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洵毫无畏惧之色,直接回答:“是皇祖母她老人家告诉儿臣的。皇祖母说,要兄友弟恭,家人和睦。她说我和大兄是亲兄弟,应该多亲近...”
皇帝听到是自己母亲的意思,顿时露出一丝苦笑,丝毫没有再追问的心思。
谁知朱常洵继续说道:“皇祖母还说,三孙儿啊,你要想和大兄见面,倒是有个现成的机会。听说明天武英殿要举办庆功宴,你和大兄要是能一起参加麟德殿庆功宴,不就能见面了”
郑贵妃听了这话,差点骂出来。可是这话是皇太后教孩子说的,她也不能出言不逊,只能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万历的神色也有点阴沉。
小时候母亲联合张居正,对他严加管束的不堪往事,又噩梦般浮上心头。
太后每天亲自叫他起床,哪怕数九寒天也要天不亮就上朝,学习功课,从来没有睡过一个懒觉。
在张居正呵斥他、冯保压制他的时候,太后并没有维护他的意思,反而一心依仗张居正、偏袒冯保。
所以他差点把张居正开棺戮尸,把冯保作践死,还将他们的党羽一网打尽。
太后还当众对他这个皇帝大声责骂、罚跪、罚站、推搡,甚至不止一次要威胁,废黜他改立潞王。
太后偏心,喜欢她的小儿子潞王,不喜欢自己。
倘若太后真的有能力这么做,怕是早就废了他,改立潞王了吧。
他明明很讨厌潞王,可是为了讨太后的喜欢,却偏偏要在天下人面前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潞王大婚、就藩,总共花了两百多万白银、三万多两黄金、宝石九千颗、珍珠两万颗...
国库不够,还挪用了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整个北京的珠宝都被买空了。运输财物的船,用了五百艘!
这还不算,还赐予田庄四百万亩!
至今想起来,他都心疼的彻夜难眠,无法呼吸。
那是朕的钱!
可是母后做了什么母后给了那么多!给了那么多给潞王啊!
母后,你凭什么拿国库那么多钱给潞王朕才是皇帝呀,国库是朕的,不是潞王的!
万历想到这里,忽然忍不住摸摸心口,感到有点不适。
“皇上哪里不舒爽”郑贵妃顿时有点担心,她摩挲着皇帝的心口,“要不要叫御医”
皇帝摇摇头,“朕没事,朕好的很,娘子放心。就是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心气有点不顺畅。
郑贵妃顿时明白了,噗嗤一笑的说道:“你这老嬷嬷,吓了奴家一跳。算了,以前的事想他作甚,封也封了,赐也赐了。除非他谋反,不然也拿不回来了。”
万历虽然心中对自己的母亲怨念滔天,可他又是个“大孝子”,至今都不敢轻易忤逆母亲。
大明以孝治天下,他不孝也不行啊。群臣都看着呢。
说起长子朱常洛,他的确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了。常洛长什么样,他都有点记不清了。
这个卑贱的都人子,偏偏不夭折!
平时吃的、用的,都是皇子皇女中最差的,供应还不如宫人,为何还能野草般苟活着 此子要是夭折了,没了这个皇长子,洵儿就能自动成为太子啊,娘子也就高兴了。
可此子偏偏不夭折,反而越活越欢实,越活越滋润。
怎么办 总不能故意杀了他吧。他毕竟是皇子,是自己亲生的,又没有犯错,哪怕再讨厌,虎毒也不食子啊。要不然,自己将来怎么见列祖列宗太祖皇帝不会饶了自己。
更重要的是,群臣和太后都盯着,天下人都看着,一旦此子死的蹊跷,自己和娘子也说不清。
万历怎么也想不到,太后虽然有些同情王恭妃母子,可太后之所以教朱常洵说这番话,也是太后身边有人谏言,并非太后本来的意思。
至于是哪些人对太后说了什么,郑贵妃身边人又对皇三子说了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宫里有两三万人,人多口杂的,就算谁说了什么,有了什么舆论,那也正常的很。
“好了洵儿。”皇帝摸摸爱子的头,“皇祖母的话也没说错,但你大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你不要去找他玩耍,免得兄弟起了争执,或者伤到了你,那就不美了。”
“是,父皇。”朱常洵很乖巧的点头道。
万历强颜一笑,说道:“娘子,你再给朕点一杆,这福寿膏抽着吃,比吞服更过瘾,你也可以试试。”
万历服用福寿膏(鸦片)已经有八年之久。最先是因为牙疼,御医用了这福寿膏止痛,结果发现每次服用之后,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愉舒爽,精神焕发。
于是他就爱上了一口,每日都要用几次。虽然御医劝谏是药三分毒,多用伤身,可他哪里听得进去 如今,天下有很多富贵人家,都在服食福寿膏,一时间成为雅事。可都是吞服。
前段时日,宗钦说为了孝敬自己研究了一个妙法,福寿膏烧着吸食比直接吞服更加舒爽。结果一试果然如此。他一高兴,还赏了宗钦一两金子。
宗钦这个奴才,果然是个懂事的!
