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有人送了我一份礼物。”鲍西亚说。
“是什么?”塞萨尔问道,不过并不怎么在意。
自从来到圣十字堡,这种事情他已司空见惯,在这里,一个上位者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决定卑微者的命运,因此,除了金字塔尖的那些大人物之外,无论是骑士还是商人,都会尽可能性地求得统治者的好感。
这并不是谄媚,也不是贿赂,只能说是日常。
虽然上位者不可表现的太过贪婪,但若是那些地位卑下的人一直表现的无动于衷,会被人认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地位与权力的敬畏心——人们甚至会认为他是疯了,才会拒绝遵守这条虽然没有明文颁布,却无比严苛,并且对任何一个人都在生效的法律。
商人们无疑要比骑士们殷勤的多,骑士可能只是遵守他们发下的誓言(就如同那位耿直到教国王发誓的骑士在被流放后,依然会将自己最好的战利品献给国王),但商人所求的就多了——通行证、特许状、专营权…还有法庭上的偏向——一旦因为某些事情与另外一个人发生了法律上的纠纷,他们所能仰仗的还是只有主教和领主。
鲍西亚打开盒子,从里面提出那顶沉甸甸的花冠时,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丹多洛,也微微变了脸色,塞萨尔接过了这顶花冠放在手中估算了一下它的分量,然后又把它转给了丹多洛。
丹多洛将其举在手中,“实心的,”他说,“宝石的品质不错。”。
这对翁婿虽然没有说话,却在沉默中完成了一次默契的交流。
“他要什么?”塞萨尔再次问道。
“他想要冰糖的代理权。”鲍西亚说。
不说金匠的手工费,花冠本身所用的金子就足够塞萨尔铸造三百枚新的金币,加上上面的红宝石,它的价格大概可以等同倒霉的艾蒂安伯爵。
代理权不是专营权。也就是说,他只求允许他从塞萨尔的作坊里批发冰糖,并且将它们卖到其他地方。
冰糖当然是样好东西,就和丝绸一样,除了巨大的利润之外,如果你有冰糖这种货物,就意味着你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每座城堡和宫廷,你若是遇到了难事,看在冰糖的份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会愿意听听你的哀求。
“但这些还不值得一顶足以献给拜占廷帝国皇后的王冠,您的作坊现在已经能够大量出货了吗?”
丹多洛问道。
“还没有。”塞萨尔回答说,他既然准备将冰糖的制作方法作为给那些忠诚之人的赏赐,就不会建起大量的作坊,现在冰糖的制作都由那些骑士们的家眷或是扈从完成,并且有意分做了几个单独的步骤——而这些人也知道,这些最终都是他们的产业,因此也能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如今这些冰糖更多的是用于人际之间的往来和对骑士们的奖励。
骑士们每天都能够得到一块冰糖的福利。
一些骑士在拿到冰糖后,不会立即吃掉,只让他自己的舌头和肠胃享福,尤其是那些有了家眷的骑士,他们或许会将冰糖带给自己的妻儿,也有可能将它积攒起来,把它卖掉,然后将钱托人转回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
塞萨尔没有将冰糖如同后世的郁金香种球或是玻璃镜子那样炒到一个炙手可热的价格,也是为了避免他将来将冰糖的制作方法传播出去之后,各个作坊的大量产将冰糖从巅峰推进深渊的时候,引发那些贵人的怒火。
塞萨尔是个骑士,领主,不是一个商人,他固然可以在短期内获得可观的利益,但愿意用黄金去换取这些冰糖的人难道就都是一些任人愚弄的蠢货吗?当他们发现自己受了欺骗,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欺骗——都会暴跳如雷,这会对塞萨尔的声誉造成很大的影响。
塞萨尔从未贪婪过,尤其这份已经被他确定将会交出去的财富。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鲍西亚才能如此敏锐地发现掩藏在这份浮华之下的种种恶意。
“这件事情交给我吧。”丹多洛说,既然是商人——哪里有比商人更了解商人的呢?
这固然有些僭越,但塞萨尔还是答应了丹多洛的请求。这不仅仅是一个被卷入阴谋的人要为自己洗脱罪名,也同样是一个祖父对孙女的疼爱。
不过在场的三个人都大约猜到这件事情估计与最近几天一直上蹿下跳的以撒人有关。
塞萨尔拒绝包税制度,确实断绝了他们的通衢大道,即便这些道路通向的不是监牢就是绞刑架,他们也不舍得放弃。
他们或许并不能肯定这顶黄金花冠能够引发多少不满和矛盾,但只要有了缝隙,他们就肯定能钻。
鲍西亚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她毕竟是一个新妇,虽然能够感受到塞萨尔对自己的尊重,却也知道短短几个月的相处还不足以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她很担心,若是塞萨尔怀疑她有过暗示或是意图,才会招来这样的祸端,自己该怎么办?
