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堪称漫长的秋闱大比终于结束。
封锁了十日的贡院大街,解封了。
成千上万的家属和观众,早早就来到贡院广场,等候考生们出来。
宁采薇和宁清尘的马车也到了。就是庄姝和唐蓉也不出所料的来凑热闹。
贡院官场上,人山人海。
这天下午申时,贡院几声炮响,封闭已久的大门訇然打开。大门一打来,一眼看去,静静站立着黑压压的一片考生。
“啊”等候的人群顿时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很多人都是激动无比,对着考生们招手,呼唤。
一辆辆彩车插满桂花和菊花,挂着鞭炮,噼里啪啦的燃放。
彩车之上,赫然贴着诸如“如意绸缎庄”、“通惠钱庄”、“德雅堂书楼”等招徕生意的广告。
就是酒店里的堂倌儿、澡堂子里的搓背工、勾栏里的龟奴等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也都早早的候着,准备招徕主顾。
好几千考生,在里面这么多天,今日终于考完,还不得好好打打牙祭,搓搓身子,再去泄泄火气 考生们鱼贯而出,犹如被放出监狱的犯人重见天日。每人都是神情憔悴,面色蜡黄。有的人如释重负,有的人如考妣,有的人神色恍惚。
患得患失,恍如一梦。
众生百相,得意失意,还没有放榜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这三场考试下来,究竟考得如何,其实每个人都是心中有数。
觉得考的好的人,未必会被录取。但觉得自己考的不好的人,几乎都不会被录取。
所以,考后感觉差的考生,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落榜了。
家属们在人群中搜寻自己的亲人,仅仅看看神色,就知道考的怎么样。
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甚至还有人一出贡院就放声大哭。
这一哭,不知道牵动多少愁肠,哭声接二连三的响起,随即数百人都痛哭起来,挥泪如雨,哀声动天。
教官们听到考生们的哭泣也没有阻止,都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每次秋闱之后,出了贡院就没有人不哭的,区别只是有多少人哭。
很多人不是十年寒窗,而是数十年寒窗啊。
数十年苦读,酷暑寒冬,皓首穷经,一生蹉跎,大好年华消磨,三年一次的大比再次败北,又要再熬三年。
如此残生,还有几个三年下一科,自己还有考试的资格么 随着人群出来的朱寅,明显瘦了一大圈,就是灵动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
也就是他,要是换个孩子,很难坚持下来。可见之前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和之后十岁中举的赵昌期,体质也很牛掰。
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九天考试,每天答题十几个小时,不知道的以为时间很宽绰,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时间其实很紧张!
容错率很低,基本上就是,你错一次两次就没有机会了。
这三场考场,他共写了七篇八股文、三篇策论、三篇史论、三篇判词、两首律诗、五道典律,还有表、诏、诰、敕、等公文若干篇。
时间紧迫,考试内容多,本来就是筛选淘汰的一种方式。
考试结束后,收卷官将试卷交给你封官,在监督下名封印,对应编号。
然后送到誊写所。誊写所的书手用朱笔誊写,誊写出的考卷,又被称为朱卷。
誊写手当然不能替考试改错字、错误,必须照着写。发现错误或犯讳后,就交给提调官审阅。提调官对照之后,发现的确是错误或者犯讳,就刷下来。
剩下的就是没有错误和犯讳的朱卷了。
但为了防止誊写的书手马虎大意,还需要对读校阅这个环节。负责对读的官吏,一份份对读,看看是否誊写出错。
这整个过程,都由巡按御史主持。所以巡按御史就是监试官。
然后,朱卷交给提调官,在巡按御史的监督下,呈现给帘内的考官,也就是朱卷入帘。
各方同考官就开始刷试卷了。大半试卷都不会看完,直接用首篇八股文淘汰。
首篇不好,刷掉。后面直接不看。
第二、第三篇八股文,同样淘汰大半。就这么一边阅卷一边黜落,被黜落的考卷,大多不会看完。
当然,考官必须要写评语。
一边阅卷,一边写下评语。最后,将可以录取的考卷,推荐给主考官,这叫荐卷。
最后是不是录取,就看正副主考官怎么定了。
南直隶这次五千考生,只录取一百三十五人,不到2.7的录取率。
可见中举之难。
朱寅自己感觉还不错,发挥的很好了。但能不能考中,他也没有把握。
到了这一步,就是玄学了。
拼实力的阶段过去了,接着就是拼运气了。
朱寅回头看着恢弘的贡院,目光如虎。
这座鲤鱼跳龙门的贡院,就是我的牢狱。只要考中了举人,我就是幼虎出柙!
