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部重臣和九卿列座,苏泽满眼看到的都是熟人。
太常卿陈庆,光禄卿黄华,太仆卿朱大器,这几个存在感不强的九卿,上次苏泽在九卿共议的时候已经认识了。
前任鸿胪卿萧澜,已经去南京养老了,新任鸿胪寺卿就是王世贞。
上次参会的刑部侍郎洪朝选已经罢官,接任他的是苏泽的老朋友李一元。
通政使暂缺,通政副使杨思忠暂代参会。
当然人群中有几个新面孔。
工部侍郎潘季驯是个留着长长胡子,看起来有些风霜的中年官员。
吏部侍郎终于补缺,吏部侍郎吕调阳,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
吕调阳是个很有儒生风度的老者,他也是通过经筵官飞升的典型官员。
吕调阳去年开始担任隆庆皇帝的经筵官,多次给皇帝讲学获得奖赏,在这次皇帝补缺吏部户部官员的时候被廷推,然后被皇帝钦点为吏部侍郎。
如今朝野上下,都认为吕调阳是首辅李春芳的党羽。
但是苏泽却知道,在他穿越前的历史时间线上,吕调阳是张居正的坚定副手。
而历史的一个巨大玩笑是,吕调阳能在大明官场上平步青云,他的人设就是“孝”。
而历史上,张居正父亲去世后,按理说张居正应该回乡丁忧,是吕调阳带头上书夺情,请求皇帝留任张居正。
最终也因为这件事,吕调阳的政治生命破产,归乡后不久就去世了。
苏泽看了一眼张居正,在挖人方面,这位张阁老确实是专业的。
高拱的得意弟子,吏部文选郎张四维,日后也是力助张居正夺情。
苏泽看了一眼首辅李春芳,这位首辅清静无为,政治手腕高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无为”的。
相比之下,张居正的手段就要“有为”的多,他对于自己的门生弟子也不吝啬提拔重用,举荐他们也不会避讳。
再看吕调阳,让苏泽想起了张居正的手腕。
“无为”对上“有为”,下面的人怎么选,那就是一目了然了。
阁部九卿落座后,苏泽看到在一群座位的对面放着一张椅子。
好家伙,这架势比三堂会审还恐怖。
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自己好歹有一张椅子。
李春芳宣读了皇帝圣旨,讲了两句客套话,就说道:
“陛下命‘再下南洋’之议,进行九卿廷辩,陛下口谕‘诸卿要辩个清楚,辩个明白’。”
“有所议者直接站起来发问就是,今日廷辩不用虚礼。”
说完这些,李春芳就坐回位置上,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苏泽。
等李春芳宣布开始后,首先站起来的是兵部侍郎曹邦辅。
“苏翰林,当年郑三宝下西洋,海员水手多达万人,如今要重下西洋,这些海员水手从何而来?”
曹邦辅这么一问,阁部和九卿重臣们纷纷点头。
人,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因素。
苏泽微笑的站起来,对着曹邦辅行礼,接着说道:
“少司马,下官的想法是,请设海防武举,选拔精通海务的军官。”
“除此之外,下官还想请奏陛下,在直沽市舶司设教习所,专司培养精通航海、导航、海战的专务人才,为再下西洋做准备。”
“至于海员,山东指挥使俞大猷正在编练山东海防卫所。”
“再说了,郑三宝第一次下西洋,舰队规模也没有后面那么大,第一次下西洋只需要派遣舰队十数艘,搜罗山川地理旧闻,打探失贡藩属国的情况就行了。”
听到苏泽拿出的方案,众人也点头。
特别是听到苏泽提议先派遣小规模舰队下西洋的时候,很多大臣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舰队,那消耗的钱财也不会太多,那朝野反对的声浪也要小很多。
听完了苏泽的话,曹邦辅停止了发问。
作为兵部侍郎,他其实是想要知道苏泽的海防方略。
整编海防卫所,俞大猷是海战名将,曹邦辅自然是放心的。
海防武举和市舶司海务教习所?
