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舌鬼市中,一声“炼制蛟龙”,霎时惊动四方。
陈叙操控的道兵与托盘鬼无声站在一旁。
只见众鬼重重迭迭,围做一团,激动的声浪几乎要将鬼市上方漂浮的灯笼全都掀飞。
纸灯摇晃,发出奇异的嘎吱声响。
众鬼啸叫,一道道尖锐声音铺天盖地般发出质疑:
“蛟龙如何能够炼制?你胡言乱语,瞎编乱造,还想叫我等信你?不可能!”
“黑舌老鬼啊,照某家说,你这是嫌弃自己的阴寿太多,想要给大家伙儿奉送一些,是也不是?”
“嘻嘻嘻!”
“桀桀桀…”
鬼叫鬼笑,又混作一团。
黑舌老鬼伸着自己长长的舌头,却是眼珠子转动,嘎嘎笑说:“诸位不信,便与老鬼我打赌如何?
我若是能够拿出炼制蛟龙的证据来,诸位便将阴寿俱都输我。
而我若是拿不出证据,老鬼我这身阴寿,诸位也只管拿去便是。
左右进了这长舌鬼市,谁也别想完完整整走出去,哈哈哈…”
所谓“别想完整走出去”,指的是你要么损失自己的阴寿,要么背负其它鬼物的阴寿。
不存在“什么也不失去”,或者“什么也不得到”便能走出鬼市之类的情况。
当然,这仅是黑舌老鬼一家之言。
事实如何,还需再论。
可是众鬼的情绪却已是随着黑舌老鬼的话语而彻底被点燃了。
“赌便赌,谁不赌谁不是鬼!”
“是极是极,谁不赌,谁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下辈子投胎做畜生算什么?要做就做人,但却一世被当做畜生对待!猪狗不如呀,嘻嘻嘻…”
“哈哈哈,桀桀桀…”
鬼笑伴着鬼叫,群鬼乱舞。
长舌鬼市中,癫狂是常态,冷静才是稀有。
有个小鬼尖叫着扯出了自己的舌头。
他那长舌之长,这一扯竟是直接坠到了地上。
旁边有个身形瘦长的男鬼面含奸色,当下抬起一脚便踩住那小鬼的舌头。
眼看小鬼舌头被踩,要吃个大亏。
却不料那小鬼的嘴角反而露出得意笑容,下一刻,被踩住的那截舌头尖尖处,陡然又生长出了更细、更韧的一截长舌。
那长舌如同是毒蛇一般,嗖地从瘦长男鬼脚下生长盘旋,不过顷刻便绕着他的鬼躯将他整个身体缠绕数圈。
最后,那黏黏腻腻的长舌顺着瘦长男鬼的脖颈,猛地贴到了他的脸上。
又探到了他的嘴边!
长舌嘶嘶声响,说出声音尖细的话语:“兄长,你是在踩我?可是你踩不着我哟,嘻嘻嘻…”
“啊啊啊!”
悄悄踩舌头的瘦长男鬼只觉脖颈粘腻,又见那舌尖在自己嘴边发出声音,一时间受到极大惊吓,不由得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然后,惨叫着惨叫着,只听那长舌又阴测测问:“你怕了吗?你错了吗?我的舌头厉害吗?”
瘦长男鬼尖叫:“我怕了怕了,错了错了,您才是第一长舌,小爷求您快让让开…啊!”
瘦长男鬼话音未落,整个鬼躯却已是随着这一声声求饶而陡地萎靡在地。
哗啦啦,阴寿消散。
大半被长舌鬼市中的无形存在吸走,小半则化作一串蓝色的数字融入了长舌小鬼体内。
那蓝色数字极为显眼,分明是“十一”!
也就是说,瘦长男鬼的剩余阴寿共计有三十三年,如今三分之二消散于长舌鬼市中,三分之一则被长舌小鬼吞取。
这般显眼的一幕顿时惹得众鬼的尖叫声停顿了片刻。
片刻后却是越发激动的啸叫。
“死也,死也,又死一个!”
“嘻嘻嘻…”
又有老鬼撇嘴说:“区区十一年,真是个穷鬼!”
