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篈作为朝鲜使团的书状官,抵达京师后也结交了不少大明官员。
他很快就从相熟的官员那边,拿到了苏泽奏疏的抄本。
如今的大明官场,是没有什么保密意识的。
除非军机要务,大臣的奏疏,阁部的奏议,都是放在各司衙门的架阁库内,任由官员抄写的。
大明很多重要的案件细节,都是官员们冲到刑部记录下来,然后写在自己编写的私人史书里传下来的。
苏泽的这份奏疏递交上去,直接送到内阁票拟后,皇帝御批通过后,就送到了礼部。
听到是苏泽上疏,不少好事的官员就冲到礼部,将这份《请改贡例疏》誊抄了回来。
苏泽每月至少两疏,而且至今为止每次上疏都通过了,京师官员之间流行学习苏泽奏疏的格式,提高公文写作的能力。
于是这份《请改贡例疏》,很快就送到许篈的手上。
苏泽开篇写道:
“伏惟怀柔远人,王政之纲;通贡万国,圣朝之制。”
“近察诸藩贡使频至,虽彰四夷宾服之盛,然贡物输纳、回赐支给,两相繁琐,不唯主客司疲于应对,内帑承运亦多耗损。”
许篈回想起自己这一路上的辛苦,他们是从朝鲜王都出发,北上平城后再跨过鸭江,然后绕过大明辽东一路南下才抵达京师的。
这一路上运输货物的徭役都累死了两个,确实十分的辛苦。
没办法,大明虽然开放海禁,但是朝鲜因为边上倭国内部的纷争,海疆还不安宁,所以还在继续坚持海禁。
不能走海上路线,也就只能走这条陆上路线了。
但是看到苏泽提出的解决办法,许篈两眼一黑。
“诸藩常贡,除琉球明珠、暹罗香料等特旨征调之物,余者皆折纳现银。内承运库依《回赐则例》核定银数,明载册籍,永为定式。”
“如此则藩使免输运之劳,内帑省核验之冗。”
至于没带银子怎么办,苏泽也给了办法。
“准贡使于京师会同馆左近置市,贡物可自行发卖,所得银钱充作贡银。”
“其利尽归藩国,朝廷但按值抽分,以补驿传接待之费。此既恤远途跋涉之苦,亦绝以劣充优之弊。”
许篈终于知道,为什么苏泽被称之为能臣了。
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
朝鲜使团就算说自己这次没带银子,那按照奏疏他们可以将贡物变卖换取银子。
更狠的是,苏泽建议大明还要抽取工本,将一路上朝鲜使团被驿站接待的费用扣除。
而最糟心的,是这份奏疏的最后,誊抄着“照准,发往礼部重订《回赐则例》。”
这句话就是大明皇帝的御批了,也就是说这份奏疏在此时已经有了效应。
朝鲜使团千里迢迢运来的这匹竹纸,就要他们自己售卖出去,换成白银进贡了!
按照这匹竹纸的价格,能不能抵得上沿途驿站的开销,许篈都持怀疑态度。
果不其然,许篈刚刚读完奏疏,就有一名使团成员找上他道:
“书状官,正使喊您回去议事呢!”
许篈叹息一声,跟着这名使团成员返回了迎宾馆,就看到了前几天还十分得意的金勇实此时耷拉着头。
见到许篈后,金勇实连忙上前道:
“许弘文!使团里就你读的书最多,此刻可要拿个办法出来啊!”
许篈看了一眼金勇实,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太过分,搞得天朝上国震怒。
如今才想要补救,这不是已经晚了?
而且苏泽的奏疏不是针对朝鲜一国的,是针对所有朝贡藩属国的。
谁让咱们朝鲜贡得最勤,每次也求赏最多呢?
可许篈毕竟还是朝鲜弘文馆的官员,他只好说道:
“为今之计,只能央求在京师的朝鲜商人,买下这批竹纸,凑足进贡的银元。”
“啊?那些商人怎么会乖乖就范,买下这些不值钱的竹纸啊?”
