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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红妆素槨

  “回珍大奶奶,敬老爷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王太医回过话儿,便拱手退在一旁。

  尤氏脸面铁青。贾蓉不知所踪,尤氏本道谋算着设计其身死,奈何先是贾珍不肯,跟着陈斯远又自个儿否了此策,她便只好听命行事。

  公公素来在玄真观避祸,不理家中庶务,活似泥胎木雕,乃至于贾珍父子愈发恣意妄为。可就算是泥胎木雕,但凡有一口气在,贾珍都会顾忌几分…如今公公一去,只怕往后贾珍愈发没了管束。

  眼看尤氏面色不好,一道士慌得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这话三岁小儿尚且不信,更遑论是尤氏?她只是不听,依旧命仆役锁了众道士,一面打发人去催请贾珍。

  又见玄真观逼仄,实在不好停灵,便吩咐先将贾敬装裹了,挪去铁槛寺。此时时值盛夏,外间酷暑难耐,尸身不好停放。

  管事儿的婆子提点一句,尤氏便打发管事儿的四下采买冰块。

  忙忙活活好半晌,眼看外间暮色四合,贾敬尸身方才挪至车架上,便有贾珍领着众仆役打马而来。

  那贾珍跌跌撞撞掉下马来,哭嚎半晌,立时要寻众道士的晦气。尤氏劝说了半晌,方才将暴怒的贾珍劝下,随即夫妇两个一路护着贾敬先行往铁槛寺而去。

  京师但凡大户人家,大抵都有冬日采冰积存地库,以留待夏日消暑之用。便是如此,夏日里也大抵不够用,总要去市面儿上采买。

  贾敬虽不曾袭爵,可丧事却不好简慢了,起码要停灵五七,算算靡费的冰块只怕合东西二府之积存也不够用。

  不拘是真孝顺,还是孝顺给外人瞧的,贾珍都掏出大笔银钱采买冰块,待翌日贾琏来铁槛寺帮衬,贾珍又打马往关外而去——老太妃入地宫之后,圣人听了医嘱,便提前月余往关外北巡而去。

  贾敬虽是白身,却出身宁国府,从前又是东宫属官,其人殡天,于情于理都要奏请圣人给些哀荣。

  亏得圣驾此时走的不算远,贾珍往返七八日,到底请了圣旨来: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另一边厢,尤氏留在铁槛寺治丧,因放心不下宁国府,便请了邢夫人、尤二姐代为打理。

  待贾珍请了圣旨回转,挪棺回宁国府,料理停灵事宜自不多提。

  却说这日小祭之时,陈斯远留心观量。惜春依旧不曾往宁国府来,大老爷贾赦也只在前头帮着答对宾客,却一步也不曾往灵棚来。

  而贾珖、贾珩等竟习以为常,陈斯远便暗自思量,看来自个儿琢磨的没错,惜春八成是贾赦的种。

  至申时过半,陈斯远施施然从会芳园回转清堂茅舍,谁知方才换过一身砍袖衣裳,邢夫人便寻上了门儿。

  晴雯还张罗着伺候陈斯远更衣,谁知邢夫人自个儿已经进来了,抬眼只瞥了一眼便道:“远哥儿是我外甥,也用不着这般避讳。你们暂且退下,我有些事儿与远哥儿计较。”

  苗儿、条儿两个低眉顺眼,香菱、晴雯不疑有他,告退一声儿便一并退下。

  内中只余二人,邢夫人一屁股落座椅上,禁不住一边打扇一边略略扯开领口,蹙眉抱怨道:“真真儿热死个人,你可知东府单是买冰就抛费了上千两银子了?”

  陈斯远附和着应了一声儿,见邢夫人脸面、脖颈上沁了一层细密汗珠,便将冰盆挪过来,抄起一柄芭蕉扇为其纳凉。

  当下笑着问道:“珍大嫂子回了府,还用得着你继续看顾着?”

  邢夫人道:“尤二姐到底年轻,看顾孩儿还算妥帖,旁的事儿哪里指望得上?再说她三天两头过府来寻晴雯,我怎么听着这二人好似合伙儿做了买卖?”

  陈斯远笑着点头,便将尤二姐与晴雯合伙开喜铺的事儿说了。

  邢夫人听罢便有些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总听你说晴雯那小蹄子的女红极好,听说还绣了屏风?”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便道:“如今她也不得空,倒是有个现成的炕屏。你若是得意,回头儿我给你送去。”

  邢夫人顿时心满意足,禁不住蹬掉绣花鞋,探出丰润菱脚在陈斯远腿上蹭来蹭去。

  陈斯远本就燥热难耐,探手便擒在手中,抓痒几下,痒得邢夫人咯咯笑着往回抽腿,这才叱道:“少作怪,这会子门窗都开着,你还想让人瞧了去不成?”

