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七月十七。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灼热地炙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正堂前那株巨大的银杏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期待,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搅动着学子们本就紧绷的心弦。
今日,是四州联考放榜之日。
近两百名州学生员,无论上舍、中舍、下舍,皆汇聚于泸州州学的张榜墙前。
州学教授江子成在几位学官簇拥下走出正堂,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份牵动四州学子的最终排名。
两名助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将红绸榜单展开,悬挂于墙上早就挂好的钩子上。
鲜艳的红绸如瀑布般垂落,上面四州学生,共八百多个密密麻麻用浓墨写就的名字和名次,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榜单之上!
黄靖嵇和竺桢挤在边角,眼睛瞪得溜圆,很务实地在榜靠下的位置搜寻自己的名字。
崔文璟则负手立于人群稍后,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榜单前列——那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位置。
周明远也站在崔文璟不远处,表面镇定,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陆北顾仗着个子高的优势,稳健地从一百名开始往上看。
他还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听到了挤在前面的卢广宇那惊讶的喊声。
“陆北顾,总榜第十七名?!”
“总榜第十七名?州里不得进前五名了?”
凭借吨位优势卡住了后面让卢广宇看排名的朱南星,一时间也顾不得问自己的排名了,连忙问道:“真是总榜第十七名?”
“千真万确啊!”他身前的卢广宇确认道。
陆北顾的周围顿时投来无数道惊讶、羡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一个入学一个多月的新生,竟在汇聚四州精英的联考中一举杀入前二十名!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奇迹!
泸州州学从庆历五年正式建立以来,都没出过这种惊才绝艳的人物!
“陆北顾”
在张榜墙左侧的先镇,看着这个名字,再看着自己的排名,心中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光是眼睁睁地看着天才崛起超越自己,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在合江县参加法王寺禅林雅会之时,他以为陆北顾不过是普通的县学学生。
直到陆北顾进入州学,第一次分舍考试便一鸣惊人,先镇也只是认为其运气好而已。
这也是很多老生的心态。
——谁没有超常发挥的时候呢?
然而这次四州联考的排名结果,却让很多老生心中那点微弱的优越感被彻底碾碎,只剩下难以言表的复杂滋味。
他们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天才的光芒,是无法被忽视的!
哪怕,起步稍晚。
而张榜墙右侧的韩子瑜,心中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起了之前的想法,他是真的怕再晚一些,这陆北顾就像是冲天之鹤一般,冲上云霄消失无踪了。
到时候,怕是连找都没地方找。
此时,确认了自己的名次之后,陆北顾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强而有力地搏动着,那种字面意义的“热血沸腾”之感,涌遍了全身。
成功了!
这关键的一步,终于踏了过去!
四州联考后冲刺州试集训的资格,拿到了!
按照规矩,四州联考前百名者,将获得为期五日、由四州学官联合授课的特别集训资格。
这将是州试前最后一次,也是最高规格的训练!
在那里,他将汲取最后的养分,将进入州学后疯狂积累的应试技巧,打磨得更加成熟。
随后,陆北顾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并未在自己的“第十七名”上过多停留,而是重新向上扫去,看看究竟有哪些卷王,更胜自己一筹。
很快,他在榜单前列看到了。
第十五名:眉州苏洵第八名:泸州崔文璟 崔文璟不愧是上舍翘楚,总榜都能稳居前十名,估计在州学内,又是稳坐前三名,甚至有可能排到第二名。
“恭喜陆贤弟!”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陆北顾回头,正对上崔文璟带着真诚笑意的目光。
这位社长已走了过来,眼神中除了祝贺,更有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崔社长过誉,侥幸而已。”陆北顾拱手还礼,态度依旧谦逊。
“侥幸?”崔文璟摇头,“四州英才汇聚,能跻身前列,岂是侥幸二字可以轻描?陆贤弟这进步,实在是太大了,甚至有些.骇人听闻。”
一个月前的分社考试在州学内排名第七十二名,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而一个月后,竟然在四州联考里排到了第十七名!
这什么概念?州学里稳稳进前五!
说实话,陆北顾这种恐怖的进步速度,让崔文璟这位久经科场的老将都感到了压力。
“明天一起去参加集训吧,若是这次集训,你能有所收获的话,恐怕马上到来的州试,你也极有可能中举了。”
陆北顾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激动与对未来的憧憬。
前路依旧艰险,州试才是真正的龙门。
“还望社长多加提点,州试之路,愿共勉之!”
听到这话,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的崔文璟看着十七岁的陆北顾,竟是一时失神。
州试之路有很多人走了一辈子,都没有走通。
哪怕是如崔文璟这种在泸州州学内,公认有天赋又勤勉的人才,这么多年先后考了四次州试,拿到了三次解额,可现在还不是只能从头再来?
而他的鬓角,甚至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然而距离中进士,依旧遥遥无期。
这就是大宋科举的残酷所在。
确实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确实能从一介书生凭借着自身的努力跨越阶层青云直上,也确实足够公平公正。
但这个出头的概率,实在是太低太低了。
与此同时,眉州州学。
作为今年眉州州试几乎毫无悬念的第一名,苏轼并没有参加联考,正躲在屋里避暑。
而苏洵和苏辙父子,则正在从后往前地看榜。
当看到苏辙,以第九十一名的身份,挤进了前百。
苏洵看着沉稳的小儿子,夸奖了一句:“你此次学问进益不小,为父甚慰。”
“多赖兄长教导。”苏辙恭敬答道。
苏洵作为考了二十二年的老生,这次顺利考到了第十五名,他并不意外,但看到挨着自己不远处第十七名的陆北顾,倒是颇为惊讶。
看到陆北顾的名字仅在父亲后两位,苏辙也是一脸愕然,随即化为深深的敬佩。
“父亲,孩儿在泸州时已知其不凡,然此等成绩,实出意料之外!其才情、其刻苦,确非虚言!”
“陆北顾”苏洵轻声念道,“倒真说中了,我得亲眼好好看看,这个让张相公和你都赞不绝口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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