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低着头。
一缕斑白的长发在脸颊侧飘荡着。
严世蕃怔怔的看着虚空,仿佛那里有自己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
随从束手而立。
眼前这二位堪称是当世最顶级的肉食者。
除去帝王之外,再无能令他们忌惮的人事。
可此刻,他们却呆住了。
“元辅!”
崔元急匆匆进来,一进来就跺脚,“松江府被蒋庆之拿下了。”
严嵩父子默然。
崔元坐下,拿着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喝下去就吐了出来,“这般烫,如何做事的?”
这是严嵩父子的地儿,按理没他崔元发飙的余地。
但此刻没人和他计较这个。
“老夫想到了孙迪等人。”严嵩幽幽的道:“同是陛下的人,可道不同呐!”
若非如此,此刻他们就该额手相庆,为蒋庆之的胜利而欢呼。
崔元有些焦躁,“蒋庆之拿下了松江府,随后就会拿下南直隶。南直隶一下,整个南方何处是他的敌手?元辅,一旦让他拿下了南方,那威势…”
严嵩说道:“他若是拿下了南方,那便是不世之功。不过,没那么容易。”
严世蕃点头,“南方乃是儒家根基所在,儒家势力之庞大,就算是松江府被他拿下了,可人心不服,很容易反复。那…依旧是个坑。”
严嵩说:“正是如此。如今看似局面大好,可毕竟是用了强。用强…刚不可久啊!”
崔元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他知晓,严嵩父子与其说是在安慰他崔元,不如说是在自我安慰。
所有人都觉得蒋庆之在南方会铩羽而归。
可他却给了所有人一个逆袭。
对于对手而言,这便是一记耳光。
扇的响亮。
“陛下!”
正在看奏疏的道爷抬头。
芮景贤几乎是用一个飞扑的姿势冲进了殿内。
那夸张的狂喜之色,让道爷微微蹙眉。
“陛下,大喜啊!”
芮景贤一个滑行,鞋底和地面金砖剧烈摩擦,竟然传出了嗤嗤嗤的声音。
蒋庆之在场的话,定然要问一句:老芮可是练过宝典?
黄锦冷冷看着老对头的表演,心想这会是何处的好消息?
北面俺答如今正在整肃内部,哪有心思南下打草谷。
据锦衣卫的密报,如今草原上血雨腥风,俺答用铁腕和屠刀强硬的镇压那些反对者。
九边局势从未这般好过,以至于将领们纷纷请战。
但当蒋庆之南下的消息传到九边后,请战的奏疏就断了。
道爷当时还讥诮的说:“没有庆之领军,这些前阵子还如狼似虎的将领,都变成了绵羊。丢人!”
那么会是何处?
难道是…
黄锦的心猛地一跳。
他和道爷是荣辱与共的关系,蒋庆之南下之战之重要,不只是关系新政大局,更关系到了国祚。
道爷看似平静,可背地里却多次求神。
这位执拗而强硬的帝王,第一次在神灵面前露出了软弱之态。
嘉靖帝的眸子一缩:“何喜之有?”
芮景贤止住了冲势,“东厂快马来报,松江府豪强与官兵勾结倭寇,准备血洗华亭。长威伯早有防范,大捷!”
道爷握着玉锥的手猛地一紧,接着一松。
一口从蒋庆之南下那日开始就提着的气,缓缓呼出。
他无需听后续的禀告,就能推算出结果来。
蒋庆之会顺势清洗松江府,豪强、官兵,乃至于士林…
“…长威伯拿下十余豪强,用倭寇和勾结倭寇之人的尸骸在城外筑京观…”
“…长威伯拿下十余将领,如今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正在清查松江府官兵,长威伯交代,一查到底,除恶务尽…”
那个瓜娃子应当会再接再厉,接着出手吧?
道爷嘴角微微翘起。
孙迪等人不时在他这里嘀咕,什么年轻人办事不牢,什么臣等愿意南下…
他们南下能作甚 和稀泥不可能。
蛰伏多年,憋了一肚子气,想趁机收拾那些老对手,顺带交换些好处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
孙迪等人可用,但不可重用。
这一点道爷非常清楚。
非黑即白是治政的大忌。
帝王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所谓忠心耿耿之辈的真面目。
可以说,十之八九都是投机者,或是墙头草。
真正一心为公,一心为国的,百不存一。
这便是人心,人性。
若是选择非黑即白,那么你就会发现,整个朝中再无一人可用。
所谓孤家寡人,便是如此。
勘破了人性带来的恶果,便是再无可信之人。
人活到了这个境地,可悲,可怜。
道爷这数十年便是如此。
但此刻他嘴角却微微翘着。
心情极为愉悦。
“庆之何在?”
