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选锋家丁见裴元如此理直气壮,一时间竟然被他整的有些不会了。
好在江彬的伤势渐好,也正在院中树下躲避暑气。
听见院门前吵闹,连忙让人去看。
接着,便知是裴元这个浑人又闹上门来。
江彬知道大慈恩寺是有不少官员勋戚往来的的,不想让人看笑话,当即便让人将裴元放了进来。
江彬之前还暗暗存了报复的心思,琢磨着等什么时候伤势好了,就去把场子找回来。
但是这会儿,见此人如此无赖,竟然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
打又打不过,双方还又是世人眼中的结拜兄弟,而且还是当今天子以身入局,作为见证的。
这让江彬连带人围攻这种下三滥的路数都不好用出来。
而且就算围攻,裴元也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就凭裴元那武勇,以及每次出门都带着锦衣卫随从的谨慎,在不动用军弩的前提下,等闲百十个人根本就围不住他。
这真踏马像是癞蛤蟆趴在脚面了。
江彬正觉得心累,癞蛤蟆就自己跳了进来。
裴元进来之后,就向江彬一点也不见外的抱怨道,“底下的人真不懂事,这些还是最为忠心的选锋家丁呢,连你的弟弟都拦着。”
江彬不想搭理这话,直接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元挑眉,“少来!上次给你那么大的好处,你们四镇难道不该好好表示表示?”
江彬听了这个,立刻矢口否认道,“什么好处?我可没见什么好处?”
裴元听见江彬抵赖,倒也在预想之中。
他也不气恼,反倒对江彬从容道,“你可能不清楚,我之所以敢给钱宁出远交近攻的计策,那是因为前提督军务太监谷大用和我是莫逆之交。”
“钱宁能够通过谷大用这个渠道,跳过你江彬和边镇的武将们打交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让谷大用亲自联系宣府总兵刘淮,看看刘淮是不是这个意思。”
“要是刘淮也这么不顾脸面,老子就算认栽了。”
江彬听了脸上冷笑,满不在乎道,“笑话,你以为堂堂宣府总兵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受你一个小小千户的威胁?另外别说一个谷大用了,就算是当今天子,也要给宣府总兵几分薄面。”
裴元闻言皮笑肉不笑道,“本千户当然惹不起宣府总兵,不但惹不起,本千户还会让谷大用加倍的结好刘淮。”
江彬听了暗爽,脸上露出嘲讽之色,想看裴元搞什么花样。
就听裴元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等刘淮和谷大用紧密联盟之后,就可以利用谷大用直接上达天听,那还要你有什么用?”
“与其让你这个家伙慢慢成长,有一天威胁到他宣府总兵的位置,还不如选一个绝对不会威胁他地位的阉人,来代表他的利益。”
“而且只要出卖掉你,放弃对你的支持,再把你丢给钱宁去撕咬。四镇还可以瞬间和之前翻脸的钱宁达成和解。”
“这等好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江彬听的脸色大变。
裴元现在确实奈何不得他,也奈何不得他背后的宣府总兵刘淮。
但是裴元可以将他江彬变的无足轻重,然后丢给别人去撕咬。
江彬本就是自私的人,如今看裴元露出獠牙,连忙勉强笑道,“你看你这个人,还真开不起玩笑。实不相瞒,我昨天已经找人商量过,早就把事情定下了。”
裴元看了江彬一会儿,也咧开嘴露出笑容,“刚才小弟也是和二哥开玩笑的。”
江彬尴尬的摆摆手,示意裴元同坐。
裴元扫了一眼,也在院中石凳坐下。
江彬已经缓和了神色。
他着实有些怕裴元让谷大用直接联系刘淮,从而架空自己,于是再次认怂道,“整日在这里养伤无聊,逗逗贤弟而已,此事且休再提了。”
说完,也不等裴元回应,就摸着颔下短髯,说出了宣府给出的筹码,“总兵刘淮虽然不在,但是他的儿子千户刘靖却在城里。刘千户是个场面人,已经替总兵许诺,可以让你那属下去龙门守御千户所,担任个千户。”
“我们这里提供实缺,你自己掏钱去兵部跑通关系,花不了几个钱。”
江彬所说的,也是当今的普遍现象。
买个高品的官职很便宜,但是基本不能补缺。真要想补实缺,那花的钱,就不只是那一丝半点了。
是以如今大明在街面上帮闲的千户、佥事都一大堆,没什么卵用。
现在宣府肯给实缺,把陈心坚的品级买起来,以及疏通兵部武选司的门路,花的钱就少的多了。
只不过裴元听到龙门守御千户所,就是眉头一皱。
接着,似笑非笑的看着江彬道,“二哥不是在逗我吧,你们宣府就是拿这个,来表示谢意的?”
