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汴梁城下,已依城造了许多营盘。
每处城门,都有寨子坐镇。
穿得破破烂烂瘦成皮包骨的汴人男女猬集城头城下,被军兵们支使着,做些补墙挖沟,洗衣裳,烧尸体打扫卫生的活计。
还有百姓一路路的从远处运木石料。一来工程要用,二来军中城中烧柴的需求也大。
梁地户口殷实。
前年瘟疫、水灾和跟着来的饥荒以及后头朱大郎统治崩溃,各处大乱,不知制造了多少难民。
一场合战下来,死的人已无法计算,但活下来的更多。
吴王诚心招抚,士民乱兵慢慢的就从四下依附过来,在汴梁周围搭下棚子,几日里就乌泱泱聚了好几万。
汴梁积储已给朱贼倒腾得精光。
圣朝有圣德,兴复有新风。不能看着这些人饿死病死,也怕生事,吴王诸人盘算着,就搞了这么个以工代赈。军粮当然不够,但各处还在源源补充物质。朝廷固然也不富裕,但一天两个醋饼,还是管得起。
再说,还有齐魏这些大镇可以帮忙嘛!
让圣人去找王师范请客哈哈。靖难战争,这厮可没怎么出力!
这么多难民动手,几天下来,汴梁城生气复具。
各街坊大道文德、长生的旗子两岸插到头。城里城外饼摊粥店摆开,热腾腾的白气扑腾咕嘟。军吏军卒懒洋洋的或坐或站,翘着二郎腿冲那些正在奔走忙碌的汴人间或喊上两声:“卖点气!今是蒸粟米,煮黄豆,还有盐菜!到时辰凭安抚榜文来吃。以前是武夫的放乖些,看得俺顺眼了,还赏你老小一顿,反正是花圣人的钱!保条命不简单啊,踏实当良人罢。”
市井的闹哄哄传入一个棚子,里头一队兴国军正在开席。听得外头七嘴八舌,喝迷糊的典兵大校摇摇晃晃走出来,双手卷成筒拿在眼前,直起脖子看了半晌,满意的点点头:“叫叫叫,俺只当又在做甚!这帮鸟人,倒没怎为难反虏。俺管着此处,这里一天可出不得太多人命。”
他身边部下也笑:“有什么相干?汴狗都是些吃硬不吃软的货,平生专想着造反。不给这些土狗一点好看,还以为俺们弱不禁风!照俺说,一日挑些坏种杀了。”
“从西海调归,除了在武关硬干一场,这场大功,犒赏已经算是我辈白拿了,心就放软些罢。走走走,回去吃酒!”
大校提提裤腰带,还未说话,就看见街上奔来列列旗帜。
大队大队的大臣将领整装具礼,往封丘门呼啸而去。
“遮莫不是圣人来了?”大校揉揉眼。
诸军细看看,发现吴王也在,顿时急得跳脚:“完了完了!却忘了传闻,圣人已到汴梁,原来是真的!看这架势,这会怕是要入城了。别喝了别喝了,收拾下,以防一会被检阅。”
众人匆匆散去。
封丘门外,鼓乐齐鸣,华盖招展。
远远一队白旗出现在春原上。当先骑士手按马背,这些日子长了满脸满腮的大胡子,也没修剪。现在发带幞头抹额也摘了。披头散发衣飘飘,一副准备走马游京的松弛样。
“哈哈。”圣人望着汴梁城,朝着身边笑道:“我辈命不好。看看吴王,千里回援解武关,组织联军,轻下汴梁。我还担心吴王拿局势不得……”
“天家有麒麟!”侍从叉手笑道。
吴王大队早就撒出来先头。这个时候看到圣旗,纷纷催马迎上,隔得老远就招手大呼:“拿下了,拿下了!这中原,是我辈的了,是圣唐的了!”
“都能干,都能干!”圣人理了理头发,焉焉的笑。
面上是元气不振,手上却一提绳,飞驰向前。凡是身份、地位够得着的将校大臣都一提马,紧紧跟随。城上城下各处军马都挥舞着手中旗与兵,大声致意:“万岁,万岁!”
“英武军何在?”圣人环顾。
“俺们来辣!”城门洞开,大群蓝衣兵小跑而出,沿桥列阵。接着就是腰杆一挺,侧脸注目。
“墨离军何在?”
四下山坡上,山坡下,突厥兵滚鞍下马,摘帽举手:“我辈在此!”