“嗐,有什么办法?穷则穷矣,总比一丁点也没有的好。”
围在旁边的众鬼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一时间,众鬼既没有因为瘦长男鬼的死亡而流露出分毫共情悲戚,也没有哪个表现出半分惊慌或诧异——
总之,“人之常情”在这鬼市中似乎并不存在。
虽然眼前是鬼市,本来也不该有“人之常情”,但要知道,死灵原本也都是生灵,纵使是做了鬼,保留三分人性也是常态。
如此刻这般情状,便是黄泉鬼市中也未曾得见。
最可怕的是,眼前众鬼仿佛还将自己代入了得到阴寿的长舌小鬼,一边鄙弃阴寿太少,一边又啧啧咂嘴,似乎吃得颇有滋味。
如此一幕,倒叫托盘鬼看沉默了。
托盘鬼忍不住悄悄看了旁边道兵一眼。
它其实是有许多话语想要对道兵倾诉,可想到长舌鬼市的奇异特性,那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它却又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出口。
托盘鬼唯有心慌慌地去看道兵。
却见道兵神色沉静,八风不动。
他持枪漂浮在群鬼之间,只是略微扫了一眼那闹出动静的长舌小鬼,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黑舌老鬼身上。
不知为何,见到道兵如此沉静,托盘鬼慌乱的心绪霎时便也静定了下来。
再加上方才那颗水信玄饼终究没有白吃,托盘鬼更觉头脑清明,鬼魄澄净。
它忍住了话痨的冲动,驱使矮个鬼紧紧挨着道兵,也随道兵一起向黑舌老鬼看去。
黑舌老鬼正无悲无喜地扫了长舌小鬼一眼,随即“嘿”一声笑,便说起了自己在人间的见闻:
“要说这个炼制蛟龙啊,我随口言语,尔等自然不肯相信,但我若是提到一个人,诸位只怕便不能不信了。”
“是谁?是哪个?”众鬼立刻叫嚷。
“什么样的人,你一提我们便要相信那人是能炼制蛟龙?”
“好大的口气,你倒是说呀!”
鬼物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无不激动。
长舌鬼市的生死争端,便在这一声又一声的争吵中无形发生。
陈叙旁观至此,已是心知,众鬼即便事先不拿阴寿做赌注,由于此时的辩论进展,这阴寿争夺之战其实便已是展开。
这便是长舌鬼市的特性。
要在这等氛围下忍住不说话,那可真是千难万难。
而此刻黑舌老鬼一鬼面对众鬼,看似只是讲故事、辩虚实,其实已是在与众鬼赌命。
却见黑舌老鬼十分镇定,只等众鬼叫嚷完毕,他才道:“我所提之人,诸位少有不知,我便先说他名字,再说他身份。
此人,名叫谢怀铮。”
谢怀铮三字一出,众鬼先是静默片刻。
片刻后,一众鬼声却又吱吱喳喳地嚷起来:
“谢怀铮?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是谁?”
“黑舌老鬼啊,你偌大的口气,结果说出的人名咱们也并不知晓啊,你卖什么关子,得什么意?”
更有鬼物嗤笑:“什么谢怀铮?奇奇怪怪的名字,黑舌老鬼,你莫以为自己随意编个名字出来便能唬人,我等是万万不信的…”
黑舌老鬼只是平静说:“单说谢怀铮,你们不知是谁,那十年前的河道钦差,谢相公,诸位可还记得?”
河道钦差四字一出,四下气氛却是霎时不同。
谢钦差,只这一个名号,立刻就叫众鬼如遭雷亟一般。
道兵在一旁仔细观看,霎时间在众鬼脸上看到了无比丰富的表情。
丰富到什么程度呢?
有个满脸皱纹的老鬼一听到谢钦差三字,忽然就浑身一个哆嗦。
然后他眼睛瞪大了,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终身不可回忆之事。
惊恐、害怕、痛苦、羞惭、愤怒、扭曲…种种情绪侵袭上脸,以至于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忽然间竟是生出龟裂之相。
再然后,那些龟裂的皱纹摩擦在一起,竟是簌簌地往下掉落起来。
沙沙沙——
皱纹滚滚下落,老鬼一言不发,忽然就大叫一声。
“啊!”
如此一声惨叫,此鬼身躯向着地上一软。
他整个鬼躯就软成了砂砾。
砂砾四散滚落,此鬼当场魂消。
两个蓝色的数字飘到了黑舌老鬼身体里,是为“二十”。
也就是说,方才惨叫死去的老鬼剩余阴寿共计六十载。
此鬼一死,四十年阴寿凭空消散,二十年阴寿则被黑舌老鬼吸取。
黑舌老鬼漆黑的舌头在嘴角一舔,发出了实质般的吸吮之声。
他呵呵笑了声:“嗐,仅只是河道钦差四字一出,便有一位鬼兄当场鬼寿尽消。
也不知这位鬼兄是在心虚什么?
