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在一张没有尽头的画卷上游走,无数种未来和可能性,犹如滴落在纸张上的油彩般在她的眼前肆意炸开,翩翩起舞:每一张瑰丽且荒诞的颜色背后,都能听到无法形容的笑声与彻骨寒风。
接二连三的,它们涌入她的脑海,尽管知道不过是一些幻觉而已,但是浮现在眼前的每一幕又都是如此的逼真。
仿佛它们都是即将发生,又或者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世界之悲剧。
蜘蛛女皇看着它们,一张又一张。
熟悉的感觉浮上脑海,但这一次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区别。
这区别在哪里?
也许是…更逼真了些吧?
摩根想不明白:她只是静静的目睹着视野内不断变换的面孔和凄怆。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赫拉克芬尔号倾覆在了一座燃烧的铁与火的宙域中,如同一只野兽,被更凶猛的怪物撕成了碎片:太空野狼的残肢断骸遍布了他们荣耀的旗舰,他们的胸前与背后插满了锋利的匕首。
她看到了一阵阵欢畅的童谣飘荡在太平星域了无生机的荒原上,无数身披人皮的佝偻身影在如猴子般的地上爬行,狂热地呼喊着不成曲调的祷言,而一道令人畏惧的影子在他们的身后若隐若现。
她看到了察合台可汗,他正在一轮弯月下自酌自饮,待酒水浸透长须,便拿起了手中那无箭的宝弓,对月而射,刹那间,黑色草原上便突现出了千万颗星辰,向着一片血色的浩瀚寰宇狂飙而去。
她看到了基里曼正跪在地上,跪在已经沦为一片废墟的马库拉格上,如忏悔者般手捧一颗腐烂的头颅,低头垂泪:卡利班的雄狮站在他兄弟的身后,于阴影中屹立,宝剑上滴落鲜血,目中显露凶光。
而当基里曼如飞灰般消失的时候,庄森却又停留在了原地,他收起宝剑,转身便走入了一处更荣耀的殿堂。
摩根认得这里:因为她正是在这座殿堂里统御着远东边疆的百国万邦。
而现在,她最信任的兄弟已经坐在了属于她的王座上,宝剑插入地面,无数破晓者与军官俯首其前:她看到庄森的口中飞快地吐出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游刃有余地指挥与调度着阿瓦隆的一切,准备…
嗯!!!
等等?
在哪?
在干什么!
当莱昂庄森那双宽厚的卡利班嘴唇在半空中碰撞着,用着再标准不过的高哥特语说出了泰坦军团的时候:原本不知道还会继续沉睡下去多久的蜘蛛女皇,就这么猛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庄森在指挥她的泰坦军团!
还有她的阿瓦隆!
还有她的军团!!!
仅仅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原本已经疲惫到不堪一击的阿瓦隆之主,便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一跃而起。
真可谓医学领域的奇迹。
呼…果然是幻觉么?
猛的坐直了身子,摩根这才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象早已经烟消云散,但她的额头与脖颈后方都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细汗:阿瓦隆之主心有余悸地擦掉了它们,猛喘了两口气才平复好了心情。
幸好只是幻觉…只是梦。
蜘蛛女皇揉了揉太阳穴。
好吧:她承认她有点反应过度了。
虽然让那个卡利班人随意指挥她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的确是这个银河里为数不多能够让摩根感到害怕的事情,但原体知道真正的情况其实没那么夸张:纯粹是过去的心里阴影在作祟罢了。
这并非是自欺欺人的虚言:全银河没人敢说比摩根更了解庄森,哪怕是帝皇或卢瑟都不行,甚至庄森自己也不行。
所以,蜘蛛女皇很清楚,卡利班人并非所是那种只会挥霍无度的庸才,他只是会习惯于做出最稳妥的选项去确保胜利:不过很不幸的是,庄森在大多数情况下面对的战争难度之高,烈度之凶猛,都注定了他要为这份稳妥牺牲很多。
而偏偏他又是个不惧牺牲的人:无论牺牲的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不行:果然还是有点不安。
她得快点回去:不过得先从这个鬼地方里面走出去再说。
原体眨了眨眼睛,平稳了呼吸,把有些散乱的发丝重新梳理好,抹去面颊上貌似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站起身,仔细的捋了捋长裙上的褶皱,活动几下手指,感受到灵能的脉络重新归于掌控:在做完这一切后,青蓝色的瞳孔才看向四周。
她首先要确定这是什么地方。
灵能探查很快给出了答案:她的意识正飘荡在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空间内。
暂时无法离开。
很好,答案的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了。
全银河能够困住摩根这位顶尖灵能者的选手也就只有五个:其中四个都不算安全。
原体左右看了看。
她正身处一片有些荒凉,那就算不上毫无生机的平原,灰黄色的土壤间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小石子和杂草,时不时还能看到三两只啮齿动物奔跑而过,再远一些的地方要么怪石嶙峋,要么枯树遍布,一路延伸到远方此起彼伏的山脉间。
摩根侧过耳朵,仔细地聆听:除了狂风摇曳枯树枝干的呜咽声响,她还听到了一种令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拍打。
那是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再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只见太阳的光线正处于一个恰到好处的强度,三两朵弯曲的浮云也能投下清凉。
很好,没有高高悬挂的烈日,没有惹人心烦的燥热,没有即便跋涉一个世纪也走不出去的无垠沙漠,一切能让人感到烦躁与愤怒因素都不存在:也就是说,大概率不会是鲜血之神的把戏。
再看一眼四周,用灵能感知一下脚下的土地与呼吸的空气,一切都如同不远处的石头堆般稳定,没有旺盛到极致的魔力,也没有扭曲变幻的色彩:可以排除但不能完全排除窜变之神的可能性。
至于剩下的两个?
