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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陈州五门大开。
大队忠武军小跑而出,一直站出护城河。黑幞头,红抹额,洁白春衣,膘肥体壮的叉腰持槊而立。
几处山陂也插着上著圣唐的王旗。
器宇轩昂的银刀衙官往来视察,大声检点军容:“刀不出鞘,甲不上身!见到使者,大呼文德武运,万世永昌,谁也不许对视使者!”
被巢军重创后又被全忠吸血,又遭圣人杀伤过万的忠武军,丧失了桀骜资格,在交出赵氏九族后,这两年就这样安稳发展民生,谁也不结交,和朝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
视察完一遍,银刀军翻上骡子,静静等待。
军府里,丘旦披上从赵昶那继承的使相紫衣,双手端着延请士人描绘的元皇圣帝真容,大步走出大门。
这是圣唐的习惯,把圣人的样子画下来,供在地方。
李唐皇室也一直有画御容的习惯,从李渊到惑帝,其实都有还原真容传世。
黄巢进京的时候没毁,被田令孜带去了蜀中。首次遗失是朱玫之乱,大宗正背着画像和神社牌位出长安未久,就被乱军洗劫一空。呃,同时,杜让能之辈也被抢了官服印绶。
之后李茂贞几次作乱,就彻底失传了。
“参见元皇圣帝。”甫一见到圣人真容,在通衢上正装列队的衙将百官垂手埋头。
丘旦点点头,和群臣互相行礼后,捧着御容走到最前头。
群臣分成两班,紧紧跟随。
“韩公,这吴王派使来想干甚?”无力对抗朝廷的藩镇,多畏惧被告密,然后被朝廷下套做掉,现在的忠武军也不例外。丘旦压低了声音,凑到韩赡耳边严肃地问道。
韩赡,赵氏党羽也。
当初洛阳大典,便是他带着赵氏妻女和部分军将文官来参加大典表示屈服的。
“这…某也不知。”韩赡眉头紧锁:“许是来征调讨友裕的。”
“那可如何是好!”丘旦心一紧:“诚若君言,奉不奉诏?”
“来的是吴王使者……”
又不是圣人使者!
韩赡想了半天,勉强钻到了个空子:“不听吴王号令,正合臣道……”
“且看着吧。”丘旦心不在焉。这节度使当的,真没半分滋味!
“大郎进薄关中之事,君觉得有几成把握?”丘旦突然又自说自话:“打了也快小半年了,输输赢赢,也该有个说法了。”
依托如此雄关大城而守,还没打退朱大郎,这不禁让忠武军心中产生了几分疑窦。
这圣人真容,还有没有供在军府早晚觐见的必要?
“且莫妄动。”韩赡心事重重。
都晓得,圣人是讨伐吐蕃去了,这才有朱大郎的机会。
可偏师留守,大郎都啃了这么久还搞不定,等王师主力回来,岂非如屠猪狗?
“等着吧,大郎若能打进长安,我等就追随过去。”韩赡又说道:“不过某瞧着,也没多少希望。”
就汴军那个烂摊子,一言难尽。
从吴王的回援也能看出来,圣人一直在留心朱大郎。
这位天子一向稳健,不会给空子钻。
况且,现在洛阳被吴王占据,汴军断了粮,即使杀人吃肉,又能得几夕温饱?
多半是完了!
圣人归来之日,大郎授首之时。
“烦死了!”丘旦咬着牙,狠狠抽了圣人真容两耳光。
“罢了,管这天下谁做主呢。说不定又是个李纯李恒父子一样的格局,还有我辈逍遥的可能。”韩赡笑了笑,道:“这列朝列代,有几对贤君?”
“十有八九是个饭桶。他内部的派系现在多得很,等他死了,怕是还有得乐子看。”
“对付此人,还得看女人发力。”
“确实。”
张惠就够他下不了床。等拿下朱大郎的妻妾闺女和朱温那些遗孀,嘿!
很快,队伍抵达城外的仪仗场地。
丘旦韩赡收了谈笑,一丝不苟捧着圣人真容望着天边。
只是画风,呃…
画中圣人一身黑袍盘在榻上,双掌在膝盖上摊开,双目闭合,表情安祥,面带微笑。彩画在时间侵蚀下泛黄泛灰发黑,此刻被丘旦这么捧在手里站在队前,活像捧了张死人遗照。
画画之人,其心可诛!