雄浑的欢呼声,一浪浪撞击着汴梁城。身后被押解而来的源政之辈在伊水俘虏的汴军,和身前在封丘门跪满一路的刘承志等部汴军和到处百姓,只是战战兢兢,面如土色。
圣人缓缓减马,一脸微笑。
看着陌生巍峨的汴梁城,心中只有得意。
争霸?这天下,凭你朱氏父子也配。
圣人随手指了个将领:“将朱大郎的脑袋在封丘门上挂起来,尸身扔到中街上暴尸。”
“喏!”
尤自带伤的睁眼人头,高高升起。
“臣参见陛下。”吴王穿过人群,大礼拜下:“汴梁军政,臣暂理不善,请治罪!”
“起来吧。”圣人稳稳坐在马上,勉励道:“我看了城外,管中窥豹,你做得很好。朕嘉奖你都来不及,何谈罪过。”
吴王的气质又深重了几分。从前的胆怯内向,似乎一去不回了。
战争,乱世,权力,的确是最能改造人的东西。
想到这,圣人又想起了梁王。
也不知这小子跟着武熊在西海那边咋样了。
“诸军大略,臣管带不力,不敢不请罪。”吴王恳切道。
“此事我自有处置。”
“谢陛下。”吴王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补充道:“叛军官员和党羽家眷,臣将其关押在高阳等殿等处。”
“俟群臣到来,按制度处理吧。”圣人在人群里找到王子美、萧秀诸人,又一一勉慰。
两塞防务,当时是令他很焦虑的。
好在,他再三考虑后选出来的王子美、王从训之辈,并没有让他失望。
在封丘门与诸将接见了有半个多时辰,其后,又换了身衣服。
“陛下…”吴王还待说些什么,圣人却已不管不顾,独自打马入城。大群近卫武官、侍从官跟上,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身后无数军卒,只是看着他走进甬道。
大街上安安静静的,旗帜招展,只能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平梁战事落幕了。将来是什么,此时此刻,圣人并不愿意去想。
一直走到汴宫,走进崇明门,走到鲜红的元德殿下。圣人才翻下马,走上几步台阶,一屁股坐下,望着艳阳高照的殿前广场。
五代十国,可以扼杀了吧?
随从团团而立。
“圣君。”张惠漫步进人群,语笑嫣然:“臣为圣君跳支舞吧。”
“怎么突然要跳舞?”圣人撑着脸,咀嚼了下用意,点头:“跳吧。”
张惠谁也不看,脸色清冷,伸手取下发冠,秀发撒落,直直垂到腰后。束得久了,头发还有些卷曲,有如乌黑波浪。几绺发丝垂在脸前,让她一向木然的神色柔弱了许多。
眼里水光,脸腮上的红晕,更长几分病怜气息。
她舒展着身姿,看着嘴角挂着笑容的圣人。
仰头望天,双手上伸,十指灵动的拢捻挑弹。
“上林胡蝶小试伴汉家君。飞向南城去,误落石榴裙,脉脉花满树……出门不识路,羞问陌头人…”
斜身飞仙,羞遮半脸。
踮脚旋身,大袖合面。
春阳从背后洒在元德殿下,照在众人身上。侍从英武,一艳丽,一悠闲。
人群里,王彦章悄悄看了看皇甫麟。
两人眼神交汇,只有一个意思:大伙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
“圣君,臣有一忧。”中郎将崔无慈凑到耳边,低声道。
“讲。”
“臣刚刚算了下,吴王之俘合伊水之俘,沿洛阳一线正在向汴梁开赴的各军擒获,汴军俘虏不下五万。这些人都带到汴梁后,臣唯恐其生事,与宋州、曹州各处叛军余孽合谋作乱。”
崔无慈顿了顿,更小声道:“这不是臣一个人的忧虑,卫尉寺武官都是如此想的。侍卫殿前两司的将军们,多半也…”
圣人抬头看他。
“越职言事,臣之罪也。”崔无慈退了回去:“臣只是一说。”
听觉敏锐的王子美听到了几个字眼,眉头一皱。
这么多汴军,的确会产生安全问题。
投降也不是因为忠诚了,而是因为要死了。今后还有那么多潜在的平叛,但凡输几次,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也许什么事没有,也许奉天事重演。
况且,如果全部收编,中央军的派系力量毫无疑问会失衡。汴系一家,就能顶成德、魏博、荆襄好几家的在朝势力。这怎么可以?