幸好这里的两个男人都不是那种会为自己的亲近之人预设罪名的白痴。
只是她略一思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我可以去找姐姐吗?”她问塞萨尔,“我担心…也会有人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话。”
鲍西亚的考虑并非多余,塞萨尔和丹多洛都是经历过无数阴谋的人。他们当然知道,若是遇到了一个老谋深算的敌人,他所用的手段就不会只有一个或者是一种。
若是发现自己在鲍西亚这里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很难说,会不会有人走到纳提亚的面前,设法挑拨她与鲍西亚的关系。
而且这件事情还很难解释。因为鲍西亚确实收了那位商人之妻的礼物,而且对方只要说,鲍西亚有意夺取纳提亚的冰糖专营权,哪怕鲍西亚否认,只要纳提亚听了进去,这个结就会横亘在她们心中,让两者之间的关系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
塞萨尔望了一眼摆在屋角的水钟:“正好,到了晚祷的时候了,我们不如去橄榄廷(纳提亚的住所)用餐。”
外面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虽然还不到需要点起火把和蜡烛的时候,但吹拂进来的风已经可以叫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鲜明的寒意。
他们现在正在塞萨尔与鲍西亚共同居住的蔷薇廷中,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想法,纳提亚将自己的房间安排在了总督宫最为偏僻的一个角落。
好在这个地方拥有着整座建筑中最为广阔的庭院,庭院中生长着高大的橄榄树,攀爬着常春藤翠绿的茎蔓。
不过在一月份的时候,橄榄树或许还能保持青翠,常春藤就只剩下了深黑色的枝条,在白色墙面的衬映下,就像是一道道岁月诅咒下的深刻纹路。
有人说可以将这些常春藤铲去或者是修剪掉残枝老叶,但被纳提亚拒绝了。
听的是侍从通报,说塞萨尔、丹多洛以及鲍西亚都要来她这里的时候,纳提亚并不觉得意外。
塞萨尔很少独自进食,在圣十字堡的时候,他和鲍德温一起用餐;在出使阿颇勒的时候,他与骑士们一起用餐;而在伯利恒的时候,和他一起用餐的人就变成了安德烈主教或者是朗基努斯。
而在餐桌上,他们也经常会说笑、八卦和讨论一些并不什么重要和严肃的问题。
纳提亚也很喜欢与自己的弟弟和弟弟的妻子一边分享美味的食物,一边聊天,她感觉这就像是从残酷的现实中落入了自己最为渴望的美梦之中,而这个梦境居然还是真实的。
她一边吩咐仆人们去摆上桌子和椅子。
“在我的针线间里。”她这样吩咐道:“按照拜占庭人的方式。”
也就是一个圆桌,四把椅子。
针线间无疑是橄榄廷最为奢侈的一个房间了。
它有玻璃窗。
现在的人们虽然还没有能力造出如同后世那样可以叫人一览无余的透明玻璃,只能做出小块玻璃,但也能够通过铅条镶嵌并且拼接的方法将它做成美丽的花窗。
这也是这个房间时常被用于会客的原因,它要比其他的房间更明亮,即便是在夜晚,这里也有更多蜡烛和火把。
“他们有说什么时候过来吗?”
