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设置
前一段     暂停     继续    停止    下一段

第二百零六章 “本官如今,如履薄冰。”

  朱寅因为当了皇长子的老师,就按例兼任了一个事府的虚衔:左中允。

  左中允是正六品春坊官。本来一般的翰林官要想得到左中允的兼职,起码要熬好几年。

  可因为朱寅的本官是正六品翰林侍讲,起步很高,不能授予正六品以下的兼职,所以直接就授予左中允。

  这当然不是万历的青睐,而是当讲官必须兼任春坊官。

  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翰林侍讲朱寅兼左春坊左中允,充任皇极门西厢房讲官,提督讲读事。”

  这个提督讲读事,听起来带着“提督”二字,似乎很牛叉。

  可是其实就是朱寅一个老师,他就是自己提督自己。

  这个所谓的出阁读书,也就有些儿戏的意思了。万历明摆着用这种法子,敷衍甚至恶心百官。

  朱寅在圣旨颁发之前就知道了宫中消息。对于让他当皇长子讲官,还是唯一的讲官,他毫不意外。

  他很清楚,这是万历在和群臣耍心眼、玩花招。

  群臣双管齐下,又是问罪郑氏兄弟,又是打神童牌。拜金帝没有借口再拖延立太子,只能让皇长子出阁读书,算是给群臣一个交代,换取群臣的妥协。

  出阁读书本来是皇子都有的权利,可是到了嘉靖朝,变成只有太子或准太子才有资格出阁读书。

  按照嘉靖以来的惯例,如果皇长子是正儿八经的出阁读书,礼仪、规格齐备,就算不立太子,也是立太子的前奏,群臣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万历掩耳盗铃的耍了花招。让长子出阁读书却大打折扣。礼仪、规格都不齐备,不算真正的出阁读书。

  他作为皇帝,却自己钻空子,坏规矩。

  礼仪齐备、规格正常的出阁读书,哪怕不是太子,起码也要任命兼任詹事府、春坊、司经局官衔的翰林两位,待诏两位、侍书两位。

  最少六个讲官。

  如果是太子出阁读书,老师数量就更多、级别更高。五经每一经,都要有专人来讲。

  就算是普通亲王正式读书,每人也需要两个专属老师。

  可是皇长子所谓的“出阁读书”,居然只有自己一个翰林官,少了五个!

  按制度,出阁读书要有礼仪。可是皇帝一并省略,礼部没有接到出阁礼仪的圣旨。

  这当然就是不举办礼仪的意思。

  然而还不止。

  明初,太子和其他皇子出阁读书都在大本堂。不久之后太子就和其他皇子的学堂就分开了。太子学堂在文华殿的后殿或西厢房,其他皇子的学堂在皇极门的右厢房。

  两个学堂的等级,相差很大。

  可是这次皇长子出阁读书,没有安排在文华殿,而是安排在皇极门右厢房。

  这分明是告诉群臣,皇长子和太子还差得远呢。

堂堂大明天子,行事却如此下作,真令群臣齿冷  皇长子的老师严重缺编,当然是万历防止长子丰满羽翼,经营势力。

  朱寅资历太浅,年纪太小,在朝中没有势力,皇长子只有他这个老师,那就还是势单力孤。

  选择朱寅作为老师,当然也是万历的权术。

  万历再三拒绝立长子为太子有两大理由。一是长子年幼懵懂,二是皇后年轻(还可能生子)。

  所以真正能用来施展缓兵之计的,就是长子年幼懵懂。

  可是朱寅十二岁就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群臣拿出来比较,借神童操作舆论,长子年幼懂的借口也就苍白无力。

  但如果让朱寅当长子的老师,那就不同了。

  朱寅当了长子老师,那两人就是师生关系。按照礼法,便是长幼有序。

  朱寅哪怕大不了几岁,那也是“师长”。

  如此一来,长幼有序,师生有别,也就无法并列比较。

  群臣再催促立太子,皇帝仍然能以长子年幼懂为借口拖延下去。群臣的神童牌也打不响了。

因为朱寅是长子老师啊。怎么能拿老师和学生相提并论朱寅是长辈。老师比学生高明,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么操作,朱寅的神童身份就被师道尊严淡化,难以证伪皇帝的无理借口。皇帝在舆论上就没有那么被动。

  朱寅揣摩到皇帝的小心思,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个万历不是不聪明。可他只是小聪明,智商全部用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小地方了。

