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大火,持续到了天明。
最终还是典史硬着头皮,组织起来丁壮们灭火。
待到火势渐熄,小心翼翼步入废墟之中的典史,险些被吓到晕厥过去。
遍地尸骸 留在县衙内的人,除了逃出去报信的后宅婢女等,全都没跑出去。
昨晚跑去吃花酒的典史,算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这可如何是好”
典史要被吓疯了,这等大事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典史能抗的。
“老爷”
巡检靠过来,小声禀报“如今堂尊(知县)左堂(县丞)诸位老爷都罹难,此事是瞒不住的,必须尽快上报府城。”
“此事我自是知晓。”典史愁容满面“可出了这等大事,上面怪罪下来”
这年头,什么事儿都讲究一个株连。
哪怕事情不是你干的,可只要能跟你扯上关系,那你也得跟着倒霉。
“老爷。”
巡检再言“此事说辞上,当是走水。”
“绝不可言是反贼所为。”
“县衙走水,与反贼杀官造反,那可是两码事。”
悲痛的典史,顿时精神一振。
就像是巡检说的一样,走水跟被杀,真的是两码事。
“可”
典史旋即想到了为难之处“有不少人已经知晓”
“老爷。”巡检压低了声音“那几个报信的女眷,想来是没能逃出火海才是。”
“民壮捕快号丁,懂事的就闭嘴,不懂事的就葬身火海。”
“再说了,他们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惹不出乱子。”
“唯有教谕老爷那儿,还需打点。”
理论上来说,教谕也是县衙重要一员。
主要工作是管理县内的生员与学田,收读书人的礼,给生员们发粮食,春秋两季主持文庙祭祀仪式等。
实际上,其在衙门里弄不到什么太大的好处,就连养廉银都没有。
如今典史想要将杀官造反改成走水,那边正指挥生员们救火的教谕老爷,自然是要打点妥当。
毕竟教谕老爷可不是泥腿子,人家再小也是官,总不能宰了他吧?
平民百姓泥腿子随便杀,一年杀个几百上千都没人管。
可读书的老爷,甚至是有品级官职的老爷,死一个都是大事。
“老爷。”
巡检再度献策“衙门的各处库房都空了,可与教谕老爷言语,让他顺势消了学田的账。”
学田,属于官田的一种,收入用于师生俸廪及祭祀支出。
按规矩,县学有着六百石的田产。
因为要分发给生员,教谕能过手贪墨的不多,可账目肯定是有的。
一年一年的积累下来,尤其是众多前任们留下来的亏空,那也是一笔大数字。
如今有机会来一出火龙烧仓,将所有的账目都给平了,教谕老爷没理由不答应。
几个人一番商议,很快就派人去往府城禀报县衙走水之事。
至于逃出来的几个婢女,惊魂未定之下,就被巡检手下的一群号丁拿下。
享用一番之后,并未如之前商议的那般灭口,而是联络牙行,发卖了出去。
随便寻些尸首,烧上一烧扔进后衙冒充就是了。
巡检他们糊弄上官,他们的手下也是如此糊弄他们。
只要是能有好处,没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整个螨清,从上到下,哪怕是最底层的胥吏号丁,都已经是里里外外全都烂透了。
金田镇,金田村。
几个村民,用床板抬着个腹部膨隆如鼓,皮色苍黄的年轻人,急匆匆的来到一处院落外。
“神医”
“神医救命啊”
院落内外都有不少人,抬床板的村民哭喊着挤进来,向着正给人看病的林道行礼哭泣“求神医救救我儿”
林道熟练的打包好药物,递给面前的患者。
之后方才起身,来到了床板旁边查看。
“这大肚子”
他伸手在年轻人的腹部各处按了按“肝脾肿大,有严重的腹部积水。”
“神医。”村民哭泣言语“请过大夫,说是蛊胀水肿,已然是无药可救。”
“听闻神医能医死人,药白骨,特来求神医救命。”
“我儿这大肚子病,只有神医能治。”
林道基本上已经确认,这是感染了血吸虫。
“是不是吃田螺了?”
“是是,神医料事如神”
血吸虫病,主要爆发于长江中下游地区。
江南各地均有分布,广西这里的话也有,只是没那么多。
林道继续检查,出言询问“可有腹泻症状?”