“长威伯往东边去了。”
“东边?”
“是。东厂的人在暗处,无法询问。”芮景贤老老实实地说。
“陛下,有长威伯书信。”
蒋庆之依旧选择了书信的形式。
黄锦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先验证了封印,没发现问题。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看了里面一眼,没发现异常。
“陛下!”
道爷接过书信,从黄锦撕开的口子里取出信纸。
蒋庆之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陛下,臣往东去了!
道爷想到了蒋庆之南下之前和自己的长谈。
那一次长谈中,蒋庆之说了自己对新政,对大明,对下一步的看法。
——新政开端必须强硬,这是姿态。可一味强硬,就如同火上浇油,初始火势看似被压下了,可转瞬就会轰然反弹…
——臣以为,强硬之后当分化。
蒋庆之说的分化,便是用利益来拉拢一批人。
有这批人从中作梗,南方士大夫,豪强们将无法形成合力。
各个击破!
后面是蒋庆之对松江府之行的总结。
——秀才谋反,十年不成!
您可以安心了。
帝王都是狐疑的生物,猜忌的兄弟。
南方士大夫们会在蒋庆之的压制之下爆出什么东西来,道爷一直在琢磨。
谋反!
敢不敢?
如今看来,不敢。
但正如同蒋庆之所说的那样,压制的越狠,越长久,反弹就会越猛烈。
所以,强硬之后,就该是舒缓了。
一张一弛。
陆炳又晚了芮景贤一步,他站在殿外,刚想请见,就见奶哥抬头,久违的惬意浮现眼中。
“真乃我家冠军侯!”
冠军侯!
陆炳低头,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赞誉啊!
他也曾幻想过道爷有朝一日冲着自己赞道:“真乃朕的冠军侯。”
为此他在军中也结交了不少将领,以及武勋。
历史上他也曾干涉军务,甚至颇有成效。
但距离前汉的冠军侯差之甚远。
陆炳想到了锦衣卫密报中的一段话。
——长威伯一袭青衫走上高台,秦淮河名妓含羞偷瞥。他转身,台下豪强俯首,无人敢直视…
陆炳闭上眼。
叹息。
终究不如他!
城外墨家基地。
孙迪正在笑,“夏公这话的意思是说,墨家当兴,我儒家当退避三舍吗?不知夏公束发受教学的是什么。”
这是质疑夏言忘恩负义。
——是儒学,是儒家给了你夏言荣华富贵,给了你走进庙堂,指点江山的机会,可你却反戈一击。
要不要脸?
此刻众人依旧在大门内,周夏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为之,并未邀请孙迪等人进去。
夏言呵呵一笑,那讥讽的味儿很浓,“何为家,何为学?前秦之前,诸子百家恍若百花绽放,哪家学说非此即彼?”
“当年夫子带着众弟子周游列国,所为何来?为的是自己的学说能被采纳。至于一家独大,乃至于非此即彼,老夫敢说,夫子从未想过。”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胡宗宪来了。
“夫子尚且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之儒家,却容不得一个墨学,为何?”周夏质问。
你们不是喜欢用祖制压人吗?
来,夫子的话对于儒家来说是不是祖制?
那么你等就把前面的话咽下去!
小子不错…夏言微微颔首赞许,觉得蒋庆之这个弟子看似不显山露水,可却自有锋芒。
孙迪呵呵一笑,“夏公可知长威伯在南方惹得天怨人怒?虽说新政必行,可这等逼人太甚…夏公可还记得当年杨廷和等人?”
“老夫还不老。”夏言不服老,每次吃饭孙重楼最喜欢和老头儿逗乐,不是夹起脆骨,就是拿出肉干来大嚼,挑衅夏言。
你不是不老吗?
来,试试牙口。
孙迪说:“当初陛下本有妥协之意,可杨廷和等人却逼人太甚,把陛下逼到了绝境。陛下无可奈何,悍然一击…如今杨廷和何在?杨党何在?”
这是反面例子。
“老夫以为,长威伯此行必然告捷!”夏言当然不肯示弱。
孙迪笑了笑,“那要不…”
“打个赌?”夏言挑眉。
“老夫正有此意。”孙迪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众人点头,孙迪说:“如此,老夫手中有前唐颜真卿真迹…另外,若是长威伯大功告成,老夫便为此处…”
孙迪指指大门,“老夫便为此处题字。”
题字便代表认可。
可见孙迪自信满满。
夏言点头,“伯府有前唐李太白真迹,可为赌注。若是老夫输了,便从此不踏入此地一步!”
这个赌注…太大了吧!
众人愕然,却见老头儿的须发在风中飘荡,双目炯炯。
当年那个霸气的元辅!
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