哪里有天子的器宇  历史上,万历的操作更奇葩。

  皇长子直到十三岁,才在群臣反复奏请下出阁读书。然后没读一年,就被万历找借口停止读书,重新关回景阳宫。直到六年后朱常洛二十岁,才又放出来再次读书。

  以至于朱常洛差点成了文盲,十几岁的皇长子被圈在小小的景阳宫,居然写不出几个字。

  却说这日,朱寅在翰林院奉旨,当即上奏谢恩。

  商阳道:“谢恩疏按说该用奏本。不过我认为,主公该用题本。”

  朱寅笑道:“和我想的一样,那便用题本。”

  皇帝想淡化出阁读书的政治意义,他偏偏要一本正经,让群臣都看到自己的谢恩疏,用意精微。

  幕僚商阳当即代朱寅拟出一道题本:

  “翰林院侍讲,左春坊左中允臣朱寅,谨题为奉旨充任皇极门右厢房讲官谢恩事,谨题奏闻...”

  谢恩疏的正文,翻译过来大意是:

“皇上,承蒙您看得起,让臣兼任左中允,教你长子读书,臣受宠若惊,感动的涕泪纵横。皇上的恩德天高地厚,臣真不知道这么报答才好呀。臣才识学浅,诚惶诚恐,只身一人,恐怕教不好天资聪的皇长子。不过既然皇上错爱,下了圣旨,臣就只能恭恭敬敬的遵旨照办,绞尽脑汁的教导你的长子,还请皇上不要因为臣的浅薄鄙陋责怪臣。臣是个无能平庸的人,除了对皇上的忠心,真是一无是处了呀,如果因为臣的愚钝损害到皇上的圣明,那就  是臣莫大的罪过了,真要如此的话,臣就是肝脑涂地又怎么能报万一呢臣思来想去,真是如履薄冰,夜不能寐,只能对着皇宫的方向,虔诚的焚香叩拜,心中才能安宁啊...”

  朱寅看完谢恩疏,忍不住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本朝公文治国,整天写这种东西,就算是京官了。谁能想到,我这个新科状元,懒的连谢恩疏都不想自己写。”

  接着,题本抄写两份,盖上朱寅的官印,一份送通政司,一份送六科厩。

  商阳笑道:“主公当了这个唯一的讲官,虽然有点儿戏,却能借此养望,交好皇长子。”

  朱寅沉默一会儿,说道:“昼明兄,我感觉皇帝不会让皇长子一直读书,我这个讲官能干三年就顶天了。”

  商阳道:“主公的意思是,陛下有一天还会反悔,停了皇长子的出阁读书”

  朱寅点头:“很有可能。”

历史上万历很快就后悔了,不到一年就停了皇长子的出阁读书。这一次,能坚持多久呢  韩尚道:“主公是皇长子的老师,提督右厢房讲读事。按国朝例,陛下应该在接到谢恩疏后,偕皇长子在文华殿召见主公,师生相认,再加以勉励,最后还有赏赐才是。”

  朱寅摇摇头,一脸冷笑道:“我可没有这个福气!你以为陛下会偕皇长子召见我那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赏赐了。”

  “我估计,最多差遣一个内臣下道口谕,领着皇长子到课堂,随便下一道口谕,走个形式也就罢了。”

  “你们且看着吧,我这个讲师,就是陛下应付群臣的摆设。有我这个神童状元每日去讲讲课,就算是皇长子出阁读书了。”

商阳抚须道:“按制,各讲师的讲义课件,都要定期递交内阁审阅,再递交陛下预览。如今虽说只有主公一个讲师,可这讲义课件,也要定期上交。主公,这讲义要是选的不好,陛下可能会寻主公的错处,轻则下旨训斥,重  则撤职,影响皇长子出阁读书,成为替罪羊。”

  朱寅点头道:“这也是我担忧的。我才入仕,规矩不熟,忽然就让我当讲师。一个不小心就会出错。昼明,你怎么看”

  商阳想了想,缓缓说道:“当年世庙时,穆庙(景王)出阁读书,世庙下旨给诸讲官,停止给穆庙讲解《贞观政要》,换为《礼记》。”

  “世庙罢了《贞观政要》这么重要的课,阁臣无奈却也无法改变,只能建议增加讲解《资治通鉴》,弥补罢讲《贞观政要》。世庙虽然勉强同意,却还是要求《资治通鉴》放在后面,只附带讲解。”

  “主公如此聪慧,应该明白世庙的意思。”

  朱寅倒是不知道此事,点头道:“世庙不愿意穆庙学习《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只让讲官教授他四书五经,是怕穆庙精通政务,效法唐太宗吧。”

  商阳笑道:“主公所言极是,正是如此。所谓两龙不相见,世庙是故意压着儿子。宁愿儿子平庸些,就当是皇家的福气吧。”