江彬不动声色道,“贤弟可能不清楚。咱们宣府镇,乃是北地重镇,前些时候又在宣府镇设立了万全都指挥使司。现在整个都指挥使司下辖大小十一个卫,另外在要害之地,还有几个守御千户所。”
“这些守御千户所有很强的独立性,不受当地卫所管辖,乃是直接听命于都指挥使司。”
“如此一来,守御千户所不但比寻常千户所地位要高,而且还少一层顶头上司,能避免很多的麻烦事。”
“这次别看我们宣府只是给出一个守御千户所千户的职务,就是寻常的卫所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实权。”
裴元见江彬避重就轻,直接翻脸道,“老子要是不知道这些,能向你点名要守御千户所?我问的是,为何是龙门所?”
江彬听了不满道,“龙门所怎么了?龙门所把守要地,是整个宣府都是数一数二的要紧所在。如果不是为了结好你,宣府岂会给出龙门所?”
“你去打听打听,哪个不知道龙门所的重要?”
裴元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江彬的眼睛。
等到江彬不自然的错开目光,裴元才淡淡道,“看来二哥,是真以为我对边地一无所知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胡虏入侵宣府的时候,就是攻破了龙门守御千户所,从那里大举入境的。”
“当时战事惨烈,就连驰援龙门所的守备右监丞赵渶,和都指挥使王继都战死在那里。”
“整个龙门所在胡虏的猛攻中,几乎被摧毁殆尽。”
“如今事情才过去了大半年,那龙门所可有补兵?可有拨饷?可有增筑?”
江彬见裴元一口说破这里面的猫腻,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了,转而不满道,“都是为国做事,守御边疆。其他人都还没抱怨,怎么轮到你们挑肥拣瘦起来?”
“那龙门守御千户所怎么了?难道就不是我大明的疆土重地吗?”
裴元却不理会这一套,毫不客气的回怼道,“正是因为龙门守御千户所位置关键,所以才不能等闲视之。”
“如今龙门所缺兵少将,又没有辎重饷银,还处于胡虏入侵的要害之地。”
“宣府将这个位置丢给我,到底是为了保疆卫土,还是为了清除我的人?”
江彬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要这么想…”
见裴元脸上隐现狠色,又有些不想和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彻底闹翻。
江彬心念一转,决定以守为攻,“那你想要哪里?”
裴元早有看中的目标,立刻道,“美峪守御千户所就不错,陈心坚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事,手中也没有像样的家丁、兵马。美峪千户所有足够的缓冲,胡虏来时,正好可以从容应对,不至于乱中出错。”
美峪守御千户所位置在保安州,离顺天府也不远。
和天津卫正好一左一右,成为裴元在京中时候的双保险。
江彬平淡道,“不可能。美峪守御千户所的千户,是万全右卫指挥使宋时的侄子,你让陈心坚顶了他,还想不想在宣府混了?”