能够在大明京师做生意的朝鲜商人,必然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商人,绝不是朝鲜国内那些任由贵族拿捏的小商贾。
想要让这些商人买下不值钱的竹纸,绝不是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
但是许篈黑着脸说道:
“能不能办到,就看正使大人的本事了,就是借钱也好,也要将这笔亏空补上,若是此番进贡丢了国主颜面,正使大人可要想好如何回去交差。”
听到这里,正使金勇实的脸更黑了。
当今朝鲜国主李昖,才刚刚继位,而且他是以宗室旁支入继大统。
这情况就类似于当年的嘉靖皇帝,前任国主无嗣,以旁支入继。
所以这位朝鲜国主的正统性很弱,而且他也没有道爷的手段,朝鲜国内“东人党”与“西人党”党争,国主的地位十分不稳定。
所以大明的册封,是朝鲜国主的正统性来源,如果失去大明的支持,朝鲜国主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所以使团朝贡绝对不是小事,这件事如果搞砸了,那金勇实就别想回朝鲜了。
说完这些,许篈就拂袖而去。
他本来就对金勇实骗赏的事情不满,现在对他更没有好感。
等到许篈走后,金勇实咬牙说道:
“去请京师的朝鲜商人过来,本使就是借,也要将这笔银子凑齐!”
事到如今,金勇实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现在只能让朝鲜商人把这些廉价的竹纸买下,才不会丢了朝鲜的脸。
至于下次要怎么办,金勇实也不管了,反正下次他是绝对不会再做什么正使了!
许篈离开迎宾馆后,就直接前往皇宫外的《乐府新报》报馆。
他也从大明官场打听到了,有时候苏泽会来报馆,所以他专门来报馆求见苏泽。
只能说许篈的运气不错,今天苏泽正好来宫外报馆办公,拿到了许篈的拜帖后,他疑惑的看向身边的罗万化:
“朝鲜人?”
罗万化说道:
“应该是为了子霖兄那封奏疏来的,子霖兄如果不想见,我去帮你挡了就是。”
苏泽摇头说道:
“还是见一见吧。”
《请改贡例疏》苏泽都没有使用手提式大明朝廷,他确定自己这次上疏肯定会通过的。
说到底,皇帝也知道朝鲜使团骗赏的套路,只是以往这笔钱都是由户部补上,皇帝为了万国来朝的面子捏鼻子认下了。
如今户部也不承担这笔损失了,真的用几千两银子买最低档的竹纸,皇帝也不愿意做这个冤大头。
苏泽的奏疏正是时候,隆庆皇帝当天就批准了奏疏。
朝鲜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卖弄这点小聪明。
但是朝鲜在大明众多朝贡国中,能有如此特殊的地位,也是因为这个国家对大明确实重要。
朝鲜是大明屏障倭国的藩属,苏泽穿越前的历史上,近代倭国就是先占领朝鲜,进而染指东北的。
如果历史不发生变化,万历年间还有一场抗倭援朝的战争。
第二个原因,就是朝鲜这个国家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可以说千百年来,朝鲜就在奉行“事大主义”。
事大主义,就是将大国真心实意的当做爸爸。
明清时代对中原,后来对倭国殖民者,近现代对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
作为藩属国,朝鲜是非常合格的,而他特殊的地理位置,也让朝鲜成为天然屏障,大明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
所以苏泽决定还是见一见这位朝鲜的书状官。
许篈进入报馆,就看到苏泽崭新的从五品官袍,他连忙向苏泽行礼。
苏泽又将报馆中的罗万化、张位、王家屏介绍给许篈,许篈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大明翰林,内心实在是有些紧张。
等到落座会后,许篈打量苏泽。
不愧是大明啊,这样年轻的官员都能干预国策,这份唯才是举的氛围,可不是老人政治严重的朝鲜能比的。
许篈忍不住将大明和朝鲜做对比,越想越觉得泄气。
朝鲜国内还在搞什么两班制度,出身不高的大臣根本没资格走上高位。
国内党争不断,各派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旦执政后又很快腐化堕落,只会提拔家族子弟和姻亲故旧。
许篈现在就处于一种“大明吹”的状态,他甚至觉得大明的政治斗争都要比朝鲜高尚,因为大明政治斗争是在斗执政理念,而朝鲜的政治斗争就是斗的家族荣华富贵。
许篈作为朝鲜贵族,都厌恶这种制度,更不要说那些因为血统而无法入仕的读书人了。
见到苏泽后,许篈老老实实的说道:
“学生求见苏翰林,并非为《请改贡例疏》而来的。”
苏泽见到这许篈文质彬彬,一口汉语十分的流利,对他也是心生好感。
“那书状官来报馆是为了何事?”
