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件红釉在射灯下流转着幽光,日影穿过落地窗,攀上了杯身,像浸在红油中的宝石。
光影漫过瓷片,冰裂纹在光照下显出千百道金丝。两尾翠蓝雄鸡在花丛中昂首,钴蓝勾出的翎毛泛着耀眼的光。
杯底的双蓝圈框着款识,六个字忽明忽暗,忽浓忽淡,钴料深处渗出团云纹般的铁锈斑。
大明成化年制!
众人面面相觑,愕然无声。
记得几个月前,见到林思成补好的娇黄釉穿花龙纹大罐,郝钧算是开了眼。说什么也要让林思成把罐儿卖给他,一度出价到五十万。
但林思成没卖。
一是不值那么多,坑谁也不能坑朋友。二是修复时录了像,到时申报,要把样本和影像资料一起交上去。
林思成还劝他:郝师兄,你别急,后面我再慢慢补,青花、祭釉、粉彩…卖到你吐。
想开眼也可以,等补鸡缸杯的时候我叫你。
郝钧嗤之以鼻,一个字都不信:鸡缸杯,这世上拢共才几件?
林思成,别说你想补,故宫、国博更想补。但你去问问,别说补了,鸡缸杯的瓷片儿他们能不能寻摸到一片两片?
你也别说补,你能拿点鸡缸杯的瓷星儿让师兄瞄一眼,这辈子都算是让师兄开了天眼了。
但现在呢?
何止是瓷星儿?
整整一小匣,两个款底,两个雄鸡,两只母鸡,以及一群数不清的鸡仔,这难道不是两只杯子?
夭寿了,真就他娘的开了眼?
也不止郝钧,还有林长青…就他正式到任,履新工作室技术顾问那一天。
王齐志和商妍给他放了林思成补成化青花龙纹大罐的录像。惊诧之余,他问过王齐志一句:林思成连青花龙纹都能补,还有什么瓷器是他补不了的?
王齐志想了一下,吐了三个字:鸡缸杯!
当时,林长青只当是王齐志做了个比喻。因为在他看来,哪怕王齐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给林思成找来这样的物件。
不是舍不得,更不是害怕林思成补废了,而是根本找不到…
结果倒好,真就有人给林思成送来了两只?
能补就补,补不了就练手…
一想到赵修能说这句话时,脸上浑不在意的表情,林长青的眼皮就禁不住的跳:拿这样的东西练手,谁能练得起?
连他都这样,遑论其它人?
只是工作室开个门,一出手就是上千万的大礼?
举世罕见,说声“御瓷之王”也不为过的珍品,拿来让林思成练手,还一拿就是两只?
这样的合伙人还有没有?
而在这之前,不乏有人想,今天携重礼道贺,算是给林思成长足了光。
但现在一对比,就感觉自己送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透着那么丝寒酸?
其中就包括陈朋和何志刚。
来之前,何志刚还问过陈朋,说带点什么礼物合物。但陈朋振振有词:老何,最好别带。
咱俩要不带,就是长辈,去了后好吃好喝好招待不说,还得让咱俩坐上席。
咱要带了,就是朋友,虽然仍旧好吃好喝好招待,仍旧坐上席。但别的朋友都是几万十几万的大礼,咱俩撑到天就送几千,你坐席桌上,能不能咽得下去?
果不然,陈朋一语成谶:就柜子里摆的这些,又何止是几万几十万?
再看看站在展厅的这一圈:做生意的有,当官也有,做学问搞研究的同样有,混灰擦黑的更是不缺。
等于各行各道全凑齐活了,但凡林思成要办点什么事:要钱有钱,要门路有门路,要手段有手段。
也不用怀疑,其中的大半都会出死力:比如郝钧,关兴民,又比如陈朋,何志刚,更比如赵修能,以及王齐志。
顿然间,赵修能看着林思成,羡慕的眼珠子发红:以前,好多同行都说他是三秦的坐地虎,走地仙,赵修能深以为然。
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他连个皮毛都算不上。
再想想林思成岁数,赵修能就止不住的亢奋:他才二十出头,至少还能提携两个儿子五六十年。到那时候别说他老赵的孙子,估计重孙都二三十了。
果不然,老娘的眼睛是真毒:那娃儿福载德厚,眼生慧光,这根大腿抱紧了,至少福泽三代…
老怀正慰,“嗡嗡”的几声,将赵总拉回现实。
王齐志拿出手机,顺手接通:区里的参观团到了。
回头一看,学院领导已经到了门口。
院长、书记,两位副院长,两位院长,以及团委、助理、各组专务组长…林林总总十来位。
请的是专业的庆典公司,不用提醒,《欢迎进行曲》播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
遂尔,一众客人也迎了出去。
起初,院领导还挺奇怪:昨天,王齐志和林思成还说请的人不多?