“在晚祷之后,夫人。”
因为有丹多洛在这就等于是一场待客的晚宴了,即便不至于如在大厅中举行的那样隆重,至少也应当有些准备。
纳提亚去看了看水钟,确定自己还有不短的准备时间,顿时安下心来:“去吩咐厨房——新宰一只小羊,做一道藏红花炖羊肉,再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鳗鱼——或是贻贝…我记得几天前有人送来了一只信天翁…也烤了吧,但不要插着羽毛送上来,还有,预备一道滚热的浓汤…”
待客当然不可能按照他们以往的习惯,他们在晚上吃得很清淡。
纳提亚在苏丹的后宫中并没有资格享受美味的食物,偶尔得到赏赐,还会被房间里的其他女奴抢夺和偷窃,以至于她已经习惯了不去渴望什么好东西。
当塞萨尔问起她喜欢吃些什么的时候,她所能想起的居然只有年幼时享用过的羊奶酪,但她了解弟弟的每一样喜好。虽然用此时人的眼光看,着实是有些古怪——塞萨尔的用餐习惯几乎是和现在的人们完全相反的。
大多数人一日两餐,他三餐。
多数人即便早上会吃一点东西,也很简单,只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尽情享用美食,塞萨尔则是早餐,午餐丰盛,晚餐简单。
其他人生吃蔬菜,水果煮熟,塞萨尔却喜欢炖蔬菜,蔬菜汤,直接吃水果。
所以当塞萨尔来到纳提亚的橄榄廷与她一起用晚餐的时候,纳提亚只会遵循他的喜好安排几道味道清淡,分量少,并且易于消化的食物。
但如果招待客人也用这些菜肴那就是失礼了。
等到星月高悬,窗外的橄榄树也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后,房间里的蜡烛被尽数点亮,这场小小的家庭宴会就开始了。
对于塞萨尔的种种怪癖,丹多洛也略有耳闻。不过对他来说,一个领主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是咄咄怪事。
只要塞萨尔没有如同攻打安条克时的十字军那样将活人放在火上烤着吃,他就尽可以坦然接受。
他尤其喜欢那些菜肴中的一道藏红花煮羊羔肉,里面可能还加了一些其他的香料,色泽金黄,汤汁粘稠,当然还有冰糖,几乎没有其他杂味的鲜甜愈发令他食指大动。
烤信天翁也不错,虽然没有插着羽毛,但脆皮光亮,肉质酥烂,也没有失去原先的形状,就连之前他并不怎么喜欢的——肚子里面的一些配菜——洋葱、防风在吸收了肉汁后也变得无比可口。
他要了两份又吃了一些杏仁卷,这种甜品原先是需要用到蜂蜜的,但在这里就用更纯净的糖代替了,蜂蜜有糖无法取代的香气,但糖,尤其是纯净的糖,甜度是蜂蜜难以比拟的。
等到仆人们撤下了盘碗,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饮料。
丹多洛一开始还以为那银杯中的褐色液体是咖啡或是蜂蜜水,但等到他俯身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颜色要浅的多。
他看到自己的孙女鲍西亚正在娴熟的往里面放冰糖,一旁的纳提亚也是如此,只有塞萨尔没有加任何东西,直接端起来喝了一口,“你不加糖吗?”他问道。
“不,我比较喜欢原来的味道…”塞萨尔看着鲍西亚打开了香料罐子,神色复杂。
此时的人们,往饮品中加糖,加蜂蜜,加珍贵的香料,都是常事——尤其是贵人们,他们认为,只喝“普通”的水,不合他们的身份,另外,教士们也一再说,糖,蜂蜜和香料,能够去除水或酒里的杂质,让人更加健康…
奇妙的是,这种说法还真没什么大错,因为这个时代燃料匮乏,人们喝水就只能喝河里,井里,甚至泥坑里的水——里面有多少病菌,微生物就不必说了…
就连塞萨尔在圣十字堡的时候,也只能喝淡酒或是热汤。
“您尝尝看吧。”塞萨尔想了一想,还是劝告道,“这是一种对人体健康有益的饮品,但有些人受不了它的苦涩,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过于'寻常'——属于暴殄天物。”
丹多洛闻言嗤笑了一声,“见鬼的暴殄天物,等他们别和猴子那样总是用手抓着东西吃的时候再说吧。”
威尼斯曾经,或者说现在在政治立场上依然偏向于拜占庭,而拜占庭人使用刀子和勺子之外的餐具,也就是叉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他们也习惯了一场宴会下来人们依然双手干干净净。
而那些一看他用了叉子,就认为他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过而纷纷出言指责的教士和政敌们——丹多洛只会感到厌烦。
他承认有些食物是可以用手拿的,面包,坚果和一些蔬菜,因为它们并不会弄脏手指。但对于某些菜肴来说,譬如说带有汤汁的炖菜,浇着蜂蜜和糖浆的甜品,以及一些油脂丰富的冷切肉。
在一些让他必需用手指来进食的场合(譬如某些法兰人的宴会),丹多洛就时常为了手指上所沾染的油腻和气味烦恼不已。一个注重清洁的人,总是很难忍受身上总是缭绕着那股说不出的油腻气息,有些人不在乎,甚至以为这是富裕的象征,一出生便落在银摇篮里的丹多洛可不这么认为。
他没有如某些人那样,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品味,一定要在茶中放上昂贵的香料和糖,而是模仿着塞萨尔的样子,端起杯子来轻轻的喝了一小口,确实如塞萨尔所提醒的一样,茶是一种苦涩的饮料,尤其对于那些长期无节制享用甜食的人群来说,但对于丹多洛而言,这种苦涩反而很好的平衡了他之前口中残留着的甜味。
那些被浓重的香料和糖腌制,而暂时失去了敏锐的舌头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在茶的催化下得到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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