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
宁清尘的确生气。数日前的送灶神,她和姐姐不能参加,说什么“女不祭灶”。
今日,她又不能进入祠堂见小老虎。
理由是,她不是朱家人!
宁清尘是个很有逆反思想的人。这让她的逆反之心越加强烈,这才出言呵斥礼仪组的管事。
但宁清尘此举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刻意而为的试探。
她想测试一下,古人对普世礼俗的遵从到底有多认真,执行度有多强。
现在她试探明白了,很强!
她完全小看了古人对这些意识形态领域的坚持,以至于一个“家臣”,也能阻止她“非礼”。
由此可见如今的封建礼教是多么强大。强大到下级完全可以依仗礼教,抗衡上级。
想到这里,宁清尘忽然冷静下来,她扬起小脸,看着那个身穿深衣的礼仪组管事,奶声奶气的说道:
“你是教坊司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今日你若是不让我进去,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你信不信”
那管事身子一抖,哪里敢轻视这个人称“生而能言”的观音童他只能恭敬的颤声回答道:
“回二娘子话,小人宋礼孝。小人岂敢刻意为难,实在是祭礼不可废,小人身为礼仪执事,不敢徇私。”
他很怕被送回教坊司。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擅自放二娘子进去。
平时也就罢了,此时却是家主正在祭祖。
祭祀之时,就算官兵突然来抓人,也只能先站在外面,等着犯事者祭祀完毕再说。
这是礼,礼比法大!
宁清尘虽然还在生气,却已经不生宋礼孝的气,让她生气的变成了礼教。
华夏需要礼教么需要。意识形态是精神渊薮,当然必不可少。不然人类不都被物化了还有精神审美意象吗那精神至上如何构建 可是这种礼教太过死板僵化,规矩却是要改改了。
她奶萌萌的娇哼一声,“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回去。”
宋孝礼如蒙大赫,“谢二娘子!”
“吃糖。”宁清尘掏出两颗奶糖,塞到宋孝礼的手里,“你恪尽职守,不徇私坏礼,是个称职的。”
宋孝礼十分意外,没想到二娘子不但没有再为难自己,还送给自己奶糖。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二娘子要是喜欢或者欣赏谁,就会送奶糖 然而奇怪的是,二娘子自己却从来不吃奶糖。
“谢二娘子...”宋礼孝顿时受宠若惊。可怜他一个成年人,却被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子揉搓。
宁清尘奶声奶气的说道:“我不难为你们,就在门口等。
宋礼孝等人松了口气,一起对小粉团子施礼致谢。
好在很快,朱寅就上完了最后一株香,终献完毕了。
“让她进来吧,我祭礼已毕。”朱寅清稚的声音传出来。
宋礼孝赶紧说道:“家主礼毕了,二娘子请。”
朱寅的声音再次响起:“宋礼孝,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准备除夕宴乐之礼吧。”
“诺!”宋礼孝等人领命而去。
宁清尘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这个临时家庙,看见朱寅坐在神龛下首的圈椅上,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你何必试探他们。”朱寅摇头,“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教坊司出身的人,又是尤其遵循礼仪。”
“你也测试过了,有什么感受”
宁清尘在朱寅身边的蒲团上坐下,小脸认真的说道:
“感受到了封建礼教对人心的强大桎梏,对这个时代的强大精神统治。”
“哪怕被统治被压迫的底层百姓,也在努力维持礼教秩序,自发的捍卫礼法。封建礼教拥有强大无比的群众基础...”
“要想改变谈何容易。就算改良,也是一个艰巨的文化工程。”
朱寅笑道:“现在知道厉害了吧礼比法大!就算在朝廷,礼部也位在刑部之上。六部虽是吏部权最大,论地位则是礼部最尊。”
“动摇明朝统治根基的大礼议之争、国本之争,也都是一个礼字。礼,就是古代加强版的政治正确。华夏古代的秩序本质不是法治,而是礼治。所谓以孝治国、以德治国,核心也是一个礼字。”
“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黔首百姓,都在礼法的约束之下。礼法就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规范调整社会秩序。”
宁清尘点着小脑袋:“这是精神力量具现化的体现。底层百姓也是这种秩序的受益者。所以他们会发自内心的维护。”
“礼法是必要的,这种东方意识形态理应存在。只是,我觉得有改良的必要。规范社会秩序的作用当然要保留,却也不能成为性别压迫和阶级压迫的工具。”
“小老虎,你觉得如果只是弱化性别压迫和阶级压迫,礼法有改良升华的可能吗”
朱寅反问一句道:“你觉得呢”
“当然能!”宁清尘的语气十分笃定,“礼法礼教完全有改良的可能。小老虎,你不是说,想搞华夏版的文艺复兴么”
“西方文艺复兴的思想基础是人文主义。我觉得华夏礼治天生具备很强的人文主义,只要改良融合,扬长避短,就能成为新的宗教:礼教。”
“新的礼教,完全可以和世界几大教抗衡啊。而且礼教作为人文思想最强的宗教,后世更加具备普世价值...”