“哒哒哒!”良久,接应军马进入了视野。
“严肃!”银刀军们大喝。
“嗒!”军人们利落的重新一整队伍。
丘旦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手法,将御容高高举在脸前。
东阁祭酒元谢坐在马车上,在忠武军的引导下,缓缓而来。
银刀军们打了个手势,众军便举起右手齐声大喊:“文德武运!万世永昌!元皇圣帝,长乐无极!”
丘旦领着群臣,向前迎去:“恭迎天使!”
“嘶,今夕何夕?”听着山呼海啸的呐喊,元谢从马车上探出头,见到这么大阵势和飒飒飞舞的圣唐旗帜,笑了。
真是意外!他本来都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没想到,忠武军这么会来事。
元谢跳下马车,大步前进,意气风发的歪着嘴巴。
银刀军举着仪仗走到他身后,亦步亦趋,这是皇权的象征。两侧军人的目光随着他们的步伐而移动,神情肃穆。
“咦,丘帅手中是甚么?”看到丘旦怀抱一幅画,元谢聚精会神看去。
待看清之后,顿时喜出望外,大笑出声:“嚯嚯嚯,还准备了圣君御容哦!”
丘旦笑道:“圣君行此中兴事业,臣等不得效力左右,只好供在军府,日夜祈福觐见。”
“有心了,有心了!”元谢拉着丘旦的手,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看来,忠武军对圣唐,还真有几分忠诚呐。
此行可不负使命矣!
“元公请入城。”丘旦让开身位,含笑道。
“某不过王府闲职,忝受使命。”元谢伸手谦虚:“丘帅请入城。”
“元公请入城。”丘旦固请。
“这得谦让到什么时候?”元谢哈哈一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随后二人并肩而行,一同入城。
群臣在后,军队次之,银刀军还搂着琵琶敲着鼓,奏起《秦王破阵曲》。
天使至,威仪如斯!
“丘帅当已知某所负使命?”元谢打量着空无一人的戒严街巷。
“哦?”丘旦询问道:“圣君有何旨意?”
“不是圣人,是吴王。”元谢纠正道:“朱大郎在潼关遭受巨大失败,不日将被殄灭。现吴王已在夺城汴梁的路上,殿下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出兵,配合王师攻取汴梁。”
丘旦有些惊讶,但不是很信。
如果朱大郎败亡已现,使者就不会是这个温柔口吻。
“哈哈哈!好死!朱贼倒行逆施,臣等早有诛杀之心,只恨力不足!”丘旦跟着骂了几句,笑道:“出兵讨贼,臣等职分。只须一封诏书,即可出师。”
“没有诏书。吴王此行是紧急军务,临时决定。”
“这……”丘旦面露难色。
“殿下奉诏监国,可以便宜从事。”元谢淡淡道:“再者,只要能打下汴梁,有没有诏书授权是其次。勤王讨贼,天下公事,可以先斩后奏!只要打下汴梁,圣人都不吝赏赐。”
“真兴复主也。”丘旦赞叹道,一脸敬畏、虔诚。
见他回避话题,顾左言他,元谢登时不豫:“哼!”
不过见忠武军上下态度良好,不现武夫骄横,元谢收了脸色。
慢慢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多谈几次。
大队缓缓抵达军府。
“万岁,万岁。”庭院里,元谢和忠武军文武百官一起对着御容参拜,银刀军也领着衙军在门外朝觐。处处都显示着圣唐的威权法统,虽然在他们这,也就这点场面功夫了。
“元公远道而来,今日且先歇息,正事明日再谈不迟。”丘旦恭敬道。
闻言,元谢心宽了几分,事情还有分说的空间。
元谢被送到会馆。
夜里,还有一个美人来暖床。玩弄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身子,一问,还是赵氏某个母族的女眷。
圣人睡赵嫣然、赵姿、赵梦、林氏、蔡氏这五个赵氏核心,他睡赵氏外家。
这让元谢爽快之余更悦然。或许,丘旦个人,还真有那么一点忠诚。
翌日清晨,丘旦率队来到会馆,亲问起居。
“明人不说暗话。”卧室里,元谢请丘旦坐下后,凝声道:“汴军悖逆无道,罪恶滔天,吴王此番深入巢穴,就擒……”
说到这,元谢盯着丘旦,等他接话。
“汴军悖逆无道,自当共讨!”丘旦认真道。
元谢神色一僵。
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某说明白些。”见丘旦只表态不出承诺,元谢耐着性子直说道:“三月初一之前,能不能赶到汴梁会师?我圣君何等英武?但有功勋,谁被亏待过?想想武熊,扎猪,李瓒这些…”
“臣懂,臣太懂了。”丘旦恳切道:“一定出兵。只是中原累年兵戈,忠武军一直波及其中,今天户口凋零,百姓贫穷,武备废弛,整顿兵甲赏赐需要一点时间…”
“三月初一之前能不能到汴梁!”
