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农奴戈鲁来说,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昏沉沉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或许还有一点让他想要咳嗽的烟雾——肯定是那个懒婆娘在火堆里加了潮湿的树枝,他这样想到。
等一会儿,他要抽出拨火棍,在干活之前恶狠狠的抽她三下屁股,三下不多,也不少,戈鲁掌握的很准,这样既不会打坏她,让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偷懒,又能够宣泄自己的怒气,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身边的那些小崽子还睡的呼噜噜的,说不出的舒服惬意。“我这是养了一群老爷么?”他咕哝道,而后随手拿起了什么——可能是他用来系裤子的布带,就朝着那堆热烘烘的地方抽了过去。
这一下子就像是打上了一个老鼠窝,小东西们叽叽喳喳哭哭啼啼地爬了起来。他们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儿,大一些的男孩要跟着他去葡萄园干活,女孩要去磨坊或是羊圈干活,或者是去捡拾柴火,而小一些的孩子——只要他已经能够走了,能够听得懂人话,只要能举得起木碗,也得干活。
这个家中不养闲人。
这时候戈鲁的妻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搬开门,之所以说是搬开,而不是推开,因为这扇门只是一排扎起来的树枝。
他们在晚上入睡的时候,便把它挡到门洞的地方,然后用一根木棍顶住,在外出干活的时候,就嘱咐家中最小的孩子,仔细看好家里的财产——如果那歪歪斜斜,看上去随时可能倒塌的木架子和上面铺设的稻草,还有孩子和妻子身上,经纬粗疏,几乎可以戳进一个手指洞的粗麻衣,火堆上唯一的一个瓦罐也能够被称之为财产的话。
对了,他们还有一小块菜地里面种了一些豌豆,卷心菜和韭葱。
不过经过一整个寒冬,里面可吃的东西也已经很少了。
这时候作为一家之主的戈鲁,才注意到,在全家人共用的大床上,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一动不动,他顿时怒气上涌,恶狠狠的推搡了那家伙一把。
那个犹如小狗般的身躯就这样打了两三个滚,径直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咚一声,他的大儿子马上跑过来看,随后瞪着眼睛抬起头来:“他死了。”
他说,并且将他最小的弟弟抱起来给戈鲁,戈鲁这才想起这几天,小儿子一直在叫饿,但在粮食有限的情况下,必然要供给这个家庭中最能出力干活的人,毕竟没有了干活的人,剩下的人还是弄不到吃的,还是会饿死,他们现在所居住的房屋也会被收走。
小儿子一直歪歪倒倒得打不起精神来,他在干活回去的路上给拿了几根嫩树枝,让他生嚼吃了,但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他竭力回忆父亲曾经在火堆边说过的三言两语——那些可吃的东西,但怎么也记不起来,而且人已经死了…“你还拿着那玩意儿做什么?”他勃然作色,“有这份力气,还不给我耗在葡萄园里!”
他的大儿子颤抖了一下,急急忙忙的放下了他的小弟弟就跑了出去。
接下来,按照那些教士们所说的,他应该去到教堂,请求教士们为他的儿子做临终圣事,然后举行一个葬礼,把他埋了。但是哪里有这笔钱呢?就算有这笔钱,用来买些干豆子,麦子,让自己吃的更饱些,岂不是更好?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抓起死去的孩子,把他一把塞进了妻子的怀里,低声嘱咐:“等我们都出去了,你悄悄的把他抱到屋子后面,挖个坑,把他埋了。”
他的妻子似乎还想要哭两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流几滴泪。随后戈鲁的巴掌就拍在了她的脸上,“安静些。你想让人们知道我们的孩子死了吗?”若是如此,他们就不得不举行葬礼了,而后他们的这间屋子就会死更多的人。
他的妻子一下子就明悟了过来,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匆匆跑开了,戈鲁起身,套上这个家中仅有的一件套头袍子,这是一件体面衣服,按理说不该穿着去干活,但他对于这个村庄来说是一个外来人,所以房屋距离葡萄园有着相当一段距离,他固然可以和其他人那样穿得破破烂烂的——但他已经看够了村人对他的嘲笑。
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在嫉妒,他有一个妻子,还有很多个孩子。等到孩子再长大些——哪怕要交更多的人头税,他的家族也会在这里迅速地发达昌盛起来。
今天是“大圣若瑟,童贞圣母玛利亚净配”(3月19日)的第三天,下个月葡萄就需要下种了。