那位慈父她不太了解:不过应该不会采取这么迂回的办法。
而那一位嘛…
摩根笑了一下。
蜘蛛女皇侧过头,伸出了舌头,搅动着有些干涩的嘴唇,向着自己脖颈后方的洁白轻轻的吐出了一口热气。
毫无反应。
也是:她先前那种不正常的失眠和高度神经紧绷才更像是享乐王子的手笔。
那既然如此,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摩根向着远方眺望:在原体视野尽头的海天一线处,一抹淡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蜘蛛女皇伸了个懒腰。
然后慢慢地向着前方走去。
直到她来到了海边,摩根才发现情况与她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她原以为,她会在这处只有石头和咸腥海风的灰色沙滩上看到她的父亲:毕竟在之前的某次父女对话中,人类之主曾无不遗憾的向他的女儿描绘过,泰拉上的最后一片海洋是如何因为贪婪和愚蠢,而彻底消失在了亚空间中的。
失去的不仅仅的一片海水,还有泰拉的土地上有关于海洋的概念 当这个概念被彻底出卖的时候,尽管人类帝国能够调动整个银河的资源,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神圣泰拉的土地上,再造出一片真正的海洋了。
(有关于海洋的概念是否被出卖给亚空间这个设定目前尚有争论,我这本书选择采用这个设定。)
而没有了海洋这一载体,所谓的水循环自然无从谈起:哪怕帝皇有能力把人类的母星打造成一座真正的理想城,他也只能从别的地方运来鲜活的水,来供养神圣泰拉上不知凡几的人口。
在人类之主的自述中,这是他在面对亚空间时所经历过的最大的失败。
有了这个故事,摩根自然不会好奇帝皇对于海洋的情有独钟。
事实上,父女二人很多次的私下面谈都会选择的有海洋的星球,帝皇喜欢一边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边讨论事情:他热衷于这种纯天然的,却拥有着令人敬佩的团结步调的声浪,在他的眼里,这就代表着人类未来应当前进的道路。
所以,他总是会选择在海边见面,而且总是会早到一会儿。
他会坐在一块岩石上,一边迎着有些刺眼的落日余晖和咸腥海风,一边聆听着他最喜欢的自然乐章:就连摩根都知道在这个时候保持安静,毕竟打扰帝皇为数不多的喜好可不是种聪明的行为。
但也正因如此,当蜘蛛女皇并没有在熟悉的位置上发现她的基因之父时,摩根的心里开始闪过了第一丝担忧。
她倒不是担心帝皇的安危。
而是在这个时候,帝皇还不能倒下。
要倒也得等到大叛乱结束之后再倒。
原体加快了步伐,随着她越来越熟悉这处幻境中的结构,蜘蛛女皇终于可以做到些灵能者该做的事情:比如说用她的灵能视野飞快地扫过整个海滩,随后向着远方无止尽的大海继续蔓延。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
嗯…它的移动速度很惊人?
摩根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漂浮在了半空中,向着目标飞去。
一路上,原体都紧绷着神经,做好了时刻投入战斗的准备,但接下来的旅途却比蜘蛛女皇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她没有遭遇到任何的阻碍与风险,她飞过的地方只有偶尔露出海面的岩石,以及是不是跃出海面,在半空中滞留的大小鱼群。
哦,还有很多的海鸟:但其中的大部分都在摩根的认知之外。
这到底是什么地点?
原体有些好奇,但就在她的好奇心催促着她要更进一步的时候,蜘蛛女皇的眼角终于捕捉到了她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艘船?
是的,一艘算不上大,从头到尾大概有七八米长的渔船,用白色的油漆涂抹着漂亮的流线型身躯,从中间的遮阳棚到船尾的大马力引擎一应俱全:但真正吸引眼球的是船上那个忙前忙后的身影。
摩根发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有些薛定谔的坏消息。
而坏消息是…
现在银河的局势很紧张,对吧?
现在帝皇理论上应该正深陷于网道和亚空间的麻烦,对吧?