于是,他就成为大明朝第一个使用大烟枪的人,不愧是皇帝。
郑贵妃一边用玉盒中取出福寿膏,按照宗教的法子,将福寿膏点燃,一边笑道:
“老嬷嬷,如今福寿膏一年的税,就有三十多万两银子,也亏得你能想到给福寿膏征税。,还有哪些东西能征税”
几年前,万历下诏正式开征乌香(鸦片,福寿膏)税,每年能收入三十多万两,成为内帑一大财源。
万历皇帝接过白玉烟枪,美滋滋的抽了一口,对着爱妃的脸吐了一口烟雾,沉吟着说道:
“这个么...朕也一直在琢磨。朕之前听了田义和海瑞的话,舟山重新建县,说是能收税来着。可是如今县也建了,民也移了,可海商银子也没收上来。怕是还要等一等。”
“这几日,朕琢磨着,如何去各地开矿,然后征矿税、榷税,就怕大臣们反对。”
郑贵妃凤眼一眯,“又是大臣们反对。立洵儿当太子,是大臣们反对。你想开矿,又是大臣们反对。这大明的江山,是你的还是大臣们的是奴是主都分不清了”
“老嬷嬷,以奴家说,你就是面慈心软,由着他们蹬鼻子上脸。到底谁是皇帝天子言出法随,出口成宪,你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你想开矿征税,那就开。
“哼,奴家要是皇帝,早就杀一批,撤一批,关一批,再提拔一批,不怕他们不服软。天下想做官的士子,多的是。缺了他们这些张屠夫,就吃带毛猪了”
万历坐起来,在紫檀镶金的案上敲敲白玉烟枪,又轻轻敲敲女人的螓首,苦笑道:
“娘子说的真是轻巧,终究是妇道人家。朕是天子不假,可正因为朕是天子,才要带头遵循祖制。朕不是怕了他们,是祖制难违啊。”
“你以为把不听话的朝臣杀了关了撤了,就还能有士子为朝廷效力嘿嘿,他们可是爱面子的很,完全能不出来做官,只会更抱团。到时候,这乱摊子怎么收拾”
“你不懂。没了张屠夫固然不会吃带毛猪。可没了他们,大明真就能立刻出乱子,出大乱子!”
郑贵妃冷哼一声,完全没有对皇帝的恭敬态度,气冲冲的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皇上,你可是之前对奴家发过誓,要立洵儿为储君的。你顾忌百官的态度,就能罔顾誓言吗我们堂堂天家,还要看他们的脸色!”
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好了好了。”万历抓住郑贵妃的手,“娘子休要气恼,此事须从长计议,操切不得。此事上有太后,下有百官,朕也不能强行下诏立洵儿为太子啊,朕是皇帝,先要一个稳字。”
“朕会慢慢布置,在朝中提拔支持儿的朝臣,逐渐罢黜那些顽固不化的人。这一番水磨工夫做下来,等到朝中此消彼长,事情也就好办了。”
郑贵妃听到这里,粉面含霜的说道:
“也只能这样了。说到这些,奴家就想到那个朱神童。他是常洛老师,名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能为常洛起势,总有一天会成为拥护常洛的党羽首脑。”
万历很是头疼,“朱寅是常洛老师不假,可他还是忠孝懂事的。这几年,他也孝敬了不少内帑。看在这点忠孝之心的份上,朕也不能随便罢黜他。”
“今日宗钦去朱家,说麦福藏金之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寻找出来上交内帑,并没有说怪话。”
“不过你也知道,朕已经在压制他了。否则,他这次必然封爵。”
郑贵妃神色阴冷:“他是常洛死党,就没有办法罢黜他么老嬷嬷,朱寅太年轻了,在民间声望也很高,百姓都说他是文曲星君转世,是大明祥瑞...”
万历叹息一声,“朱寅是连中三元的千古神童,还是常洛老师,朝野瞩目的少年大臣,又是有功之人。他若是不犯错,朕也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莫须有之名,治他的罪吧”
“若是三字成狱,必然百官反对,他们也会人人自危,朝廷就乱了。还是那句话,朕先要一个稳字。”
“至于朱寅...等他出了岔子,再惩办不迟。人哪有不犯错的他又不是神仙。高淮!”
“奴婢在!”高淮立刻跪下,“请爷爷旨意!”
皇帝肃然道:“传朕的口谕,给提督东厂陈矩、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下令,让他们派人监视朱寅。”
“奴婢领旨!”高淮立刻阴笑着退下。
然而这太监不知道的是,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小宦官,则是目中波光一闪,准备把这个情报泄露给虎牙了。
他更想不到,就在这个乾清宫里,便有不止一个虎牙特务的眼线!
神秘的九重深宫,对那个雅虎先生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这看似戒备森严的禁宫大内,其实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又岂止是虎牙的眼线 朝中重臣、勋贵、外地藩王、大土司、朝鲜...在宫中或多或少的都有眼线暗通消息。
只不过,虎牙在宫中的眼线最多、最厉害罢了。
紫禁城的宫墙能挡得住人,却挡不住人心!