  邢夫人媚眼如丝,哼哼两声儿这才作罢,显是心下想的紧了。端起凉茶呷了一口,这才凑过来道:“哎?这几日我怎么瞧着蕹哥儿不大对?”

  陈斯远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如常问道:“哪里不大对了?”

  邢夫人思量着道:“我瞧着珍哥儿媳妇也不大亲近那孩儿,蕹哥儿长的与珍哥儿媳妇不大像,反倒与她那二妹妹有些挂相。”

  废话,尤二姐才是尤老娘的亲女儿,尤氏不过是继女,丑哥儿自然与尤二姐更像一些。

  这事儿不好与邢夫人说,免得回头儿她再传扬出去。于是陈斯远便道:“外甥像舅…没舅舅就像姨娘,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邢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大对,一时间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于是只得揭过此事,转而说道:“二房这几日往王家跑得勤快,也不知心下憋了什么坏呢。凤丫头也真个儿不中用,连个琏儿都拿捏不住,反倒落在二房手里成了把柄。

  我看凤丫头是抵不住了,你不若帮着出两个好主意,总不能任凭偌大的荣国府落在二房手里吧?”

  王夫人往王家跑,为的是宝玉吧?怎么到邢夫人嘴里就成了图谋荣国府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儿白了邢夫人一眼,说道:“有娘娘跟王子腾在,如今就算老太太、二嫂子都帮着你,你也奈何不得二房太太。我劝你还是消停消停吧。”

  邢夫人面上不满,嘟嘟囔囔几句干脆别过身去。

  陈斯远哪里不知邢夫人所想?不过是撺掇着王夫人与凤姐儿继续斗下去,最好将贾琏斗死了,如此一来四哥儿正好承袭爵位。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便是如此。

  邢夫人又来哄陈斯远,可见其一直不接茬,顿时心下着恼,很是腹诽了一番‘没良心的种子’,惹得陈斯远变了脸色,这才悻悻止住话头儿。

  过得须臾,转而又说道:“大老爷昨儿个与我说,这几日便要寻老太太商议二姑娘的嫁妆事宜。”

  荣国府不曾分家,姑娘出阁的嫁妆自然打公中出。可如今这情形,王夫人掌家只能勉力维系,四下拆东墙补西墙,哪里还出得起嫁妆银子?说不得便要动用老太太的体己。

  陈斯远顿时心下悚然,蹙眉道:“大老爷要算计嫁妆银子?”

  邢夫人鄙夷道:“说是那劳什子蕺菜须得大量囤积,前两日还问我存了多少体己呢,我看八成是银钱又不凑手了。”顿了顿,又道:“罢了,这事儿你不好出头,回头儿我与迎春提一嘴,总要知会老太太一声儿,免得遭了算计。”

  陈斯远颔首应下,邢夫人眼看时辰不早,这才起身别过,领着丫鬟回了东跨院。

  陈斯远无心研读,干脆起身往院儿中游逛。出了房便见香菱、晴雯两个并排坐在墙角下,院儿外的梨树枝繁叶茂,投下的树荫刚好将二人遮掩了。

  晴雯挽了袖子,裙裾撩起,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与臂膀;香菱手托香腮犯了瞌睡,领口裂开,正露出内中丘壑萤柔。

  陈斯远正觉有趣,便有五儿从西厢房里行出来见礼。陈斯远扭头观量,却见五儿气色极好,面上不见半点汗珠,不禁心下惊奇。

  待问出口,五儿就笑道:“我身子单弱,如今觉着正好,反倒不觉闷热。”

  陈斯远笑着打趣道:“不想身子单弱反倒有些好处。”

  话音刚落,便有芸香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入内随手一抹额头汗珠,凑到陈斯远跟前便嚷道:“大爷大爷,甄家来了两个女人,也不知送了什么物件儿来,这会子二奶奶正答对着呢。”

  甄家又来人了?且出面儿答对的是凤姐儿…或许是因着老太妃故去,甄家也觉情形不对,这才加紧了与贾家互典之事?

  陈斯远还在思量着,芸香又道:“还有啊,宝二爷回来了。我眼瞅着太太往仪门处去迎了!”

  “嗯?”这是王子腾出面儿,将宝玉从北静王府接回来了?

