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故作诧异道:“姨夫这话说的…外甥实在不解,却不知姨夫要何交代啊?”
贾赦佯怒,一拍桌案道:“哼,那胶乳工坊一事怎么说?自打你来了府中,老夫待你照拂有加,可你呢?这等发财的好营生竟许给了凤丫头!听说…不过二三月光景,年前就分润了三五千银子?”
这话分明是在诈陈斯远,陈斯远却故作惶恐道:“没三五千,只三千两银子,还要两家分润,到手不过一千五百两。”
实则账上留了利润用于扩建,不然每家分上三千两也是寻常。
贾赦瞠目不已,心道好家伙,原想着诈一诈,不料竟真个儿诈出来了。这才几个月?三两个月光景便能分润三千两银子,这一年下来岂不是能得两万两银子?就算只占一半股子,那也是一万两银子呢!
早知工坊有此重利,当初议此事时就合该拿了过来。如今落在凤丫头手中,大老爷却是不好再强夺儿媳营生了。
贾赦暗自咬牙,不禁愈发气恼,说道:“你明知东跨院银钱不凑手,怎地还要将这等好营生给了旁人?”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姨夫这话说的…二哥、二嫂子可不算外人啊。再说这工坊当日也是二嫂子一力促成,外甥琢磨着林妹妹并无营生傍身,这才帮衬一番,给林妹妹谋了半数股子。说实话,外甥实在也不曾想到此工坊竟有如此重利啊。”
贾赦气得暗自磨牙,端了茶盏晾着陈斯远不说话。陈斯远心道,这是吓唬自个儿呢?如今是贾赦求着自个儿讨营生,偏要拿了大辈儿端着架子,这是给谁使脸色呢?
当下陈斯远也端起茶盏小口品尝起来。
过得半晌,贾赦逐渐沉不住气,正待发话,忽而外间小厮道:“太太来了。”
话音落下,耳听得环佩叮当,便有邢夫人领了苗儿、条儿转过屏风而来。
邢夫人搭眼一瞥,见二人冷着脸儿好似剑拔弩张,便说道:“今儿个珠哥儿媳妇做东,我正要往稻香村去,却听说老爷叫了远哥儿来说话儿,便想着等老爷说过了话儿,与远哥儿一道儿去。”
顿了顿,待上得近前,又说道:“哟,老爷瞧着怎么还恼了?”
贾赦没好气儿道:“还不是你那好外甥气的?一年两万两银子的好营生,硬是将咱们给忘了,白白便宜了凤丫头。”
邢夫人一心想着邢德全的婚事,素日里最是贪财,闻言顿时愕然不已。扭头瞥了陈斯远一眼,见其略略摇了摇头,计较着到底是小贼跟自个儿更亲近些,说不得小贼是拿话儿唬了大老爷?
于是便笑着道:“老爷这话可不对,自打远哥儿来了府中,但有使唤,远哥儿何曾推三委四过?再说前后两回开埠,加上那百草堂,远哥儿可都是先行问过老爷的。”扭头与陈斯远道:“哥儿,这内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快与你姨夫分说分说。”
陈斯远拱手道:“外甥方才便分说过了,那工坊一事我自个儿都不曾料到。且工坊能赚钱,都是二嫂子四下奔走,这才拿了京营订单之故。外甥不过在工艺上指点了一番,旁的可什么都没管啊。”
邢夫人思量道:“原来哥儿也不曾想到,那此事便怪不得哥儿了。老爷,这天下的营生有赚就有亏,再是积年的老掌柜也有蚀本的时候。远哥儿既不曾料到,我看便宽宥他这一遭吧。”
贾赦那姿作态、面沉如水,略略盯了陈斯远几眼,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说道:“罢了,此事暂且不与你计较。老夫年前便听闻,你多次出入燕平王府,且府中下人说远哥儿又要办营生,不知可有此事啊?”
陈斯远演技愈发炉火纯青,闻言霎时脸色骤变,先是狐疑地瞥了一眼邢夫人,这才慌忙起身拱手道:“无稽之谈啊!也不知是哪个没起子的乱传谣,外甥出入燕平王府,不过是因着万客来——”
贾赦眼睛一瞪,打断道:“我劝远哥儿想好了再说!”