“爷爷!”司礼监随堂太监宗钦捧着一沓子奏疏进来,跪下禀报道:
“田公公说,这些已经票拟的题本,他不敢用印,陈公公也不敢批红,只能让爷爷预览。”
“嗯”万历眉头一皱,田义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是秉笔太监,两人都不敢批红盖印,那说明这些题本很是敏感。
他顿时不耐烦起来。
朕最讨厌政务!
可此时奏疏送到这里,他身为皇帝也不能不看。
打开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奏请让皇长子代朕参加庆功宴荒谬!”
“他们真是多事!朕不去庆功宴,难道就要常洛代替不成常洛不是太子!”
“内阁几位先生也是混账,今天刚到内阁的题本,当天就票拟了!遇到这种事情,他们那叫一个快!”
万历怒气冲冲的猛然一挥胳膊,将一沓奏疏扔到地上,“宗钦,回去告诉司礼监,留中不发!”
“啪”的一声,一个正在给他倒茶的宫女,一下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挥臂动作,打翻了茶碗。
茶碗中的热水,顿时打湿了皇帝的衣袖,烫的皇帝一哆嗦。
“狗奴才!”正在气头上的皇帝一个窝心脚,狠狠踹了出去,正中那宫女的小腹。
“啊”宫女还来不及请罪,就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小肚子,疼的五官扭曲,身子弯的像一只虾米。
“鬼叫什么!”万历听到这声惨叫,暴戾的脾气更是发作,“来人!拖出去杖毙!”
几个内侍立刻扑上去,揪住求饶的小宫女头发,硬生生拖到宫外,只听“砰砰”几声,那宫女的惨叫声就戛然而止。
立下!
郑贵妃和高等人都是面不改色,就是年纪幼小的朱常洵,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皇帝喜怒无常,杖毙内待和宫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年张居正在时,又有太后严格约束,仍然杖毙宫人。张居正死后,被杖毙的宫人就更多了。
“皇上息怒。”郑贵妃等人一起跪下来。郑贵妃这次也不叫“老嬷嬷”了。
“父皇息怒。”朱常洵也赶紧跪下。
皇帝虽然生气,可他也知道,留中不发也不是好办法。
“起来吧。”皇帝挥挥手。
郑贵妃道:“这种奏本留中不发,很快太后就要知道。太后之前就对儿说,让他和常洛一起去参加庆功宴。皇上要是留中不发,太后一定会怪到奴家的头上,说家干涉朝政。”
“要么,就让洵儿也去洵儿也去,他们总不会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万历对宗钦挥挥手,“听到娘娘的话了就这么办吧。传朕的口谕,着皇长子朱常洛、三皇子常洵,一起参加庆功宴。但不是代表朕,代表朕的是司礼监和内阁,明白了”
“奴婢遵旨!”宗钦磕头领命,在磕头的一刹那,他嘴边浮起一丝冷笑。
很好,皇长子殿下,终于能参加庆功宴,和恩公见面了。
他虽然如今受到皇帝重用,可心中对皇帝有怨无敬。
当年他是怎么被罚去南京的就是因为写字时,钧字没有避讳,就被皇帝赶出内书房,贬为南京净军。
可真要认真起来,大明朝皇帝名字的避讳并不严格。他就算写了钧字,也不算罪过。可是皇帝喜怒无常,偏偏就要发作。
就是今天,又打死了一个无辜的小宫女。自己,差点就和这个小宫女一样!
皇帝如此怠政,又如此暴躁,还如此贪财,这是天下的福气么 郑贵妃忽然说道:“奏请常洛参加庆功宴的大臣中,有没有朱寅”
宗钦心中一颤,赶紧说道:“回娘娘的话,朱寅并未奏请皇长子参加庆功宴,要么是故意回避,要么是没有想到这一茬。”
“故意回避”郑贵妃凤目一眯,“朱寅少年得意,向来高调的很呐,庆功宴这种机会,他为何不亲自上奏”
宗钦眼睛一转,随即说道:“娘娘这么一说,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今日奴婢去朱府传爷爷口谕,临走时朱寅专门向娘娘问安,说要是将来从日本归来,就给娘娘寻摸一些好东西孝敬。”
“奴婢还寻思着,他这话只是顺口一说呢,还是别有深意。奴婢刚才还在想,要不要替他代这个话。”
郑贵妃完全不怀疑宗钦的话,冷笑道:“哦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心改换门庭”
皇帝沉吟着说道:“他是个滑头,毕竟年少,岂敢拿前途冒险他这是存了骑墙之心,不敢完全押注常洛,想要留后路了。”
“也罢,不怕他是墙头草,就怕他是一根筋。先由他去吧。等他出使日本回来,朕就亲自召见他一次,看看这个名满天下,士民景仰的江左朱郎,究竟是何肺腑!”
PS:拜金帝的心理应该是有问题的,喜怒无常,喝了酒更是变本加厉。他的性子,和嘉靖有些相似。但他又缺乏嘉靖的权术。我写的万历,可能有人会认为不像个皇帝。可在我看来,真实的万历本就不像是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