而且她的父亲应该也没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对吧?
那么那个正站在船头,穿着一身的花衬衫和短裤,胸肌上涂着防晒油,把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甩着一把看起来有四米多长的金属海钓鱼竿,正因为自己刚刚钩住了一条五米多长的大马林鱼,而兴奋地大呼小叫的家伙究竟又是谁呢?
摩根不敢细想下去:她现在开始怀疑出问题的是不是自己的大脑了。
但时间不等人:看起来至少有九百公斤重的大马林鱼明显有在海水中拖拽着身后渔船的力气,它又高又宽的背鳍在阳光下摇曳着刺眼的光芒,钴蓝色的身躯甩动着,正把神圣泰拉和整个银河的领主,拖拽向大海的更深处。
最终,原体只是摇了摇头,加快速度追上了帝皇摇摇晃晃的小船。
摩根很快在船上落脚,却发现她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帝皇正狂热的沉浸在与这条大鱼搏斗的紧张刺激中,而这艘并不算宽阔的船舱内,也因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具和战利品而拥挤得无法落脚。
阿瓦隆之主甚至在船尾处看到了一条少说也有两米多长的巨型石斑鱼,那黄色的身躯正在甲板上不甘的挣扎着。
原体绕过了它,看向了人类之主。
父亲。
摩根开口,呼唤着他。
父亲?
先等等!
帝皇朝着她大喊。
我这里马上要成功了!
摩根的嘴角抽搐着,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眶后方正有鲜血在充盈。
您能不能…
我说了!安静!
原体的话还没说完,人类之主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女儿的谏言。
摩根的笑容僵硬了,在她的太阳穴上挤出了一大堆代表着恼怒的漩涡。
原体沉默了一会,然后默默的望向了自己的身后:那道还在蹦跶的黄色身影,以及旁边深蓝色的海洋。
“噗通…”
而就在几分钟后,船头的人类之主看起来终于要结束的战斗了。
摩根!摩根!乖女儿!
他没有转身,而是朝着身后大喊。
把那个东西拿来!
哪个?
蜘蛛女皇懒散地回答着,随意就把手边儿的一个东西给扔了过去。
不是这个!
帝皇把扔过来的渔网甩到了一边。
箱子里!黑色的那个箱子!
摩根点了点头,走到了箱子面前,打开后搜索了一番。
然后:她掏出了一把…手枪?
正当原体第二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的时候,等不及的人类之主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回来,一把夺过了摩根拿出来的那把手枪。
然后,他冲回了船头,冲着还在鱼竿的那一头挣扎的大马林鱼连开六枪。
“砰!砰!砰!砰!砰!砰!”
当那道比帝皇还要巨大的古钴蓝色身影在海面上登时没了生气的时候,人类之主才有些得意地转过身,向着身后面色呆滞的子嗣轻描淡语地说道。
史密斯威森610,十毫米口径的大型左轮手枪:泰拉人喜欢用它来猎熊。
然后,人类之主一边有些怀念地抚摸着那些有着凹凸的弹巢,一边从自己的短裤兜里又掏出了六发子弹。
经典的点四四马格南弹药,搭配六点五英寸枪管的最佳选择。
言罢,帝皇将枪口指向了海面,伴随着又一声的枪响,一条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小鲨鱼默默的浮了上来。
没想到我连这件事情都记下了。
帝皇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不过当时的确有些危险,海明威的悲剧有一个就够了。
感慨完了这些,人类之主这才扭头看向了他还有些呆滞的子嗣:蜘蛛女皇看起来正在努力地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
您…额…
摩根组织了一下语言。
这是您的记忆?
最快乐的那一段。
帝皇随手将枪扔在了一边。
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体验它们:再往后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摩根点了点头。
她能理解帝皇的意思:在肉眼可见的大叛乱和亚空间搅局的面前,哪怕是人类之主也不会有喘息的时机了。
所以,是网道出问题了么?
没错。
帝皇收起了鱼竿,将这条庞大到过了头的大马林鱼拖上船面。
事实上,情况还没那么糟糕,但也的确陷入了僵局。
我等待你入睡已经有段时间了:我现在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联系你。
但你迟迟不肯入睡:害得我只能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选择了基里曼。
摩根眨了眨眼睛。
她明智地没有多问。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等我们回去再说。
帝皇摆了摆手。
我先把船开回去,反正时间在这处空间里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可以先…
突然,帝皇的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则是人类之主的困惑。
摩根…我的好女儿。
还有那逐渐冰冷,逐渐茫然,逐渐失去了爱与和平,逐渐开始让蜘蛛女皇背后的冷汗一滴又一滴冒出来的声音。
你能不能告诉我…
帝皇看向了他的独生女:老父亲的右手正在不自觉的颤抖。
我刚才钓上的那条四百多斤的巨型石斑鱼跑到哪里去了?
摩根看了眼水波荡漾的海面,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