这两个提议让曹邦辅满意。
原因无他,无论是设立教习所培养海防相关人才,还是开放专门的海防武举选拔海军将领,这都是有利于兵部的事情。
大明的军职世袭,能够突破世袭壁垒的路,也就只有武举等寥寥几种。
而近些年来,武举的道路日渐淤塞。
东南平倭战争结束后,武举的录取比例已经和科举差不多了。
而武举的收益显然不能和士人的科举比,还要面临这样激烈的竞争。
历史上,到了崇祯年的时候,武举已经卷到了极点,而朝廷能够实授的军职也已经少到了极点,最后废除了武举。
如果皇帝能同意专门开设海防武举,那就意味着兵部手里又多了不少职位。
曹邦辅满意的闭上嘴,兵部尚书霍冀也微微点头,兵部这一关算是过了。
等到兵部坐下后,工部侍郎潘季驯站起来说道:
“苏翰林,这下西洋的海船要如何制造?”
苏泽说道:
“苦兀贡木可以用来建造海船。”
这个结果在工部的预料之内,潘季驯没有特别的反应。
苏泽继续说道:
“苏某翻越前朝广东海防衙门奏议,有司报告佛郎机人在浪白澳私设船厂,建造帆船。”
李春芳和高拱皱起眉头,苏泽说的是嘉靖年间,广东海防衙门有关澳门附近佛郎机人占据浪白澳的奏疏。
嘉靖皇帝曾经下令广东官员搜罗龙涎香,佛郎机商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就用龙涎香贿赂了广东海防衙门的官员,允许他们驻留在澳门。
为了获得龙涎香,广东官员允许这些佛郎机人在白天登上澳门交易,但是禁止他们留宿在澳门岛上。
于是这些佛郎机人占据了澳门出海口的几座岛屿,其中以浪白澳岛规模最大,这些佛郎机人还在岛上兴建教堂,建造船厂和炮厂。
隆庆继位后,罢了龙涎香的进贡,新任的广东官员驱逐了澳门的佛郎机人,但是没有对浪白澳动手。
原因是这些广东官员发现,佛郎机人已经在浪白澳岛上建造了大船,由于屯门海战的教训,广东海防衙门也不敢贸然出战。
不过广东官员也不敢怠慢,派人盯着浪白澳岛上的动静,上书请示朝廷。
对于这件棘手的事情,内阁和兵部也拿不出什么好的意见来,所以隆庆皇帝对于广东的奏疏也都是“不报”,只要佛郎机人不侵入大明的近海,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而浪白澳也成了澳门附近的走私基地,大量的广东百姓用舢板划到浪白澳岛上,和岛上的外国船只交易商品。
浪白澳是葡萄牙人最远的造船基地。
葡萄牙人在远东的造船中心是印度的果阿,但是在发现了远东航线后,葡萄牙人需要在更远的地方造船,这个造船厂就建造在浪白澳。
而浪白澳现在建造的帆船,就是一艘用来远洋的帆船,这艘帆船的型号是卡拉维尔帆船,也就是哥伦布探索海洋所使用的帆船。
这艘帆船是葡萄牙人在浪白澳建造,用来经营倭国、大明、马六甲航线的商船,分别出现在大明、倭国和大马的史料中。
苏泽原本也不确定浪白澳是不是真的有造船厂,一直到他找到了广东海防衙门的奏疏,这才确定了葡萄牙人真的在浪白澳造船。
苏泽当众将浪白澳的事情说出来,那群臣就不能再装鸵鸟了。
兵部尚书霍冀说道:“浪白澳的事情广东海防卫所多次上报,但是阁部念及东南倭乱方定,所以没有驱逐岛上的佛郎机人。”
“苏翰林,这和造船何干?”