我知道会试殿试的考题。只要中举,就能中进士。
朱寅虽然考后感很好,可还是装出一副沮丧之色,一副败军之将的样子,摇头叹息的走出贡院。
迎接朱寅的人,不仅仅有宁采薇等人,还有不少没有考试的宣社成员,以及唐蓉和庄姝。
莫韶等宣社成员见到朱寅神色沮丧,都是心中一沉。
小社主考砸了 也是,毕竟年纪小啊。唉,可惜。
宁采薇看到朱寅的神情,差点笑了。
真会装蒜。
她哪里不知道朱寅的性格小老虎就算真的考砸了,也不会这幅表情。
那么这幅表情,当然是演给庄姝和唐蓉看的,也是演给其他人看的。
果然,庄姝和唐蓉看到朱寅一副落拓之色,脸上的笑容顿时慢慢消失。
怎么回事看样子,雅虎考的不好啊。
两女虽然也有点心疼,可还是说不出的失望。
多少有些恨其不争的心思。
宁采薇却是迎了上去,看到神色憔悴的朱寅,心中很是心疼,面上却是很配合的说道:
“小老虎,考的怎么样”
朱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大不易啊大不易,押错了四书,文章写的自己都不满意。这一紧张...唉。”
宁采薇继续配合道:“那就是说...考中的可能很小”
朱寅神色一呆,似乎有点恍惚,情绪低落的说道:“难了。我自己不满意,应该...唉。”
莫韶赶紧宽慰道:“正常正常!雅虎兄弟,你毕竟才十一,考不再正常不过。这次经历一次,下次必中的!”
何必等人也纷纷安慰鼓励,说就算这次不中,下次必中的。
“算了,回去吧。”宁采薇接过他的行李,拍拍他身上的灰尘,“举人哪有那么容易中的你不要难过才好。”
朱寅落寞的点点头,看着周围的人群,吟道:
人生得意失意事,
尽在贡院九日长。
霜叶轻飘叹寒树。
秋蝉时鸣笑文章。
科场自此成苦海,
天涯何处是吾乡。
南雍神童若足道,
今朝焉能落孙郎。
吟完这首临时作的诗,朱寅居然有了一些苍凉之色,和年纪格格不入,似乎有点意志消沉了。
宁清尘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她才两岁,情绪控制太差,看到两人一唱一和的默契演戏,根本就憋不住。
“小孩子就是不懂事!”宁采薇瞪了宁清尘一眼,“小老虎都瘦了一大圈,人都憔悴成这样,还没有考好,你还乐呵!这是个没心没肺的!”
“咯咯...”宁清尘笑的更是欢畅。
庄姝和唐蓉瞪了宁清尘一眼,心中更加失望。
听这首诗,看来真是考砸了。不但考砸了,就是信心也遭到了打击。这可是考场大忌啊。
古今很多神童,成名很早,可一遇到挫折,就意气消沉,从此一蹶不振,碌碌无为,泯然众人矣。
考完后觉得自己考的好的,未必能中。可是觉得自己考的差的,几乎都是落榜。
两女都是心中苦涩。这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小郎君,可看上去还是个没福气的。
庄姝犹豫一下,终于上前强颜笑道:“没考好雅虎你不要感怀伤心,这才哪到哪以后一心苦读,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朱寅摇头,“不想考了。仅此一事,真有心灰意冷之感。反正家中也不缺嚼用,年纪又小,还是十年后再考吧。唉,这些日子,蚊虫差点吃了我,夜夜噩梦联翩。”
庄姝闻言,心中很是气苦,跺脚道:“一次不中,怎就如此灰心丧气你...你...”