但看车场,停满了大半,一辆比一辆阔气。
再往展厅里看,乌央乌央一大群,不算学校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号。
随即,一群领导猛的一怔愣:不是…怎么是这两位?
文遗学院和市局鉴证中心是共建单位,对陈朋当然不陌生。研究的就是文物,对何副局长更不陌生。
人当然认识,但一时没明白:这两位为什么会在这里?
再回忆一下,嘉宾名单上压根就没有。所以,这两位是自己跑来的?
惊疑间,双方迎到了一块,耿院长挨个握手,半开玩笑:“两位驾鹤而来,受宠若惊!”
“院长,你别惊。”
陈朋笑了一声,“听说小林摆席,我和老何就是来蹭顿饭。”
一听“小林”,院长的眼皮跳了一下。
林思成失踪的那两个月去干嘛了,院领导一清二楚。为表感谢,李春南局长和陈朋还专程来学校道过谢。
王齐志也特意提过,说林思成给公安、文物两个局帮了不少忙,和两个局的主管领导也相处的很不错。
院长就以为,王齐志所谓的处的不错,也就是两个局的领导比较赏识林思成。
压根没想过,竟然处到了请帖都没下,自个跑来道贺的地步?
问题是,待会怎么办?
正暗暗转念,陈朋又道:“院长你放心,添两把剪子而已,乱不到哪里…”
耿院长怔了一下,又点点头:也对。
顶多改一下开场稿,彩花、礼仪多加两位。即便乱,也乱不到哪里。
耿院长大致问了一下,基本没什么疏漏。而后,参观车队也进了学校。
两辆奥迪,三辆帕萨特,后面又跟着一辆考斯特。
看到奥迪,又瞅了一眼车牌号,耿院长的眼皮又一跳:前一辆他认识,区里负责文宣口的冯副区长,名单上就有。
但后面那一辆,却是陕B?这不就是铜川的车牌号?
正暗暗惊疑,车停在门口,后排的车门齐齐的打开。
前边确实是冯副区长,而后边,竟然是王泽玉和田承明。
两位还带了秘书,从后备箱里搬出一块匾,黑底金字,古色古香。
但凡知道一点底理的,全都是一怔愣:如果王泽玉是先去的区里,区里不可能不通知学校。所以十有八九是等在半路上,混进了车队。
更说不定,一直就等在校门口…
下意识的,几人对了个眼神:陈朋和何志刚算什么捣乱,这才是真捣乱。
但来都来了。
转念间,双方迎到一块。陈朋和何志刚还装模做样的和冯区长握手:“领导辛苦,辛苦辛苦…”
冯区长哭笑不得:幸亏区里够重视,今天来的是他。要只是三个局的局长,保准被惊一下子。
开了两句玩笑,冯区长又介绍王泽玉,挺正式,说是兄弟单位来观摩观摩。
两人挺客气,王齐志和林思成也当他们是来观摩,道了声谢,又让赵大赵二把匾挂了起来。
略微寒喧,进了一楼的会客室,稍事休息,典礼正式开始。
冯区长和王泽玉一起上了台,校长紧随其后,而后是陈朋、何志刚,三位局长。
跟在最后,王齐志使了个眼色,林思成微微一点头。
这两位来,不外乎是觉得机会难得:区领导在,学院领导在,王齐志、林思成也在,正好可以谈一谈。
但林思成觉得,他们估计连区里这一关都过不了:看冯副区长的神情就知道,他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暗暗转念,典礼开始,虽然天气不错,但致词都不长。即便加上王泽玉、陈朋、何志刚这三个临时捣乱的,也才半个小时过一点。
最后剪彩,鼓乐齐鸣,炮声震天。
最后,冯区长和院长一前一后,把三本证书递到林思成手里。
恰好对应门口的那三块竖匾:
碑林区非遗保护项目,古陶瓷修复技艺传承人。
碑林区非遗保护中心、培训中心副主任。
西北大学非遗创研中心,古陶瓷保护与修复研究中心主任。
连着两个主任,哪怕暂时没有任何级别,就只是个职务。但看看林思成那张脸,一群人说不出的古怪…
接下来,例行参观。
院领导陪同,原定王齐志、商妍轮流解说。
但进了展厅,两人才想起来,万一领导要问:这四樽红釉是什么釉,上百件残器,数不清的瓷片是什么瓷,鸡缸杯又是哪来的,他俩怎么应对?
急中生智,王齐志推了林思成和赵修能一把。
一位是中心负责人,一位是中心合伙人,且同为第三代传承人,你俩不上谁上?