朱寅笑道:“你有这番见识我很高兴。没错,这的确是我将来想做的大事。华夏要涅新生,思想上必然要浴火升华一次。华夏的基础很好,我们不需要推倒重来,只需要找到改良的最佳突破口。”
“在我的计划中,礼教应该是将来的世界性宗教,应该成为和几大教相抗衡的思想阵地。”
“清尘,我们可是同志啊!”
宁清尘很是高兴,“真的鸭小老虎,这件事情我会帮你的。咱们是同志呢。小老虎,其实咱们是一类人...理想主义者。”
两人相互探讨,又说了好一会儿,却见宁采薇走了进来。
“这个思想,那个精神,整天神神叨叨,没有物质基础,你们说的有屁用”
她摘下披风,抖一抖雪花,然后坐在火炉边。
“姐忙的脚不点地,你们却在祠堂里交流思想,就这么飘在天上,也不下凡帮帮忙。没有权柄,没有银子,你们就能改变人心了古今中外,理想主义者几个有好下场”
她目光幽幽的看着朱家神主牌,“朱家祖宗的神位都不敢书名,只能空着,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小老虎,啥时能将列祖列宗的神位请回太庙,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若是这些神位一辈子进不了太庙,我们就不要那么高大上,享受今生今世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宁清尘嘻嘻一笑,一脸不以为然,“就在这祠堂里,明人不说暗话,也让朱家祖宗知道小老虎的理想,保佑他夺回祖业鸭。说说又如何还不许做梦了”
“祖宗保佑”宁采薇一哂,“我们来明朝才两年,小老虎就已经名满江南,我们就已经有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身家。这靠的是祖宗保佑吗”
“真能保佑,当年就不会被朱棣夺取皇位。什么神灵祖宗,什么精神信仰,最终还不是靠红尘俗世的功名利禄,生杀予夺”
“没有这些,就算满天神佛、列祖列宗护着你,到底也是个被人践踏的草根。”
宁清尘撇撇嘴,神色揶揄的点头,“嗯嗯嗯,宁总批评的对。嘻。”
宁采薇忽然一拍额头,“瞧我!被你们搞的差点忘了正事!哦,商阳、韩尚他们来了,都是宣社中的,足有十几个人,说你之前邀请过来朱家过年,已经在客厅待茶了。”
朱寅站起来就走,“我去接待他们,原想着他们会推辞,谁知到底来了。好好,这次过年热闹了。”
“小老虎。”宁采薇笑道,“他们固然是看朱家人丁太少,想陪你过年。可其实也是无奈。”
“这些人都是孑然一身,上无父母在堂,下无妻子在侧,又和宗族疏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朱寅点点头。他邀请这些人来过年,其实也是看他们孤苦。
宣社如今已有七百多人,成员以寒门精英为主。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有家室的。
像商阳这种孑然一身的成员,也就十几人而已。朱寅同情他们,就下了请帖邀请他们来朱家过年。
结果他们真来了。
“诸位仁兄来的好!”朱寅进入客厅笑道,满面春风的对着众人环环一揖,“今日诸位来陪小弟过年,这个年就热闹了。”
众人也赶紧站起来,笑呵呵的拱手行礼。
大家都是好朋友,也没有拘礼的意思。
年近五十的商阳笑道:“雅虎,我穷的叮当响,就是个老光棍,家中几间茅庐,鸡犬也无一只,不到你这里过年,又能去哪里风光”
商阳曾经有过妻子,可是已死多年。他虽有大才,却一直落魄,也没有再娶。
韩尚也笑道:“我和昼明兄一样,没地方过年,只能来陪你,算是吃大户了。雅虎,你可要多给点压岁钱啊。”
众人闻言大笑。
朱寅笑道:“既然来了,怎么也要待到正月初五,送我北上才成。”
说完就令人传毛文龙,指着毛文龙介绍道:
“他是毛文龙,字振南,也是我的新交好友。韩兄,他也想加入咱们宣社,你就介绍他入社吧。
韩尚是宣社的夏使,职责主要就是发展社员。新人入社,正是他职掌所在。
毛文龙赶紧行礼道:“在下毛文龙,早就想加入宣社,结同道之谊。”
商阳当下问道:“振南可知我宣社宗旨”
毛文龙毫不迟疑的回答道:“宣社宗旨,乃是九字真言,二十字宣言。”
“九字真言为仁、义、礼、智、信、忠、勇、孝、悌;二十字宣言为知行合一、弘扬正气、诛邪卫道、致君尧舜、公心谋国!”