  商阳的话,说的很毒。

  这个对朝廷怨念深重的老监生,对皇家越来越缺乏敬意了。

  朱寅眼波一闪,“那我就只教授四书五经,定期上讲义,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老生重弹的东西,再讲讲典律礼仪,皇明祖训,内阁挑不出错,陛下挑不出错。”

  商阳点头微笑:“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只讲这些,谁也挑不出毛病,四平八稳,百无禁忌。”

  韩尚却是叹息一声,“皇长子只学这些,又怎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将来若真的继位,又怎么能成为明君呢”

  朱寅上谢恩疏的同时,群臣纷纷上奏,劝谏提高规格,增加教师数量,举行出阁礼仪。

  这一次,皇帝一概留中,置之不理。

  可是皇长子毕竟已经出阁读书,总算是小胜一场,群臣无奈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暂时作罢。

  皇长子得以出阁读书,郑氏兄弟屁事没有。

  君臣双方总算达成了脆弱的临时妥协。

  皇长子的学业交给朱寅这个连中三元的神童,群臣也很放心,不怕神童状元误人子弟。

  四月初九。

  翰林院的朱寅出了讲读厅官房,坐在瀛洲亭下的凤凰池边,看着园中的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心不在焉。

  他在等宫中的消息。

  翰林院占地足有百余亩,园林优美,人却是不多,是个很幽静的清贵官衙。

  时值四月,春光灿烂,蜂蝶飞舞。昌黎祠中,正有翰林官吟唱诗章。土谷中,还有庶吉士在焚香祭祀。

  古朴宏大的藏书馆楼,春燕翩翩。

  朱寅却恍若未见。

  抬眼一看,冷不丁就看到庶常馆前大翠石屏上的四个篆体大字:斋庄中正。

  哈,斋庄中正。如今做了官,这四个字就是云端之上!

  想要做到,何其难也。

  他如今是拜金帝兼宅男帝的臣子,伺候这样的皇帝,那就更无法“斋庄中正”。

  自己就要去当讲师,和皇帝最讨厌的儿子绑在一起。

  从今以后,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是皇长子的老师。

  “本官如今,如履薄冰。”

  朱寅不禁有点恍惚。没有做官前,他认为做官不过如此。可是真的做了官,穿上官服手持笏板,他才切身感受到,来自皇权和政治的巨大压力。

  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心境,已经荡然无存。

可是不做官,行么  采薇的产业越来越大,朱家的银子越来越多,家中没人做官掌权,就是家业也保不住!

  更别说改变大明百姓的命运,造福一方了。

  想到万历的所作所为和后世评价,朱寅忽然耻于做他的臣子。

  朱棣的子孙大多不是好东西。皇帝不亲耕,皇后不亲蚕,一个比一个奇葩。

  就说当今这位万历爷,不但是拜金帝,还是宅男帝。

  宅到什么程度他可以多年不出宫门一步。并且这个宫门不是午门,更不是承天门、大明门,而是后宫的乾清门。

  此君常年不出乾清门,连三大殿都不去。

  下午,宫中派了一个叫高的年轻太监,来到翰林院西跨院的讲读厅,对朱寅下达口谕。

  果不其然,皇帝完全没有按例召见的意思。

  出阁读书这种大事,仅仅派个太监来下口谕,连道上谕都没有。

  看不起谁呢。

  面对传达口谕的太监,朱寅只能在站在官方下首,跪下聆听。

  又是跪!跪的还是个宦官!

  身穿飞鱼服的高案仰着鼻孔道:“朱翰林,爷爷口谕,明日卯时初刻,去皇极门右厢房,拜见皇长子。朱翰林可听清楚了”

  朱寅道:“听清了,臣朱寅谨遵皇上口谕。

  高点点头,嗯了一声。

  意思是,你可以起来了。

  朱寅这才站起来,小大人般拱手道:“中贵人辛苦,晚生有礼。”

  明朝官员在有权势的宦官面前,往往自称晚生或生。

  这个叫高的年轻宦官长相俊美,神色却十分倨傲。

  按照国朝官场的规矩,直接称呼官职名称是很不礼貌的,应该用古代的雅称。更别说,朱寅的官职不是一般翰林,而是翰林侍读。

  按照官场称呼惯例,高菜最好称呼朱寅为“大词翰”,起码也该称呼一声“太史”。

  可是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当面直接称呼翰林!