  陈斯远心下纳罕的紧,随手丢给芸香一枚银稞子,叫过五儿匆匆换过衣裳,他便往前头去瞧。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出了大观园,上夹道绕过梦坡斋,过了一重穿堂,陈斯远这才停在另一重穿堂里。他方才站定,遥遥便听得喧嚷声打绮霰斋而来。

  俄尔,便见丫鬟、婆子簇着王夫人与宝玉往荣庆堂而去。那王夫人泪眼婆娑,扯了宝玉的手儿‘儿啊’‘心肝’叫个不停,宝玉却笑吟吟安抚道:“不过是去王府做客一些时日,母亲何必抹泪?”

  王夫人欲言又止,道:“总计是吃了苦了。”

  谁知宝玉却笑道:“我既为座上宾,又哪里会吃亏?母亲不知,王爷此番还将琪官邀了来。错非国丧之际不好宴饮,还不知如何快活呢!”

  王夫人顿时面上一怔,审视宝玉半晌,到底没说什么,叹息一声儿只道:“罢了,还是先去见过老太太吧。你祖母这几日见天念叨你。”

  眼见一众人等乌泱泱进了垂花门,陈斯远这才抹着额头汗水往回走。心下想起王夫人神情,立时玩味不已。

  只怕王夫人那会子是想起了当日的秦钟吧?秦钟、蒋玉菡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个北静王,只怕王夫人再傻也知道宝玉这个龙阳之好不大对头了吧?

  撇撇嘴,陈斯远安步当车过了穿堂,自夹道一径进了大观园。谁知才过沁芳亭,便见雪雁、藕官扯了手儿说笑而来,手里还提了一匣子点心。

  瞥见陈斯远,两婢紧忙上前厮见,待陈斯远问二人往何处去,雪雁就眯着一双笑眼道:“蟠大奶奶送了半车西瓜来,宝姑娘一早儿冰镇了,方才邀姑娘们去吃用。这会子听说宝二爷回府了,大家伙便要去荣庆堂热闹热闹呢。”

  那藕官方才还与雪雁有说有笑,这会子见了陈斯远却是拘谨得紧,只垂了螓首不言语。

  陈斯远便与雪雁点点头,道:“也好,回头儿让你们姑娘少贪凉,免得又坏了胃口。”

  雪雁笑吟吟答了声儿‘知道啦’,这才敛衽一福,又扯了藕官别过陈斯远,往潇湘馆而去。

  陈斯远回首观量一眼,心下对那藕官纳罕的紧。忽而回想起小丫鬟芸香曾说过,那藕官自打菂官故去后便郁郁寡欢,几次说过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为菂官守一辈子…

  啧,无怪对自己避如蛇蝎,敢情是百合花心有所属。

  陈斯远不再驻足,拔脚往清堂茅舍回转。谁知甬道才转过省亲别墅,遥遥便见凹晶溪馆里一抹红影,正胡乱地将鱼食丢进水池里,引得内中锦鲤疯抢。

  是小惜春!

  因夏日炎炎,姑娘家在自个儿院儿中都穿着清凉,陈斯远倒是不好再四下探访,是以陈斯远也好些时日没见惜春了。

  他既已猜到惜春出身,哪里还不知小姑娘这会子正郁郁寡欢?略略犹豫,快行几步扭身就上了沁芳闸桥,恰此时惜春瞧了过来,陈斯远便遥遥冲着惜春摆了摆手。

  小惜春绷着小脸儿,缓了会子好似才醒过神儿来,这才踮脚朝着陈斯远也招了招手。

  陈斯远绕过水池,不一刻到得凹晶溪馆里,便见惜春敛衽一福,低低地唤了声儿‘远大哥’。

  陈斯远负手笑道:“好几日不见四妹妹了,怎地,四妹妹也在苦夏?”

  惜春含混道:“酷暑难耐,连宝琴都没了精神头,每日家多是躲在房中乘凉,实在无趣的紧。”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真个儿让人艳羡,我倒是想闭门不出,奈何总有杂事要处置。”

  说话间已与惜春并肩而立,探手抓了惜春托着的碗中鱼食,随手抛洒,便有二尺来长的大号锦鲤翻腾着挤走旁的鱼儿,大口吞食鱼食。

  “好大一条锦鲤!”

  二人异口同声,赞叹罢了又纷纷沉寂下来。惜春叹息一声儿,因素来与陈斯远亲近,当下也不遮掩,瘪嘴道:“远大哥…大抵是猜到了吧?”