邢夫人也在一旁敲边鼓道:“是啊,远哥儿。你姨夫可没少看顾你,你也得知恩图报不是?”
“这…”陈斯远面上犹疑不定。
贾赦略略运气,又道:“原本你与宝丫头就要敲定婚事,谁知薛家出了变故,好端端的婚事成了兼祧。如此一来,远哥儿来日势必要另娶她人以继陈家宗祧。若寻了个拈酸吃醋的祸端回来,定会家宅不宁,来日后宅不安,仕途又岂会有作为?”
顿了顿,又道:“我思量此事许久,想着将迎春许配与你。迎春与宝丫头、林丫头同出闺中,迎春又是个好说话儿的,你娶了她,包管万事无忧。
哼,可你呢?但有好事遮遮掩掩,分明是没将我这姨夫放在眼里。罢了,你既不愿说,此事就此作罢!”
邢夫人心道怎么这事儿又牵扯到迎春了?不过她早就有心撮合迎春与陈斯远,刻下又扫量着陈斯远不曾推拒,顿时心下蠢蠢欲动。
说道:“远哥儿,我那女儿品性如何,你来府中二年想必也是知晓的。难得大老爷开了口,你若是再遮掩,只怕就要错失好姻缘了!”
陈斯远已然拿捏了半晌,当即顺坡下驴,拱手说道:“非是外甥遮掩,实在是那营生牵扯燕平王,外甥也不好随意吐露啊。”
贾赦一听燕平王也牵扯其中,顿时来了精神,摆手让陈斯远落座,身子前倾低声道:“远哥儿,燕平王纵使权势滔天,可说到底也是外人。这好处哪里有便宜外人不管家里人的?”
邢夫人帮腔道:“就是就是,哥儿快说说吧,到底是什么营生。”
陈斯远略略纠结,说道:“罢了,还请姨母、姨夫莫要外传。这营生,却是外甥寻见一物,以特殊法子泡制,既可清创消炎,又可医治各类炎症。倘若来日大行天下,定可赚得盆满钵满。”
贾赦狐疑道:“还有这等神药?”
邢夫人想起先前之事,便道:“哟,莫不是哥儿腊月里给四哥儿的那劳什子什么什么素?”
“不错,正是鱼腥草素。”
邢夫人立时笑着与贾赦道:“老爷不知,上回四哥儿染了风寒,亏得远哥儿送了那鱼腥草素来。只吃用了两瓶,四哥儿身子便大好了。不然啊,说不得四哥儿就得得了百日咳。”
贾赦心道,此物若真个儿有此效用,大行天下必定赚钱。只是不知陈斯远与燕平王之间定了什么勾当。
当下便问道:“你与燕平王是怎么商议的?”
陈斯远胡诌道:“外甥上回献药,医好了寿安郡主,王爷认定鱼腥草素乃是良药,便打算让外甥与内府合伙办个制药工坊。”
“便是如此?”
“是。”
贾赦眯眼抚须思量着问道:“可曾约定了制药方子保密?”
“啊?”陈斯远略略愕然,旋即慌乱道:“姨夫不可,若制药方子外传,燕平王定不会放过外甥啊。”
贾赦却道:“远哥儿无需慌乱,此事本就是燕平王巧取豪夺,你将方子转给老夫,便是燕平王日后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来。燕平王若真个儿小肚鸡肠,到时候老夫自会为你做主。”
邢夫人起先还当此番是陈斯远的计谋,待听闻贾赦这般说,顿时心下关切,生怕真个儿开罪了燕平王。于是紧忙去看陈斯远,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故作愁眉不展,蹙眉思量半晌,说道:“姨夫果然要将二姐姐许配于我?”
贾赦满心满眼都是银子,哪里会关心迎春的死活?当即笃定道:“老夫何曾扯过谎?你若不信,待迎春过了生儿,老夫做主,便给你二人定下亲事!”