  这肯定不是高案不懂礼数,而是故意如此。

  朱寅当然听说过高这个名字。

  高淮乱辽,高乱闽。

  这两个姓高的宦官,都是晚明历史上罪大恶极的太监,民愤极大。

  此时的高才二十岁,只是个从四品的少监,还不算是太监,却在朱寅这个神童状元面前摆架子,一点笑脸都不给。

  显然,此人是万历心腹,郑贵妃的党羽。一定是和皇长子不对付的人。

  朱寅违心的送了十两黄金,违心的说了几句好话,就亲自送出翰林院。

  “朱翰林你还小,日子还长。”高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凡事仔细着做,爷爷和娘娘看着呢。”

  威胁!

  朱寅脸上微笑,心中愈恶之。

  万历派遣高来传达口谕,显然是故意敲打自己,让自己不要跟着群臣起哄。

  直到高趾高气扬的离开,朱寅的笑脸才消失无踪。

  狗东西,仗着是拜金帝的禁脔,敢在我面前盛气凌人。

  等着吧你。老子的黄金不是好拿的。

  这个高案让朱寅极其厌恶。此人在历史上的恶行,简直人神共愤,比高淮更加歹毒残忍。

  但这种恶的根源,还是在他的主子万历。

  万历不仅贪财,还荒淫无道,好色成性。

  隆庆喜欢偷偷出宫,到帘儿胡同染了一身脏病。

  万历作为宅男帝,虽然懒得出宫一步。

  高甚至经常和万历、嫔妃一起睡龙床鬼混。后来被拜金帝派去福建敛财,在福建罪行累累,丧尽天良,搞得百姓暴动,万历却始终庇佑他。

  最后居然安然无恙!

  第二天,朱寅换上崭新的小号朝服,戴上牙牌,进入承天门,过社稷坛和太庙,从午门左门入宫。

  都知监的宦官检验过勘合之后,就引导朱寅来到皇极门。

  皇极门就是奉天门,被狂妄自大的老道士改成了皇极门。

  作为皇极殿的正门,皇极门是紫禁城最宏伟的一道门。

  但说到底,也只是门,不是殿。

  来到皇极门之后,再往西走,便是明朝皇子读书的右厢房了。

  此时刚好卯时初刻。

  只见右厢房门口,寥寥站着两个神色惶的小宦官,根本就没有任何仪仗。

  但很显然,皇长子已经到了。他是学生,应该先到。

  门外廊下,应该停放的地方,居然空荡荡的。

  别说皇太子的金辂,就连亲王该有的象辂都没有。

难道皇长子还没有到  “拜见朱先生,先生万福。

  两个面黄肌瘦的小火者看到朱寅出现,立刻知道是大名鼎鼎的神童状元,当下一起给朱寅跪下。

  朱寅虽然只有十二岁,可此时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小号朝服,显得也很有威仪。

  “殿下可是到了”朱寅眉头一皱的问道。

  “回先生话,”一个小火者回答,“幼海到了,正在房中升座等候先生。”

  朱寅这才确定,皇长子的确到了。

  幼海,古书中本来是太子的意思。可是在国朝,幼海之称远没有那么尊贵,只是普通皇子的称呼,太子则是称呼为小爷。

  由此可见,皇长子在宫中的地位如何。他身边的小火者,都不敢称呼他为殿下。

  “殿下的象辂呢”朱寅继续问道,“为何本官没有看到象辂”

  那两个小伙者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颤声说道:

  “回先生话,幼海并无象辂。”

  另一个小火者弱弱的接话道:“先生,幼海是走着来的。’

  走着来的朱寅神色一凝,小脸有点清冷。

  “你们起来吧。”朱寅温言说道,“带我入右房,拜见殿下。”

  “诺!”两个小火者一起爬起来,“先生这边请。”

  朱寅就这么跟着两个小宦官,在没有仪式和鼓乐之下,寂寞无比的进入右厢房。

  右厢房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皇子读书了,近乎荒废。

  只见学堂中间的座位上,拘谨的坐着一个男童。

  这就是皇长子朱常洛了。

  朱常洛的身边站着几个神色冷漠的太监,女官。他们对朱常洛很是冷漠,隐隐带着监视之色。

  他们看到朱寅进来,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

  朱常洛看到朱寅出现,小脸上顿时激动起来,忍不住就要站起来。

  他脸色蜡黄,微有菜色,头发也比较干枯,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身上的衣服小了些,显得有点紧绷。

  看上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按规矩,他是不能站起来迎接的。他是皇子,只能坐在这里,等老师先拜。

  “殿下安坐!”朱寅赶紧说道,“这是国家之礼,殿下是君,且在此升座,容臣拜见!”

哎呦文学网    嫡明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