想到这,王子美补了上来,沉重道:“这的确是足以为陛下忧惧的祸源。”
“我体会得。”圣人颔首。
收编要的是唐化,而不是梁化。
亲密的武官纷纷涌了上来,建言献策。
“此事,我也早就在思考。”圣人道:“等俘虏到齐,先甄别出团练,强拉的壮丁种种,解散回乡。剩下的,不好放出军去的——”
“汴梁俘虏被安置在何处?”圣人发问。
“南城外头。”赵寸答道:“乞颜术他们在那盯着。”
“俟时辰合适——”一个恶念浮现,圣人斟酌了好半天,压低嗓音道:“便以发赏为由,将其召到校场,三抽一诛杀之。”
“为何不全杀?”萧秀怒道:“这些反贼,杀赵府子弟何多!”
“注意你奏事的态度。”王子美剜他一眼。
“不是不杀,是缓杀。”圣人拍拍萧秀肩膀,语重心沉:“灵活的杀,讲究策略的杀。让汴军兖军下手,先除掉最坏最恶最不可挽救的,留下可以改造的,才能先忠带动后忠——”
“最后实现共同忠诚!”张晏全举拳接话。
“忠!诚!”诸臣齐齐肃容。
被排离在一边的王彦章、皇甫麟、水无生等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喊。
婀娜优美起舞的张惠一下失却全部关注。
“干什么干什么?”圣人无奈一笑,朝尴尬站在那的张惠招招手,叫到身边坐下,手拉手十指相扣之后,空出的另一只手再朝王彦章众人勾了勾:“杵在那做甚?过来!”
甲叶声窸窣,诸臣给王彦章各人让出一条通路和身位。
“论对叛军的了解,还数你们……”圣人倒想装一装,但这确实是个隐患,最后斟酌了一次,便道:“俘虏到齐后,民军壮丁各许放归。余众武夫,谁忠谁不忠,谁好谁坏,就全委托天仙君和诸位鉴别了。”
说着,转头捏捏张惠的耳朵脸蛋,悄悄道:“届时你来主持。”
张惠哀怨的眼神投过来。
圣人沉默一下,为难的摸摸下巴,还是狠下心:“没办法。”
我不允许你在汴军里的影响力比我高。
我无法容忍汴军还有团结的可能,新降叛军还有依附、对你靠拢的可能。
这帮杂种拼了命的想搞死我,要屠我宗族,亡我家国,还惹得到处怨声载道,我又怎么可能现在他们一句投降就当做什么事没发生,全接收了,继续好吃好喝大笔赏赐养着?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好委屈天后了。
当初收留你,现在你也该回报我一下了!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相信也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对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圣人满怀期望的抬起头,就看见天后眼里全是水雾。
这个女人,依然倔强的挺直了腰。只是眼里的哀求意味,怎么也掩盖不住。这种曹华屠郓兵的事,我怎么干得出来?
除其极恶,余者流放分置,不可以吗?
“这不够。”圣人拉着她走到一边,捉着肩膀:“听话。”
天后还是摇头。
“这些本来就是祸国殃民的孽畜,杀了咋了?”
摇头。
“想想同州那些杀材,朱温被杀之后,汴梁守军又是怎么对你的。”
摇头。
“这是命令。”
这下不摇头了,泪水只是汩汩滑落,在秀气的下巴汇聚,再流进胸口…
圣人面无表情看着她,猛的甩手,冷冷道:“就这么定了!我没时间啰嗦!你不干,我自让朱瑾领着彦章他们去做。我恨此辈,恨不能生吞活剥,要按着从前习性,早就丛枪下去全宰了!谁鸟耐烦和他们谈圣德谈仁慈。我们走!”
一双冰冷的玉手,抓住了他。
张惠低头掉了一地泪珠,将所有情绪收起:“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心里好受些,能真帮到你……那么,我愿为你一舞。”
真是个好裤裆啊。圣人一笑:“贞娘,好生做!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走,转转朱温的宫室。”把玩了一番她的头发,圣人转身拾阶而上,扬长而去。
诸臣轰然跟上。
他们爬上数十步之高,张惠还静静立在殿下,闭着眼,只是不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垂下,粘在眼睛上,让她在这一刻流露出来的,只有软弱柔怜。
皇甫麟、郝祚、水无生、杨癸诸人侍立在她身边。这地方本来是他们的地盘老巢。可现在,“君臣们”却显得无比孤单。
“天后。”王彦章低声道:“俺们可别逃离了一个朱温,又…”
张惠睁开了眼,死死咬着嘴唇,抬头长叹一息:“他不会的,他不一样。”
王彦章一惊。
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