陈斯远一咬牙,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待婚事敲定,外甥定将制药之法奉上。”
贾赦顿时欢喜不已,朗声笑道:“好,那就说定了。放心,你本就是老夫外甥,此后亲上加亲,出了事儿老夫定会护你周全。”
陈斯远愁眉苦脸应下,邢夫人更是忐忑不已。
目的达成,贾赦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儿,便催着二人去稻香村赴宴。
陈斯远与邢夫人别过贾赦,乘车打黑油大门出来,须臾转进荣国府角门。自马厩旁下车,又过了角门,邢夫人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忧心道:“你真要开罪燕平王?”
陈斯远笑道:“怎地?怕我死了…再没人护着你跟四哥儿了?”
“明知故问!我看不如算了吧,为了个二姑娘,怎好平白得罪了王爷!”
陈斯远却笑道:“你且安心…谁说这制药的方子就只一个了?”
邢夫人眨眨眼,心思转了转方知陈斯远之意,顿时掩口笑道:“演得真真儿的,害我挂心半晌。”
陈斯远又低声道:“那药酒…他可是一直服用?”
邢夫人低声回道:“我往里头加了佐料,他喝过了便能龙精虎猛,如今每日两盅雷打不动,你就放心吧。”
陈斯远笑着点头,心下暗忖,只盼着贾赦那老东西早日动弹不得,如此…今上出了气,合该放过贾家上下了吧?
二人一并到得稻香村,吃酒、看戏,摸牌、传花,自是痛痛快快耍顽了一场。席间陈斯远鼻观口、口观心,只偶尔与宝钗、黛玉、邢岫烟眉目传情,至于邢夫人与李纨,他是半点也不敢去瞧,生怕被旁人瞧出行迹来。
至傍晚时,酒宴散去。探春、惜春微醺,嚷着还要投壶、射覆。黛玉却不胜酒力,熏熏然起身要先行告退。
宝姐姐此时就道:“天黑路滑,林妹妹可不好自个儿回去…我看,不若让远大哥送送吧。”
迎春抬眼扫量,心下艳羡不已,面上却也如同惜春、探春一般掩口痴痴而笑。
又有几个大丫鬟打趣,黛玉挂不住脸儿,便嗔怪道:“我又不曾醉了去,哪里就要人送了?你们这般打趣起哄的,定是没安好心,仔细我扯了你们的嘴!”
说罢别过头去,匆匆扯了雪雁往外而去。
宝姐姐朝着陈斯远递了个眼神儿,道:“还不快去追?”
陈斯远笑着起身四下拱手,扭身默不作声拔脚便追了出去。只是临到门口又忽而驻足,扭身意味深长地瞥了迎春一眼,这才快步追了出去。
迎春心下原本有些酸涩,便是陈斯远这一眼,顿时被瞧了个心下乱颤,一时间慌乱不已,又唯恐姊妹们瞧出行迹来,便赶忙扮作鹌鹑,闷头整理起骨牌来。
待过得须臾,迎春方才抬起螓首,便见对面儿的邢岫烟正朝着自个儿笑吟吟瞧过来。
迎春心下大羞,一时闹不清楚陈斯远缘何如此。
却说陈斯远离了稻香村,不过十来步便追上了黛玉一行。
紫鹃、雪雁两个自然灵醒,赶忙提了灯笼走在前头。
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内衬朱砂方口立领偏襟袄子,外裹杏红镶边石榴红花卉纹样对襟出风毛斗篷,覆了观音兜,下着桃红马面裙。
转过年来,黛玉身量愈发抽条,虽有些单弱,可论身量却追上了二姐姐迎春。
陈斯远追上来招呼一声儿,黛玉赧然应下,又默不作声缓步前行。
陈斯远负手而行,说道:“年前与丁郎中见过一回,丁郎中看过妹妹脉案,打算泡制药酒来给妹妹调养身子。”
黛玉低声道:“我如今大好了,今冬只咳嗽了两声儿,没两日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再摆弄什么药酒。”
陈斯远笑道:“莫不是妹妹久病成良医,自个儿以为的比丁郎中还要有道理?”