要这么说,确实是不好下手。
裴元犹豫了下,妥协道,“长安守御千户所也行。”
长安守御千户所位置在土木堡的北边,离着裴元这里有一百多公里呢,比起美峪守御千户所就差点意思了。
江彬继续冷笑道,“不可能。长安守御千户所的千户,乃是万全都司都指挥同知陈勋的爱将,从小就在陈家长大的。”
裴元不信邪,又问道,“那四海所,云州所、广昌所总行吧?”
江彬不等裴元话音落地,就直接道,“都不行。除非你那下属,想和宣府上上下下过过招,不然最好老老实实的去龙门所。”
说完了,江彬得意的看着裴元。
接着像是怕裴元会掀桌,又道,“要不然,你也可以让你那属下去各个卫所里先锻炼几年。我可以替刘总兵在这里许诺,若是卫所的话,宣府十一个卫,你那属下可以随便去哪个卫当个能带兵的千户。”
或许觉得这个主意还行,江彬力劝道,“去了卫所也不差,平时少刮点,打仗的时候别太难看,一年多少也能有点进项。”
裴元却不接这个话。
他之所以中意守御千户所,就是因为这种加强千户所,有很大程度上的自主权。
特别是遇到战事的时候,守御千户所里的“守御”两个字就很管用了。
因为这个千户所驻扎的乃是着眼于大局的要害之地,完全可以视情况不听调动,进行机动作战。
裴元还指望着陈心坚能够在应州之战的时候突出奇兵,对溃逃的胡虏进行补刀呢,当然不能受到临阵指挥的束缚。
好在裴元在考虑这个方案的时候,也想过最坏的打算。
当即吐出一口气,对江彬道,“那就兴和守御千户所吧。”
江彬听了一怔,接着脸色有些古怪,“兴和守御千户所?你确定?”
裴元不答反问,“能行吗?”
江彬闻言,再次摸起了短髯。
——还真不好说!
要是今日之前,江彬可能还以为裴元这个家伙是被什么人忽悠了。
但是看今天裴元的谈吐,可不像个外行的样子。
江彬索性也不赌裴元知道多少了,直接实言道,“贤弟应该知道兴和守御千户所的事情吧?”
“那兴和守御千户所,原本驻扎在兴和城。后来永乐二十年的时候,阿鲁台袭击了兴和守御千户所,攻陷了兴和城。”
“那时候太宗皇帝亲自出击,阿鲁台闻风远遁,明军一直追到了答兰纳木儿河,都不见阿鲁台的踪影。”
“因为没能和阿鲁台的主力决战,朝廷为了避免兴和城再次沦陷,就将兴和守御千户所撤入了关内。”
“如今兴和城已经沦落到鞑靼手中,兴和守御千户所也已经名存实亡,你要这个,只怕还不如龙门所。”
兴和城远在宣府三百里外,从后魏时代就算是深入草原的重地。洪武三年的时候,这里被李文忠攻占,洪武七年蓝玉又在这里大破胡虏。
于是大明就在这里设立了兴和守御千户所。
别看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所,但与开平并峙,乃是大明守护边关的两把利刃。
按照明初天子们的构想,“守开平、兴和、大宁、辽东、宁夏、甘肃边境,永无事矣。”
宁夏、甘肃且不提,这两处远在西北;辽东也不提,辽东镇的主要目标盯的是兀良哈三卫和女真各部。
北方应对蒙古部落的主力就是开平、兴和与大宁。
由此可见,兴和这个小小的守御千户所,在这大明的北疆边防有多重的戏份。
但是后来的靖难之役,却彻底毁掉了这个钉住草原的布局。
朱棣为了对付野心勃勃的弟弟宁王朱权,将实力强劲的大宁藩国内徙,避免他在北方为患。
结果,原本拥有四五万精骑的大宁藩国一退走,失去强力支持的兴和城很快就被攻陷。剩下的开平孤悬绝塞,左右无援,也只能放弃土地退回关内。
那兴和故地远在野狐岭以北,暂留一个兴和守御千户所的名号,也无非是天子要脸,保留对那片土地的宣称权。
裴元这会儿索要兴和守御千户所,却着实让江彬有些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