在这之前,冻结的土地需要重新翻耕一遍,还要起垄开沟,这是一个相当繁重又吃力的活儿,更关系到他今后一年的收成,因此戈鲁对此相当看重和警惕——让他烦心的是,往葡萄园的路上,他的次子不断的嘟嘟囔囔,反复抱怨,可能是他的小弟弟悄无声息的死亡带给了他一些危机感。
他一会儿说,如果家里面有头牛就好了,一会儿又说如果这块葡萄园是他们自己家的就好了,又说如果可以叫少交些税或者是少服些劳役就好了。
但让戈鲁看来,这些抱怨,除了耗费宝贵的体力之外别无他用,但他同样也不会耗费多余的力气去打骂他,他只是叫他的大儿子到自己身边来,让他的次子如同牛马般地站在木犁前面。
“今天由你来拉犁。”
听到这句话,次子的脸色就白了。之前这个活儿一直是长子的,他是仅次于戈鲁,在这个家庭中最为强壮有力的人,次子与他的长兄小了三岁,堪堪成年,如果不是他的唠唠叨叨惹烦了戈鲁,戈鲁也不会让他在这个年岁就开始拉犁。
“从今天起,你就和你的兄长轮番干活。”戈鲁说,他走到了木犁后——因为控制犁的走向深度,又需要力气,又需要经验,这种活儿必须是在一个家中最有权威的人来干,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的长子来,“你和我一起扶木犁。”
长子马上就靠近了自己的父亲,面露喜悦之色。
今天更多的是学习,但如果他不至于如次子那样总爱耍小聪明的话,今后这个活儿就很有可能由他来接手,这样戈鲁就能够轻松多了。
不过次子的话仿佛是一种魔咒,始终缭绕在戈鲁的耳边,他也在想,如果有一头牛就好了,如果这片葡萄园是自己的就好了,如果税能够更少一些,租金能够更少一些就好了。
但他也知道,就算这个世上有不吃肉的老虎,但肯定没有愿意给农奴们减税和田租的老爷。
他将这些妄想抛在身后,认认真真地教导起自己的长子来。他们一直干到了影子都缩到了脚下的时候才停下,幸好二月份的塞浦路斯不是那样寒冷,也不像是七八月份那样燥热,他们虽然大汗淋漓,但还不至于得上冷病或者是热病。
只是戈鲁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住小腿和手臂的颤抖,同时他感觉到脚下踩踏的不是板结的泥土,而是松软的苔藓,他的身体仿佛分成两个部分,肩膀以上的部分在往上浮,膝盖下面的部分往下坠。
他顿觉不好,知道自己是犯了饿病,这种病症在农奴之中非常常见,有些人只要躺下休息一会就好了。而有些人则可能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在之前才骂过自己的次子,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两个儿子瞧不起,就算眼前发黑,他还是坚持了下来,结果就在他们快要耕完最后一小块地的时候,他就倒了下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的将自己的丈父亲搬到一处灌木边。
幸好这时候为他们送饭的母亲也来了。
远在地中海地区的农奴和在法兰克的农奴所吃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也是将蔬菜、麦子、豆子混合在一起,煮成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塞浦路斯比法兰克更好些的是,在这里面的农奴,还能够加些晒干后的葡萄叶和酿造葡萄酒后剩下来的渣滓。
当然,这些渣滓是对于农奴来说,就像蜂蜜对于富人一样的珍贵,虽然它们吃起来又酸又苦。即便如此,其中所蕴含着的少许糖分和酒精依然让戈鲁清醒了过来,他仿佛又有了力气,能够责骂和催促两个儿子,叫他们赶紧带去干活,他也没有就这样歇下来,而是重新站起身来。
虽然阳光还是照着他,让他一阵阵的发昏,但他还是蹒跚上前,和长子一起重新扶起了木犁。
不过他在想,今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可能要嘱咐自己的妻子将自己的饭再减去一些。他发现自己老了,不再像是年轻人那样有力和持久了,他承认自己或许还抱着一丝不甘,但就如他所制定的家庭法律那样,不干活的人没得吃,干的少的人就得少吃,最实在的饭要留给出力最多的人,他自己也不会违背这条法律。
原本他们一直要干到暮色四沉,再也看不清田地里的的状况为止。
但今天他却不得不在天色尚明的时候,就匆匆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因为管事急匆匆的跑过来通知他说,村子里来了新的老爷,他们是新的老爷的新的老爷的新的老爷派来的,要宣布一些事情,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在场,女人和孩子或许可以例外,但当家人必须得到,最好再带上长子。
他这样嘱咐道,又匆匆的跑开去通知另一个人了。
戈鲁听得莫名其妙,所以但他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魔鬼、教士之外,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老爷了。