  “嗯。”陈斯远不好跟小姑娘装傻。

  惜春深吸一口气蹙眉道:“怎么尽是些烦心事儿呢?总在眼前晃悠,苍蝇也似的惹人厌!”

  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得灌鸡汤,道:“人选不了自个儿的出身,却能选怎么个活法儿。”顿了顿,他温声劝慰道:“四妹妹如今自是烦恼得紧,可若依着我…这眼光不若放长远些。待过上十年、二十年的,有些事儿总会淡去,回首观量,不过是过眼云烟。

  四妹妹品格清贵,便是那些奴才腹诽几句,也攀诬不上。若真有那不开眼的胡言乱语,四妹妹只管与我说,我替四妹妹出口恶气。”

  都道四姑娘惜春性子冷,自小别府寄居,名义上的父亲、兄长全然不管,实则东西二府人尽皆知惜春乃是孽生的!若无陈斯远与之亲近、照拂,只怕连个说体己话儿的人都没有。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莫怪惜春性子清冷,换了旁的人,只怕早就生生被吐沫星子给淹死了。

  惜春鼻头一酸,不禁啜泣有声儿,却强忍着没让泪珠子掉下来。扭头泪眼婆娑地瞧了陈斯远一眼,又低头瓮声瓮气应了,心下这才稍稍熨帖。

  又开解了惜春半晌,陈斯远情知惜春心结难解,再是劝说也无用,想必只有离了贾家,惜春才会撂下此事吧?

  因是几句契阔之后,他便转而说道:“宝兄弟回来了,大伙儿都去荣庆堂瞧热闹,四妹妹不想去?”

  惜春瘪嘴道:“她们整日里热热闹闹的,我却只盼个耳根清净。”

  见陈斯远面上莞尔,小惜春又道:“莫看我小,那些糟烂事儿我也知道。争来争去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何必呢?”顿了顿,想起二姐姐迎春明年出阁,那会子陈斯远也会搬出去,惜春顿时沮丧道:“也不瞒远大哥,我心下巴不得这个家彻底败了呢,到时候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陈斯远蹙眉探手将惜春的发髻揉做鸡窝,肃容教训道:“小小年纪少说这些不吉利的。你当做了姑子就真个儿六根清净了?想想智能儿!”

  惜春顿时身形一缩。过得须臾方才说道:“也是,如今这世道,姑子庙里也不清净。”感叹一声儿,又压低声音与陈斯远道:“远大哥不知,先前智能儿偷偷来寻了我一回。”

  “哦?”

  惜春道:“是彩屏报的信儿,说是智能儿身无分文过不下去了。我与她相交一场,便送了一对儿金镯子与二十两银子…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陈斯远摇头不语,他也不知智能儿下落。

  惜春又期期艾艾道:“姑子庙去不得了,只盼来日我落了难…远大哥能收留我。”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四妹妹这话儿说的,莫不是拿我也当了那等薄情寡义的?凭着咱们的情谊,这些话还用宣之于口?”

  惜春也笑将起来,抬起小手悬停半空,道:“有些事儿总须得击掌为誓才好,不然我哪儿来的脸面去求远大哥?”

  “好,那就一言为定。”

  啪——

  一大一小两个巴掌击在一处,惜春面上果然松快了几分。恰此时遥遥有宝琴招呼,惜春应了一声儿,又朝着陈斯远吐了吐舌头,道:“才想起来,应了宝琴一道儿用晚点。远大哥,我先走一步。”

  陈斯远笑着应下,目送小惜春一路快行,终与宝琴聚首,二人又嘀嘀咕咕往这边厢观量,陈斯远便朝着二人摆了摆手。宝琴摆手相应,这才扯着惜春往前头而去。

  转眼到得晚点时分。

  凤姐儿早已答对过甄家两个女人,这会子正歪在炕上蹙眉思量,一旁小丫鬟丰儿不住地打着扇子。

  外间传来脚步声,却是平儿挑了珠帘入内。凤姐儿回过神来,见丰儿满头满脸的汗水,便道:“行了,你也一身汗,且下去歇着吧。记得看着巧姐儿多用些点心。”

  丰儿应下,提着扇子交给平儿,扭身往东梢间而去。

  平儿凑上前为凤姐儿打扇,规劝道:“奶奶还说巧姐儿,自个儿也没见用多少晚点。”

  凤姐儿道:“闷热得实在吃不下。”

  平儿不好再说,过得须臾,才试探着道:“奶奶,上回我说的事儿…奶奶思量的如何了?”