苏泽说道:
“佛郎机人窃占满剌加,满剌加王曾向大明呼救,但那个时候武宗皇帝刚刚驾崩,朝廷也就囚禁了冒充满剌加贡使的佛郎机人,并没有帮满剌加王复国。”
“满剌加人,男女椎髪,身肤黑漆,间有白者,唐人种也。”
“满剌加乃是我大明藩属,却被蛮夷窃占,这些蛮夷狼子野心,又占浪白澳,还在广东传播邪教,祸乱民心。”
“下官以为,朝廷应该夺回浪白澳。”
“浪白澳船厂炮厂的奴工,多是佛郎机人从满剌加带来的,他们原本就是大明子民。”
苏泽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满剌加,也就是马六甲,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满剌加国王向大明称臣,成祖敕封满剌加为藩属国。
但在明武宗的时候,佛郎机人占据了满剌加国,还冒充满剌加的贡使向大明朝贡,试图用借壳上市的方式和大明贸易。
而满剌加国王在国灭后逃到京师,向刚继位的嘉靖皇帝告状。
被识破后,大明也就是囚禁了佛郎机的使者,却没有出兵帮满剌加国王复国。
在场的老臣还记得这桩公案,
工部尚书雷礼也点头,其实他早就想要拆一拆西洋的帆船了。
和后世刻板印象不同,大明是个又开放又保守的朝代。
大明最开放的还是对外国科技上。
屯门海战后,大明朝廷很快就认识到了和西洋火炮的差距,立刻开始引进佛郎机炮。
后来大明又见识到了红夷大炮的威力,自己开始仿制造炮,还花钱向荷兰人购炮。
明末的时候,这种交流更是达到了巅峰,崇祯还让西洋传教士编修新历法。
大明有识之士,其实从屯门之战后,也看清了造船技术的差距。
福船宝船在近海运输航行的性能优于西洋帆船,但是在作战和远洋探索上,如今的西洋帆船还是比大明的船先进的。
但是船可不是火炮,不是可以拆卸研究的。
造船需要合格的工匠,还需要有全套造船的图纸。
现在苏泽点明了,在浪白澳就有造船工匠和全套图纸,工部自然动了心。
研究西洋帆船的结构,也能改进现有的大明船只,雷礼自然也动心了。
但是雷礼问道:
“如何让佛郎机人交出图纸?”
苏泽说道:
“其实也简单,就是在广州开埠,允许佛郎机人合法贸易,以此来要求他们退出浪白澳,将船厂交给大明。”
“至于占领满剌加的佛郎机人,等船队下西洋后,勘探当地形势再议。”
雷礼点头,用收回浪白澳,和佛郎机换通商权,这倒不是亏本的事情。
而且群臣也清楚,佛郎机人为了和大明通商,搞出了多少骚操作。
允许他们在广东通商,别说是归还浪白澳了,估计就是让他们归还满剌加,他们都能谈。
葡萄牙人开启大航海时代,就是为了寻找前往东方的航线。
没办法,东方的丝绸、茶叶、陶瓷,都是全世界独一份的货物,运回到欧洲大陆都是暴利。
葡萄牙人为了和大明贸易,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冒充朝贡使者,贿赂海防官员,只要能买到大明的货物,这些葡萄牙人什么都愿意做。
不就是让出浪白澳吗?
还有帆船的建造技术,这在欧洲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时代的欧洲,可没有什么反间谍和技术保密的想法。
造船技术、海图,这些东西都可以肆意出版。
欧洲大陆的帆船,就是西班牙人抄葡萄牙人,荷兰人抄西班牙人,英国人抄荷兰人。
雷礼点头坐下,海上贸易已开,其实已经有佛郎机人北上贸易了。
明眼人都知道,广州开埠也是必然的事情,不如用这个来换取浪白澳,以及佛郎机人的造船技术。
大明对于学习外来技术可没什么羞耻。
工部已经满意。
原本一些跃跃欲试的大臣也冷静下来。
苏泽做事天马行空,总能用意想不到办法,拿出解决方案。
那些心存刁难苏泽想法的大臣,也决定暂停提问。
这时候鸿胪寺的王世贞站起来。
“我朝厚往薄来,回赐之物重于进贡之物,以至于成化朝禁止海外多贡,还有商人冒充贡使,随意进献骗取朝廷赏赐的事情。”
“苏翰林,长久以往,朝贡就要变成负担了。”
苏泽感激的看了一眼王世贞,这是昨天苏泽通过沈一贯,和王世贞商议好的问题,其实就是王世贞给苏泽递话,让苏泽当众表达自己的观点。
苏泽清了清嗓子,向王世贞拱手作礼,他接着说道:
“藩属国所贡,皆入内帑,按照陛下御批过的《恭陈清厘财用以昭圣治疏》,朝贡回赐,也应该皆出自内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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