一嫽俏姑娘家噙笑入内,同是一双水杏眼,面相与宝姐姐三分挂相,眸中少了沉练,却多了几分天真烂漫。瞧年岁不过十一、二,到得近前四下一福,欢喜着说道:“可是要起社?我却来得凑巧,不想才安置下来便有这等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