许篈连忙说道:
“苏翰林,朝鲜书状官,就是为了学习天朝上国的制度而设的,学生是来学习的。”
许篈语气谦卑,对苏泽更是执弟子礼。
许篈接着说道:
“学生想要返回朝鲜,仿效苏翰林办报。”
苏泽也没想到,这位朝鲜的书状官求见自己,竟然是想要效法自己办报?
“为什么要办报呢?”
许篈说道:
“朝鲜国小而民愚,学生想要办报开启民智。”
苏泽凝视了一眼许篈,果然小国也不是没有聪明人啊。
朝鲜的情况,和大明确实不一样。
还在搞两班制的朝鲜,属于封建集权还没玩明白的。
无论是治理百姓的文官,还是打仗的将领,朝鲜都一塌糊涂。
苏泽穿越前的历史上,万历年间倭国攻打朝鲜,一路上势如破竹,连王都都没守住几天就陷落了。
而朝鲜的两班重臣们,整日想的就是党争夺权,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自家的庄园里享受下人的伺候。
许篈说要开启民智,还真是一个切实的办法。
苏泽点头说道:
“办报的时候,你可以请教罗编官。”
许篈连忙向罗万化说道:
“状元郎。”
看来这个许篈对大明官场已经十分熟悉了,苏泽又说道:
“许书状,你可以在京师留下人手,让人将京师的报纸送到莱州,再用商船送回国内,《乐府新报》上的文章,可以授权你转载。”
许篈听到这里大喜过望,他本来想要请教苏泽办报经验的,却得到了苏泽转载授权。
《乐府新报》上的这些文章,在朝鲜国内不要引起轰动?
没想到苏泽又说道:
“其实本官准备向陛下上书,在国子监下设藩学馆,朝鲜优秀的年轻读书人,可以来藩学馆读书,许书状以为如何?”
许篈更是惊喜道:
“苏翰林此法甚好,我朝鲜有很多读书人仰慕大明,要是听说能在天朝国子监读书,这些读书人都要挣破头了!”
但是苏泽又说道:
“可贵国实行两班制,若是让国主举荐,怕是又要塞满不学无术之辈了。”
苏泽的批评很直白,但是许篈却不觉得刺耳,因为朝鲜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真的让朝鲜国自己举荐人才,怕是这留学队伍中要塞满了虫豸。
苏泽说道:
“所以本官还是想要请奏陛下,日后遣官在朝鲜举行考试,考核合格的才能来大明读书。”
苏泽又说道:“日后这些学生,也可以参加大明的科举,仿效大唐遣唐使的旧例。”
听到这里,许篈连忙问道:
“苏翰林,学生可以来读书吗?”
苏泽看了一眼许篈,你一个朝鲜弘文馆的官儿,学历等同于朝鲜翰林,跑到大明国子监来考秀才,这事情怕是朝鲜国主听完要疯。
不过这些小国人就是这心态,唐代时候朝鲜和倭国的遣唐使都赖在大唐做官,死活不肯返回母国,不少都是老死葬在中国的。
就是苏泽穿越前,南朝鲜年轻人也是最热衷留学移民。
设立专门的留学生学校,这也是文化霸权的一部分。
在大明读书的朝鲜人回国,必然也是最亲大明的一派。
这件事的难度也不大,大明都没人愿意就读国子监了。
苏泽那位好友,国子监司业沈鲤,整日就在国子监无所事事,让这些藩属国的读书人来留学,也算是给国子监找点事情做。
苏泽说完了这些,才问起了正事:
“许书状,你是经过辽东来京师的吧?现在辽东的局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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