“这只是其一。“外有蔡贼,王敬荛,牛存节之辈为邻,臣恐为圣唐失陈许二州…”
“某现在没和你聊忠武军会不会因此出事。”元谢打断道:“汴贼就擒,此辈群丑,秋后蝼蚁耳!”
“容臣等收拾兵甲赏赐,事毕即出兵。”丘旦叉手道:“也请吴王理解臣等难处。”
“魏博,义成军,淄青,都是忠臣,殿下不妨也遣使召唤。田帅他们靖难,汴梁可轻下也。”
元谢不想说话了。
不识抬举!
圣人指望和平收服诸侯以降天下,也是痴心妄想。
贼配军贼配军,诚如是焉!
“既如此,某公务在身,便回去复命了。”元谢长叹一声,起身道:“丘帅尽快出兵吧。”
“一定!”
元谢看他一眼,心中涌起杀意。
俟圣君归来,马踏中原的那天到来,汝辈可别跑得比谁都快。
元谢离开陈州的时候,高纲也到了魏博。
“吴王召我等扑城汴梁,公等何意?”邺城白虎殿内,田希德召集了各执政文武。
“朱贼大势已去,讨之何难?”史神骁第一个赞成:“早就听说汴梁美女如云,富庶无比,虽然近来闹了几年战乱灾荒,但根基犹在,也好好发一波财。”
“我辈素无大志,还能怎么选?拥护圣唐是唯一出路。”
“可朝廷若平小朱贼,中原即可一鼓而荡,元和事业就基本铸就了。”臧延范迟疑道:“真怕那时候圣人对我辈下手,他振作之志甚强,心里岂能没有解决我辈的野心?”
“大帅。”堂弟田恒站了起来,道:“因全忠之贼,魏府与圣人一朝关系甚笃,如今都还有诸多衙将大臣在朝效力,担心什么?即使想铲除我辈,种道士、张乘法他们也不答应啊。”
“按目前这个关系,某不觉得圣人会卸磨杀驴,对付我们。”潘晏也说道:“况且,就汴军那个鸟样,不可能挡得住圣人了,圣唐再度号令中原,只是时间问题。不趁这个机会再狠狠上一波分,等着圣人记恨我辈首鼠两端么?”
当即又有人说道:“便是巢乱前,圣唐控制天下时,也没来讨伐我辈。赵魏燕割据世袭,是圣朝是列圣默许的。焦虑卸磨杀驴,我觉得是多虑了。”
方方面面的问题,军人们都分析考虑到了。出兵有种种好处,不出兵,掉政治分的同时也不能阻止圣人再度号令中原的即将事实。
怎么选,其实很简单。
但田希德很踌躇。
是简单,魏博大部分人也不排斥出兵,当初不还和圣人在洛阳和朱大郎干了一场?
可外军厌战,一调出去,十分精神只剩两分,甚至一分都没有。
中和年间,韩简侵郓、河两镇,前者打了半年打不下来。后者打下来了,但军队不想要,带着财货丢下韩简就打道回府了。而扑城,目标还是汴梁这种大城,一定是有恶战的。
要去,只能魏府牙兵亲自出马。
八千户子弟,死一个少一个,肉痛!
会撼动到统治!
割据一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财富阶级权力什么的,都固化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魏博军府统治六州,不满的人除了朝廷,六州本地也大有人在。在本地反抗不了,就会去外地。
如朱大郎的头号走狗,源政,魏博传统士族源氏的子弟。
又如朱全忠麾下的张归霸三兄弟,魏博平民。
“罢了,罢了!”田希德叹了口气,道:“我等亲往吧。”
不帮着圣唐打朱温,会被朱温骑在身上吸血。
帮着圣唐打小朱温,也会流血。
不帮吧,将来又可能会遭到圣人讨伐。
委曲求全,苟活于世。他们魏博活的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