“善!”韩尚点头,“每个字都要恪守在心,外化于行。我宣社从立社起就宁缺毋滥,绝不轻入。每个入社者,都必须认同宗旨,遵守规章…”
毛文龙道:“在下绝对认同宗旨,遵守规章,真心实意加入宣社。”
韩尚道:“好!你是社主亲自引荐,我们就免于考察了,允你入社。从今以后,大家就是同道!”
转眼到了黄昏,朱家的除夕夜宴终于开席了。
从教坊司来的官奴之中,有十几个乐师在堂下布置丝竹管弦。
鞭炮一响,一队队奴婢就捧着珍馐佳肴鱼贯而入。
中庭的大堂之中,早就陈设了一张张桌案,上面摆放着奢华的餐具,精致的酒菜。
虽还不是豪门夜宴,也差不太多了。
朱寅、宁采薇、宁清尘依次坐在主位上,客位上坐着商阳、韩尚、毛文龙等十几个贵客。
除此之外,还有兰察、梅赫、丁红缨、嘎洛、靳云娘、康熙等人。他们身份不同,都不是外人,也有资格参加宴会。
每个席位上,都有奴婢伺候。
按照规矩,等到主人宴过之后,奴婢们才会用自己的除夕宴。
鼓乐一响宴会开始,笙歌间错华宴启。
首先就是祝酒词了。这祝酒词,往往喜欢用古人佳句相互祝愿。
朱寅手持酒杯,首先祝酒道:“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今夜今宵,大家沉醉对芳筵。”
宁采薇也举起酒杯,曼声说道:“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宁清尘奶声奶气的说道:“愿新年胜旧年。去岁千般皆如愿,今年万事定称心。”
商阳举杯道:“共倾元日酒,同祝大椿年。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欢乐尽娱,乐哉未央。’
韩尚道:“葳蕤繁祉,延彼遐龄。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毛文龙站起来:“过尽千帆仍有梦,眉眼清扬是少年。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
等到众人都说了祝酒词,就喝酒吃菜,气氛十分融洽。
山水八珍,美酒佳肴,尽着众人受用。
庭外大雪飘飞,堂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宾主俱欢颜。
酒过三巡之后,毛文龙等人又祝朱寅春闱高中,再登皇榜。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才散场。然后就是茶会,等到时,这才开始一起守岁。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朱寅等人是文人,守岁当然也有文人的做派,却是各自留下墨宝,写出前人守岁诗词,相互赠送。
朱寅写着陆游的诗道:“守岁全家夜不眠,杯盘狼藉向灯前。相看更觉光阴速,笑语逡巡即隔年。”
宁采薇写道:“心如素简,静数流年,人间有味,最是清欢。
韩尚写道:“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毛文龙写道:“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又汗颜道:“小弟的字实在写的太差,糟蹋了古人佳句,都不敢送出去,谁会要呢。”
朱寅笑道:“我要了!振南的字是武人之字,我就取你三分英武气。”
商阳却是写了文征明的《除夕》:
旧事悲欢灯影里,
春风消息酒杯前。
更阑人静鸡声起,
却对梅花一灿然。
写完喟然道:“诸位,再过一个时辰,我就是五十岁了。人生半百而知天命。”
“雅虎兄,我决定不再科举,愿为你入幕之客,当个老而无用的幕僚,不知稚虎兄意下如何”
朱寅抚掌笑道:“昼明兄大才,可惜无用武之地。若是为我幕友,岂有不愿之理我是求之不得啊,为所愿也,不敢请耳!”
韩尚道:“还有我!雅虎兄,我也对科举无望了。老大不小,也该做点实事。这今后的生计,就拜托稚虎兄了。”
他们早知道朱寅想招几个幕僚,干脆毛遂自荐。
还有几个宣社成员,也纷纷表态,要求入幕。
科举是没有希望了,不如找个好的东主坐幕。还有比朱寅更合适的么没有了。
朱寅很是惊喜,他早就想让商阳等人来帮自己,只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如今他们主动提出来,当然正中下怀。
“好好好!有诸位相助,小弟再无忧也!”
“这吃穿用度一切包在我身上!诸位再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