“有的有的”
检查完毕,林道返回椅子上坐下“是血吸虫病,而且还有严重的腹泻与细菌感染症状。”
“求神医救命”
“等着。”林道动身取药物。
糖皮质激素用来缓解免疫翻译,抗生素用来治疗细菌感染。
至于如何对付血吸虫,只是用吡喹酮。
吡喹酮适用于所有类型的血吸虫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
现场用药,再教授家属后续如何用药后,千恩万谢的村民们,方才抬着患者离开。
离开了县城,林道就来到了金田村。
他在这里借用了里长的院落,打出了免费看病送药的招牌。
无论是哪个时代里,看病都是一件花费巨大的事情。
为此而倾家荡产之人,不计其数。
像是螨清时期,自耕农们为了借钱看病,抵押田地房舍,最终人没了田地也没了的事儿,比比皆是。
有些病是实在没办法,还有一些则是医师们故意为之,榨干了利润。
毕竟就像是私塾先生们收取学费一样,医师们也是一份行业,以赚钱为主。
人品好,真正史书留名的医生,也没几个。
林道打出了免费看病的招牌,很快就有人忐忑上门。
等到看完病拿了药,林道却是真的没收钱,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
消息传的很快,甚至传到了临近村镇之中。
每天来寻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若是有人知晓历史,就会察觉到,林道此时的所作所为,与东汉末年的张角,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医疗的名义,打响名声,聚拢民心。
只不过张角给的是符水,林道拿的是现代医药。
之后还会增加提供食物的选项,进一步的笼络人心。
穿越过诸多时空的林道,很清楚的明白,人不是NPC,不可能你振臂一呼,就有无数人愿意跟着你去干杀头的买卖。
人家凭什么跟你卖命?
这其中总得有个过程,有个收拢人心的过程。
至于他的头发,所有人都选择了默认他是和尚,这也让林道很是无奈。
没办法,他不可能为了掩饰身份,去留猪尾巴。
这些接受了免费救治的村民们,也不至于去举报他。
像是扶起摔倒的人,反倒是要被讹诈的事儿,在这个时代里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可绝对不像是后世那般无耻。
这个时代的百姓们,还是较为淳朴的。
不多时的功夫,院子外面爆发了争吵与冲突。
林道蹙眉起身,迈步来到了外面。
一群人抬着床板,看着像是来请林道救治的。
可却是被本村的人给拦住了。
两边人呵斥对骂,眼看着就要动手。
一个村中壮汉,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就要上前,可一只大手陡然伸了过来,牢牢抓住了锄头。
这只大手的力气是如此之大,锄头甚至纹丝不动。
“有事就说事。”
林道的目光扫过众人“不得动手。”
“神医大师!”本村里长跑过来,咬牙言语解释“他们是隔壁村的客家人,以前经常与我们村械斗。”
“家家户户都有仇。”
“如今凭什么让他们来治病?!”
客家人,自秦时起,到宋朝,再到如今。
北地汉儿不断南迁,与两广福建江西等地的当地人,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
毕竟这些地方山地众多,田地数量有限,可人口却是与日俱增。
为了争夺田地,争夺水源等,土客之间的冲突极为惨烈。
这是一场,绵延了以百年为单位的可怕战争。
至于说官府,官府可从来不会管这些事儿。
他们甚至巴不得双方死的更多一些。
就像是此时的两个村子,往日里因为水源田地等问题械斗不止,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血仇。
如今仇人想要来他们村子找神医看病,当地人又岂能接受!
“你们!”
林道嗓门洪亮“无论土客,都是炎黄子孙!”
“所谓的仇恨,也不过是源于鞑子的调拨。”
“田地不够,水也不够用,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鞑子的剥削!”
“他们的剥削,才是你们贫穷的根源所在。”
“鞑子们抢走了最好的田,还要用税赋剥削你们。”
“你们要做的不是内斗,而是团结起来,打跑鞑子,夺回祖先留给我们的土地!”
这番话,毫无疑问的是造反言论。
四周众人都是惊愕不已。
“在我这里。”林道的话锋一转“无论土客都一样,都是自己人。”
“谁生病了,都可以来我这里救治。”
“鞑子不行!”
时机未到,林道并未进一步的鼓动。
而是招呼村民让开路,让病人进院子接受救治。
以神医来打响名头,接下来就是提供更多的帮助来收揽人心。
等螨清的兵马来祸害的时候,就可以顺势而起。
唯一让林道没想到的是,县城里的那班虫豸,竟然将他光明正大的屠戮县城,硬生生的给搞成了走水。
螨清的地方吏治之败坏,由此可见一斑。
他需要新的冲突。
而在这个中土百姓生不如死的时代里,这种冲突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