唐蓉也挤出笑容,神色懒懒的说道:“是啊小老虎,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君子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她说到这里,将一个包袱递给朱寅,“这是我送给你的鞋子,是我亲手纳的。你收下吧。”
“你回去好好歇息,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先走了。保重。”
唐蓉说完,深深看了朱寅一眼,敛衽道个万福,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走出人群,上了马车,侍女才忍不住问道:“娘子既然对雅虎郎君失望,为何还要送出亲手纳的鞋子”
唐蓉的气息有点清冷,幽幽叹息一声道:
“这双鞋子,毕竟是为他做的。送给他,就当是个纪念吧。”
侍女道:“雅虎郎君毕竟才十一岁,这次不中,将来还有很多机会,娘子为何这么早就放弃”
唐蓉轻摇螓首,“因为他的心已乱,意气消沉,这是科场大忌。经此打击,怕是难有作为了。”
“唉,考中举人,靠的还是命啊。但愿他以后能振作起来吧。我和他也算是缘分尽了。”
“接下来,该听从家中安排的婚事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也不能一直等着那只小老虎。”
“家里已经安排了几家,都是富贵体面人家。杭州的毛文龙,据说就不错。毛家虽然读书一般,却是家中豪富,金银满仓。”
“那毛文龙今年十四,据说能文能武,是个少年英雄。他舅家沈家是杭州首富,他舅舅已经中了举人。
贡院外,庄姝看到表姐离开,哪里不知道唐蓉的心思 此时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
看到朱寅一脸落寞,她也有点心酸。
“雅虎,你不要气馁,大不了三年后再战。汲取这次教训,苦读三年,再考不迟。
朱寅道:“四娘子,在下这次不中,下次还不知何时会再考。命中若无莫强求啊。”
庄姝闻言,再也懒得劝了。
她必须要决断了。否则就迟了。因为一旦放榜,中举的未婚青年才俊,就会被很多大族争着说亲。
她快十三岁了,至今还没定亲,不能再等三年。
这一次必须要榜下捉一个,迟一步就晚了。
之前姑姑给她说起过一个叫冯梦龙的世家子弟,今年才十五岁,却也在参加这次的考试。
十五岁的考生,虽然比朱寅大,可也算小的了。
而且姑姑说,那冯梦龙也是个神童,十岁就会吟诗作赋。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这次乡试,可能有戏。
要不,先去姑姑那里,问问冯梦龙考的如何 雅虎这次肯定是砸了,看他这样子,以后也很难考的上。若是冯生考的好,那中举的把握就远比朱寅大。
庄姝想到这里,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包袱,塞到朱寅手里道:
“雅虎,这是我做的褙子,做的不好,你不要嫌弃。”
“我就先走了,你回去好好调养一段日子。保重。”
说完看向宁采薇,目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敌意,说道:“采薇,回去后好好照顾他。”
宁采薇冷笑不已,“那是当然,何须你说不送了四娘子。”
庄姝点点头,转身就走。
在登上马车的刹那间,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雅虎,我的心思在你身上放了一年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你呀你!”