虽然他没有看到过什么新的老爷的老爷…但他的阴影就如同无时不刻的饥饿和疲惫那样缠绕着这个家庭,戈鲁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和长子仓皇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上次把他们召集起来,去听什么老爷说话,还是因为这里的主人附加了一道忠诚税或是捍卫税之类的,反正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知道,原本戈鲁的小儿子以及他的两个姐姐都是可以活下来的,都是因为要缴这笔税,那些原本可以让他们较为宽裕的度过冬天的粮食,全都变成了税。
他们眼看着满载着葡萄、小麦和豆子的车子逐渐远去,心中只有一片茫然,没有多少愤恨。
戈鲁曾经听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说过,他们辗转了很多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他的曾祖父是个奴隶,诺曼人和拜占庭人打仗的时候,从西西里被掳到了君士坦丁堡,在这里他改了信,又幸运地被主人释放了,作为自由民,他得到了一块土地。
但很快的,这块土地因为曾祖父战死,祖父又有残疾而被收回,他们之后买了一块地,但又因为缴纳不起税金而被迫卖掉,后来他们就来了塞浦路斯,在这里冬天不太冷,不太会冻死人——虽然田租和税金也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戈鲁控制自己别再想下去了——反正也没用,他匆匆将木犁送回家中——这可能是他们最值钱的财产,而后叫自己的妻子,连带着其他孩子抵住门,谁也不要放进来,就带着长子去了村庄里的小礼拜堂。
等到了那里,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他们手持帽子或是蓬乱着一头干草般的枯发,左右张望,惶恐不安,原先用来布道的小木台上已经布置了一张椅子,一个桌子,还有一块说不清是什么的木板。
但那块木板真是漂亮,又大,又平整,又厚,还刷了一层黑色的颜料。戈鲁想着,如果能够把它搬回去做自己的门,那他的屋子会在冬天的时候暖和很多。
他看得出每个人有点紧张,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戈鲁和长子之只能孤零零地站立在人群边缘,他不以为忤,甚至还朝几个人谄媚地笑一笑。
这些人是村庄中较为富有的一些人。
他曾经去过其中的一个人的家里,对方家里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摆着好几个瓦罐和盘子。
随后,村庄里的管事走入人群,他东张西望,确定村庄里的每一家的家长和他们的长子都已经到了,才恭恭敬敬的走入小礼拜堂请里面的老爷出来说话。
除了戈鲁熟悉的教士老爷,还有一个陌生的老爷,但从穿着打扮上来看,他不像是个以撒人,戈鲁的心又安定了一些,他们的村庄,一直是由老爷的某个远亲来管理的,这个管事称不上仁慈,但也不是个坏人。
但他听说过其他地方的村庄似乎是由以撒人来征税的,因为他们向他们的老爷买了这个权力。
那些村庄里的人对以撒人又是憎恨,又是恐惧,这种恐惧并不仅仅来自于皮鞭,或者是棍棒——以撒人似乎并不擅长这些,他们雇佣士兵和监工。
这些农奴们最畏惧的是以撒人天花乱坠般的言语——他们弄不懂以撒人在说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可恶的异端拿出了纸、笔、墨水,算起账来,那嘴皮子迸发的单词就像是滴滴答答敲在屋顶上的雨滴,别说从中找出漏洞和错误,就连他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农奴们都无法确定。
他们只知道只要村庄里出现了一个以撒人的税官,所有的东西,包括他们的妻子,孩子,和他们自己,就都不再属于他们了。
并不是说以撒人就可以将基督徒贩卖为奴隶了,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欠下了数不尽的债,他们要干活,比以往更辛苦,更吃力,但没法存下那么一个铜板,很多人是茫然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如果这时候有一个有学识,并且有见解的人来到这里,他会告诉戈鲁,他们失去的最后的那件东西,就是希望。
但此时并没有人来到戈鲁面前,他就和地上的一颗尘土般的不起眼,他只是绞着自己的双手,紧紧的盯着那个陌生的老爷,怕他马上就要说出一连串的数字和他听不懂的词语来,然后转瞬之间他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孩子会离开他,妻子也会离开他。
无论是以生或者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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