但当即,赵修能头上的汗就下来的。
你让老赵对着一帮同行吹牛,那自然是半点都不带怯的。但给领导讲解…王教授,你这不是坑人?
看他面露苦色,踌躇不前,林思成递了个眼神。然后,把一帮领导带进了展厅。
起初,都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因为冯建和耿院都清楚,今天这个仪式过于仓促,所谓的展厅里面的展品全是从院里借来的。
没几件东西,没什么新意,也没什么看头。
但进去后,一群人才惊觉不对:怎么摆这么满?
那些金雕、玉器、铜盆、古画也就罢了,都挂着彩,摆明是亲朋送的贺礼。
但那些残器,五颜六色的碎瓷又是从哪来的?
林林总总,残器加碎瓷足有几百件。
两人对视一眼,却一个比一个狐疑。
“各位领导,这些都是赵总支持的!”
林思成有条不紊,一指赵修能,“工作室成立之初,赵总就碾转各省,走遍各大名窑,古窑…耗时数月,耗费资金无数,才有现在展厅中一百余件陈设器,以及数千份修复样本。
从西汉的彩陶,东汉的原始青瓷,到三国时的外半釉、两晋时的越窑密瓷。再到唐代巩县三彩、邢窑白瓷、长沙的彩绘…
再到宋代的五大名窑,六大窑系,再到元、明、清三代官窑及民间名窑体系…可以说,凡古代名窑、名瓷样本,研创中心现在应有尽有…”
林思成平铺直叙,赵修能却眼皮直跳:辗转全国,走遍名窑,我怎么不知道?
就去了一趟京城而已,被林思成吹成千辛万苦,爬山涉水不说,花的资金更是数不清?
一群领导也被震的一愣一愣:凡古代名窑,名瓷,应有尽有?
林思成,你这牛吹的有点大了吧?
包括耿院长都是这样想。
不过东西确实够多,就没说什么,就如走马观花,林思成拣着比较有代表性的讲了一下。
刚开始都没在意,看到比较特别的,冯区长还着重了解了一下。耿院也捧了几句哏。
但讲到宋瓷的时候,冯建才发觉不对:这缺个嘴的的彩瓶,是钧窑?
他虽然不是很懂,但至少听过钧窑的“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黄金有价钧无价”、“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古代谚语。
所以,哪怕是残器,钧瓷也应该很少见。但这里,却摆了七八件?
正诧异间,林思成又讲一件宋代官窑的米黄釉直颈瓶,以及几片汝窑的瓷片。
乍一看,七残八破,不怎么起眼,但一瞬间,耿院长眼都直了。
冯区长霎时一顿:意思就是,这几件残器,以及这七八块瓷片,全是真品?
再想想林思成之前讲的,五大名窑,六大窑系:汝、官、哥、定、钧…竟然真的一窑都不差?
官、哥、定、钧也就罢了,但汝窑…说实话,耿院长也只是在博物馆看过几片。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在学校里见到这东西?
甚至于,当场就能研究?
他看了又看,确定无疑,又徐徐的吐了一口气:“谢谢赵总!”
赵修能精神一振,脸上露出矜持的笑:“院长客气!”
继续往前,看到赵修能送的四件清代御红釉,一群领导又被震了一下:上千万的东西当作贺礼,这位赵总对林思成的期许得有多高,信任得有多重?
关键的是,也能舍得?
感慨间,林思成又讲到鸡缸杯。
刚开始,都还以为仿品,直到林思成提了三四遍,“大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一群人才后知后觉:这两件玩意,是真的?
一时间,他们已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一点儿都不夸张,脸上的表情和之前围成一堆,震的说不出话来的客人没什么两样。
就觉得,这样的东西,这位赵总竟然也舍得送?
关键的是,林思成竟然敢收?
甚至于,他还敢补?
如果补废了呢?
过于震憾,难免动容,冯建看了好一阵,又转过头,看着赵修能笑了一下:“感谢赵总支持!”
赵总心里一震:“领导过奖!”
所谓人前显圣,人后留名。今天他故意压着点,最后一刻才到,除了给林思成长光,不就等的是这一刻?
日后但凡林思成有所成就,就定然会提起:曾经有位合伙人,送了林主任两只鸡缸杯。
这就够了…
如此这般,光是一座展厅,林思成尽量精简,压缩,半个小时都还没讲完。
正想着要不要把剩下的省掉,王齐志站到他身侧,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
以为是让他讲快点,林思成微微点头,又讲了一件,当场结束。
王齐志顺势接棒,准备领到二楼。不知哪位眼尖,往外看了一眼。
先是一怔,而后仔细的瞅了瞅:“外面那辆,是不是李市长的车?”
一群人齐唰唰的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