哭了好一会儿,庄姝忽然又笑了。
暖,我哭个什么劲儿 庄姝啊庄姝,你也太没用了。
“去姑姑家!”庄姝对车夫说道。
半个时辰后,庄姝见到了姑姑,还没有说话,姑姑就笑容促狭的说道:“四娘!你还记得之前我提过的冯梦龙冯生么”
庄姝心中一动,神色却很平静,波澜不惊的问道:“隐约记得一点,怎么说”
“哎呀呀!”姑姑笑的很是欢畅,“我告诉你,刚才有人来说,冯生今日出贡院,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家人问他考的如何,他说考的很好,四书也对了,信心十足呢。”
“四娘,他可是神童啊,相貌也是毫无挑剔。这一科,大有希望取中。而且冯家还是苏州高门望族...你之前属意那个朱寅,失恃失怙,有什么好是个没有家族底蕴的,靠不住。
庄姝低下头,“一切但听姑姑做主。”
姑姑笑道:“好!这就对了。
就在庄妹去自己姑姑家时,贡院街的朱寅就遇到了运来。
但见运来抬头挺胸,虽然面黄肌瘦,神情憔悴,却是精神抖擞。
很明显,他考的很好。
“相公!”一个身姿窈窕的独眼女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着运来招手。
虽然眇一目,但仍然能看出之前是个美貌女子。
“娘子久等!”郝运来笑道,接过独眼女子手中的包袱,“我好的很,娘子不要担心,回家!”
独眼女子仅存的眼睛泪水汪汪,显然很心疼丈夫。
郝运来刚要带着妻子离开,就看到了朱寅。
“朱稚虎!”郝运来呵呵一笑,“考得如何啊身为宣社之主,南雍神童,这次应该能高中吧”
朱寅摇头:“这谁敢说我没那么自信。你倒是很像能高中的样子。”
郝运来这次十分自信。也不知为何,考场中简直如有神助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最少有八成把握能中!
郝运来看着苍天,说道:“朱雅虎,这天要是还有天理,这次就该让我中。除非,瞎...”
说到瞎这个字,忽然住口,似乎这个字对他是忌讳。
“相公,这位小公子是...”独眼女子眼见两人不对付,赶紧转圜。
运来对妻子很有耐心,温言说道:“这是朱寅朱雅虎,我的南雍学弟,可是神童啊,呵呵。”
语气十分讥诮。
郝夫人敛衽一礼,“奴家见过叔叔,万福。”
朱寅拱手道:“在下见过嫂嫂。”
按规矩,学长妻子称呼丈夫的学弟,要叫叔叔。
郝运来呵呵一笑,“朱雅虎,本月二十八,刚好是我生辰,我想请你届时屈尊降贵,去喝杯酒,可愿意赏光么”
他邀请朱寅,当然是想让朱寅亲自看到高中的喜报,送到他郝家。
以此让朱寅后悔,当初不该拒绝自己。拒绝自己是个多大的错误。
朱寅也是一笑,“也罢。反正那天也没事,我们就去喝杯酒。”
等到运来离开,莫韶等人不禁冷笑道:“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这还没放榜呢,看把他给得意的。”
可是他们也能看出,郝运来气势如虹,似乎真的很有把握。
朱寅从袖子中取出美女蛇阿锦,一边抚摸一边笑道:“他能中,那是他的本事。”
宁清尘看到蛇,眼睛顿时瞪大,奶声奶气的喊道:“小老虎!把它给我!”
消息很快传开。
朱寅是南雍神童,他是受到很多人关注的。
毕竟他要是中了,就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年幼的举人。
他的成绩,让很多人都关心起来。
很快,关于朱寅出来之后情绪低落,没有考好的消息,就传的沸沸扬扬。
都说朱寅没有信心。
果不其然,他考不中!
这就对了嘛。
这才像话!
要不然,天下出个十一岁的举人,很多人的脸就没地方放了。
很多人也会不高兴的。
庄廷谏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幽幽一叹,心情有些沉重,
田义听说,也是心情不佳。
田夫人宁氏,更是去佛堂念佛,希望朱寅能考中。
一时间,除了宣社成员和少数人,整个南京城的士林舆论,都在唱衰朱寅!
PS:晚安蟹蟹。关于毛文龙和冯梦龙,肯定会有人说太巧,巧合。可这毕竟是小说,这双龙只是小说安排,大家不要较真哈,就当是蝴蝶效应好了,哈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