  凤姐儿立时眉头紧蹙,说道:“我如今瞧着他就作呕,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孩儿?”

  平儿道:“可如今奶奶只一个巧姐儿傍身,难不成眼瞅着张姨娘回头儿生下男孩儿?”

  凤姐儿嘴硬道:“她便是生了,也是养在我膝下。”顿了顿,乜斜平儿一眼,道:“你倒是个不嫌脏的…罢了,你我主仆这些年,我心下早拿了你当姊妹。回头儿与你二爷提一嘴,往衙门走一趟,将你身契放了。”

  平儿心下激动,赶忙就要下跪道谢。

  凤姐儿探手拦住,道:“做这个样子给谁瞧呢?我既是许了你,便总会作数。”

  平儿本就是姨娘,来日放了身契,再被凤姐儿认为姊妹,论身份可就比张金哥还高了一筹。

  平儿心下犹豫半晌,到底从汗巾子里翻出个纸包来,悄悄递给了凤姐儿。

  凤姐儿扫量一眼纳罕不已,道:“这是何物?”

  平儿面上讪讪,咕哝着道:“奶奶不是说作呕嘛,我思来想去,便托人从水月庵里求了药来。那老尼姑说了,再是贞洁烈女,用了此药也难保…”

  凤姐儿愕然眨眨眼,忽而低声骂道:“脏了心肝的小蹄子,我拿你当姊妹,你竟给我拿了这等腌臜物什?”

  平儿立时跪在炕上,道:“奶奶!天可怜见,我若不是为了奶奶,何至于舍了脸面去求这等腌臜物?但凡奶奶有孩儿傍身,咱们又何必理会二爷如何?”

  眼见平儿言辞恳切,凤姐儿不禁红了眼圈儿,忽而就想起了上回老太太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为了平息贾琏惹下的祸端,宝贝疙瘩也似的宝玉巴巴儿送去北静王府大半个月,方才那会子王夫人的目光好似刀子一般,恨不得就将凤姐儿千刀万剐了。

  再有,凤姐儿是吐出了不少好处,老太太更是话里话外点拨,规劝凤姐儿尽早养好身子骨,生个男孩儿。

  可是…凭什么?

  是贾琏自个儿弄坏了身子骨,生不出男孩儿与她凤姐儿何干?

  凤姐儿心下恼火,幽幽道:“就算我闭了眼当被野驴压了一回又如何?他什么身子骨你还不知?”

  平儿道:“二爷不用那加了料的点心好些时日,前日太医诊看过,说并无大恙。奶奶且试一试,万一就有了呢?”

  凤姐儿心下委屈,却也知再没旁的出路,于是也不作声了。平儿察言观色,便知凤姐儿是默认了下来。

  因是赶忙落地道:“二爷这会子还在东府,珍大爷留了二爷吃酒。等过会子我便将二爷引过来。”

  凤姐儿哼哼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应了,平儿便笑着赶忙去等贾琏。

  晚点还不曾撤下,凤姐儿呆呆发怔。待回过神儿来,一眼便瞧见炕桌上的纸包。略略咬牙,凤姐儿拆开纸包,眼见内中是红褐色的粉末,嗅之味道古怪。

  又暗咬银牙,将那粉末和在茶水中。

  不一刻外间日沉月升,随即隐隐传来平儿吩咐声儿。又俄尔,才有平儿打了珠帘,两个粗使婆子哼哼着将一滩烂泥也似的贾琏搀扶了进来。

  凤姐儿抬了衣袖遮掩口鼻,厌嫌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待平儿送过两个粗使婆子,凤姐儿才道:“他这般模样,哪里还生得了孩儿?”

  平儿低声道:“奶奶莫急,我有法子。”说话间便见平儿自汗巾子里寻出个小巧瓷瓶,倒出一丸丹药来,撬开贾琏牙关便塞了进去。

  回过身朝着凤姐儿点点头,平儿就拾掇了晚点便要端下去。

  凤姐儿眼疾手快,紧忙将那一盏茶抄起,趁着平儿退下,紧忙一饮而尽。入口滋味颇为古怪,回味苦涩异常。

  凤姐儿强忍着才不曾吐出来。端坐半晌,忽觉身上燥热,凤姐儿一咬牙便凑过来解贾琏的衣裳。

  此时醉过去的贾琏忽而说起了醉话:“小蹄子,你是奶娘,我怎地就不是奶爹了?”

  凤姐儿身形一僵,顿时面色大变,抬手给了贾琏一耳光,起身下地往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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