这便甘愿认输啦?呵呵呵…诸位,如今可承认老鬼我所言不差了?
诸位,可还要与老鬼我再赌下去么?”
他接连几句提问,每一句都仿佛是带着无形尖刀,一刀一刀向前刺出。
这等情景,若是正常情况下,总有鬼物会打退堂鼓。
可事实却是,现场众鬼竟无一个逃避。
更甚至还有许多鬼物嘴硬说:
“什么河道钦差?单只是这般简单一个名号便自甘认输,这是那老家伙没用呢!什么蠢物,听个名字就自己吓死自己!”
“正是,六十年阴寿啊,这老家伙居然有这许多阴寿余额,真是暴殄天物啊,浪费,好生浪费。”
“黑舌老鬼,莫以为说个名字就等于是能证明这‘炼制蛟龙’当真可行了。你少胡扯!”
“确实是胡扯,什么河道钦差,什么谢相公,那人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么?
怎么?你见着谢、谢钦差的鬼魂了?他是要在幽冥河炼蛟龙不成?”
有鬼反问至此,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众鬼大笑声声:“幽冥河炼蛟龙?怎地不说咱们都能成鬼仙呢?
幽冥河上,便是真龙来了都要融成骨渣,又怎么可能炼成蛟龙?哈哈哈…可笑可笑!”
黑舌老鬼只是等着众鬼笑罢。
只闻鬼笑之声,余音袅袅,黑舌老鬼才道:“诸位笑完了?笑完了可是要再听某家言语?”
众鬼不再笑,只有一双双鬼眼盯着黑舌老鬼。
黑舌老鬼这才又不紧不慢道:“诸位啊,我可从未说过是有鬼要炼制蛟龙。老鬼我一直说的,是有人要炼制蛟龙。
那人自然不是已经死去多年的谢怀铮,然而那人又与谢怀铮关系极为密切!”
“不可能!”却见鬼群之中,一鬼脱口道,“与谢怀铮关系密切的人物,早在多年前便已全数被皇帝老儿杀光了。
夷三族,又有什么师生同窗,同科密友,还有什么上峰下属…
嘿,那条线上,凡是与谢怀铮相关的,哪个没死?
当咱们小老百姓不知世事么?
这个事儿,当时天南七府谁人不知?”
此鬼言语一出,又惹来众鬼声声应和。
黑舌老鬼目光扫视众鬼,也不焦急反驳,仍是等待众鬼应和声毕,这才道:
“明面上的事情,的确是人尽皆知。可是谢怀铮暗地里有些什么关系,诸位敢肯定自己事事尽知,无一遗漏么?
好叫诸位知晓,这位与谢怀铮关系密切的人物,原是谢怀铮之女!”
“什么?谢怀铮都被夷三族了,他的女儿自然也早就被斩杀了,又怎么可能还留下活口在人间?”
“你胡说,他根本就没有女儿,我听闻这谢怀铮一心做官,根本就不曾成婚!”
“谢怀铮可是个老鳏夫,他妻子早年去世…”
“不,他根本就没有成婚,独身一人一直到死…”
众鬼叽叽喳喳,各种各样的零碎消息却是四散乱飞。
有关于谢怀铮生前姻缘之事,竟在此刻被鬼物们一口气说出了七八个版本。
真是说不出的古怪与荒诞。
黑舌老鬼却道:“谢怀铮生前的确未婚,可他在当年高中状元时,却曾经与一青楼女子结成过一段情缘。
那位虽是青楼女子,其实也曾是官眷出身,腹有诗书,有情有义。
自从与谢怀铮有过情缘之后,她便自赎自身,隐姓埋名去了江东。
她不向谢怀铮求取名分,是因为她知晓自己身份有异,倘若强行与谢怀铮结为夫妻,只会影响他清名与官途。
而若是做妾,这位也自有傲骨,又如何甘愿?
她不愿意心上人为难,索性便不辞而别,悄然离去。
如此一来,这段情缘便一直无外人知晓。便是做皇帝的,要对谢怀铮夷三族,又如何能想到他十几年前的一段露水姻缘?”
黑舌老鬼轻叹一声,说:“十几年又十年,如今,谢怀铮之女,也有二十六七岁咯!”
众鬼一时寂静,唯有一鬼仍是不服道:“便是谢怀铮之女还活在人间,她又凭什么炼制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