黛玉一噎,抬眼瞧了瞧陈斯远,道:“那就劳你费心了。”
“这才对,”陈斯远道:“听闻上元时圣上开放安澜园要连办几日灯会,妹妹若是得空,我带妹妹去游逛一番可好?”
“安澜园灯会?”黛玉复述一嘴,心下顿时希冀不已。自打来了荣国府,平素黛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出趟门,也是随着老太太去上香。
也亏得陈斯远为其弄了个胶乳工坊的营生,这才隔三差五往外头走走。
黛玉心下本就灵动,又怎肯安安分分作了笼中之雀?且太上在位时,每岁都会操办灯会,听说最是热闹非凡,黛玉正值豆蔻年华,心里头自然是想去的。
可略略思量,她又气馁道:“元宵时府中要办团圆宴,我只怕不好出门儿。”
陈斯远道:“连着办好几日呢,咱们十四、十六去,妹妹只道去城外工坊,回程耽搁了时辰,想来就算老太太知道内情也不会说些什么。”
黛玉一琢磨也是,二人婚事早就过了明路,就算外祖母知晓了又能如何?
小姑娘心下愈发蠢蠢欲动,待过了蜂腰桥,眼看潇湘馆近在眼前,黛玉便停步道:“听说灯会热闹非凡…那我…便过去瞧瞧?”
陈斯远笑道:“多谢妹妹赏光,不然我就只能自个儿胡乱游逛了。”
黛玉掩口而笑,说道:“我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陈斯远点头应下,拱手别过黛玉,便往北直奔后门而去。黛玉目送陈斯远身形掩于暮色中,又欢喜着与紫鹃、雪雁进得潇湘馆。
到得内中,雪雁一边伺候其卸去大衣裳,一边厢忧心道:“姑娘要去灯会,可要寻个妥帖的由头。”
紫鹃道:“这还不容易?二奶奶还在养身子骨,不好劳动,合该姑娘往工坊走动走动了。听闻为了赶制京营订单,那些匠人正月里可是半日都不曾松快过呢。”
黛玉便吩咐道:“明儿个寻司棋兑些铜钱来,留待来日去工坊放赏。”
忽而书房里传出刺耳的摩擦声儿,刺得主仆三人纷纷蹙眉。紫鹃便道:“纹儿,又闹什么呢?”
俄尔便有操着一口山东方言的武婢乐呵呵回道:“大爷送给姑娘这玩物竟有大用!紫鹃姐姐快来瞧瞧,我缠裹了一圈儿磨刀石,如今能打磨刀剑了!”
主仆三个登时面面相觑,心道这物件儿还能这么用吗?
往后两日,都是荣国府有脸面的老家奴做东请吃年酒。陈斯远只在林之孝一家做东时,领着红玉露了一面儿,余下光景一直安心在新宅读书。
一径到得正月十三这天,下晌时陈斯远读书憋闷,正握着晴雯的手教其写大字。忽而便有曲嬷嬷来报:“大爷,外头来了个顽童,说是有人请大爷往能仁寺前头的茶肆会面。”
陈斯远蹙眉不已,问道:“可知是何人相邀?”
曲嬷嬷摇头道:“那顽童只说是个姑娘家,旁的一概不知。”
“知道了。”陈斯远百思不得其解,又见晴雯眸中狐疑不已,便轻咳一声儿道:“许是宝妹妹有事儿寻我。你且自个儿习练着,我出去瞧瞧。”
晴雯不疑有他,只得噘了嘴自个儿习练起了大字。
陈斯远穿戴齐整,出门往能仁寺寻来。不一刻到得茶肆里,正停步四下观量,便有个伙计迎上来,说道:“可是远大爷?楼上地字号雅间有位花姑娘正等着大爷呢。”
花姑娘?袭人?
陈斯远随手丢了枚金瓜子,抬脚便上了楼。待转过屏风,抬眼一看来寻自个儿的果然是袭人。
那袭人已然起身见礼,不待陈斯远开口便急促道:“大爷,出了两桩要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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