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中部,在大昭过洋牵星图中充当东、西洋分界线的婆罗洲。
山海会大本营。
这家势力本质上只是一个宝船遗民抱团取暖的互助组织。
组织结构松散,主体由当年郑和下西洋留下的官厂(军事补给点)、留守船员聚居点、宣慰司组成。
婆罗洲上留下的人最多,实力最强,自然而然就成了总部。
当代会长,三品在世鬼神老吊爷却有些愁眉不展。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老头八十又三,皱眉的时候满脸褶子就像是个干瘪的橘子,这副尊荣简直一言难尽。
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农,拄着拐杖坐在正气堂的门槛上,幽幽眺望着6300里之外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一想到目前山海会的处境,他就深深叹气:
“唉,为了壮大采水人一脉,我山海会不惜提出‘一秤金’的入门标准,只要给钱就能列入门墙。
可水班生存条件恶劣,伤亡率远超天班、地班,三十六堂的采水人还是越来越少。
想想倒也正常,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买卖没人干。
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连未来这个行当会变好的预期都没有,又哪能吸引外人加入?
只有别无选择的疍民和我们这些宝船遗民一代代坚守,却也不得不用一代代人的性命筑起山海咒禁之后的第二道血肉长城。
我这家当的难啊!
下一任会长更难。小沈本来是会中的后起之秀,最能担当大任,可自从当年遭受重创也半归隐去了月港.”
陷入沉思的老会长没有注意到,一根金灿灿的吊绳正一点点套到他的脖子上,然后猛然收紧,将他凭空吊了起来。
咯吱!
下端套在老头脖子上,上端没入虚空,无需借力便能挂得稳稳当当。
老吊爷倒是处变不惊,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也没有无谓挣扎,加剧二次伤害,就那么在半空中随风摆动,等待救援。
好在这里是山海会大本营,周围到处都是三十六堂的门人弟子,很快就有人高呼:
“不好了,会长又上吊了!”
正在劳作、训练的一群年轻人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老头救了下来。
只是全都对那根吊绳心怀戒惧,救人之后谁也不敢靠近,直到看着对方一点点慢慢消散。
不少人都在小声交头接耳:
“嘿,兄弟们,这就是当年朱家后人逃亡南洋时,用来从咱们山海会手里换走旧港宣慰司的一国之宝?
这宝贝也太危险了吧?”
“谁说不是呢。老会长因为这件一国之宝都得了个老吊爷的外号,连原来的名字都没人记得了。
就可知这动不动就上吊的场面,到底有多么深入人心。”
“我怎么听说上一代会长的外号也叫老吊爷,谁继承会长都得连这根吊绳一起继承,说是里面藏着咱们能不能回归故里的大秘密。”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要是让我当会长,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执掌这一国之宝.”
缓过一口气的老吊爷听着弟子们议论纷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们说的都没错。
传说中,这宝贝在朱家被韩家夺走天命的那一天,突然就出现在了一国之宝开局一个碗里,两者共鸣,凑成了一套。
后来已经逃到南洋很长时间的朱家后人们,看中了旧港这片现成的基业,将之交换给了山海会,却谁也参不透其中玄机。
只知道能力是指定目标和自己一起上吊。
目标九成九都会被当场吊死,就算一时半会儿吊不死,吊绳的主人也可以凭借丰富的上吊经验打败对方。
老吊爷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根绳子吊不起来的人。
副作用就是主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上吊,再世鬼神也不能抗拒。
而且越接近命数中既定的生命终点,随机上吊的频率就会越高,直到最后一刻,命丧此绳。
“看现在这频率,我老人家应该是快要归位了。
可这山海会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内部水班职官凋零,外部弗朗机人步步紧逼,山海会治下控制国际航道满剌加海峡的满剌加官厂和苏门答腊官厂压力沉重。
如今山海会内忧外患,南洋跟东海一样都是多事之秋。却不知我死后谁人能挑起大梁。”
却在这时,一道满脸兴奋的人影举着手中一本书,像风一样冲进正气堂,大呼小叫道:
“爷爷!爷爷!出大事了,你快来瞧瞧这个。”
老吊爷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这么不稳重,更觉脑仁疼,顿了顿手中的拐杖:
“嚎什么嚎,你爷爷还没死呢。”
接过孙子递上来的一本书册,随手翻开一看,脸上的漫不经心就瞬间被前所未有的郑重取代。
“这是.”
同一时间,更南方苏门答腊岛上的旧港宣慰司中。
当代吴王朱晓斋也一口气读完手中的《海权论》,感觉意犹未尽,未来三月不知肉味。
一身道袍仙风道骨,在大殿里反复踱步,口中连连赞叹:
“这本书写的实在是好啊。
孤早就说过无数次,不知何等蠢物想出来的海禁之策简直愚不可及。
韩家这等窃国大盗提出这等误国之策,还被士绅集团裹挟绑架,简直就是神州万民的罪人!
若是孤坐在那龙椅上,恐怕早已打开国门,天下布武,让我大吴的龙旗插遍东海、南洋,甚至不断向西,打到新大陆去。
那里的人也是黑发黑眼,定是我神州遗民无疑。”
摇身一变成了海盗王的朱晓斋,一点没有觉得自己屁股决定脑袋有什么地方不对。
盯着作者的名字好一会儿,才招呼宫人:
“快,脾花和肺花不是都准备好了吗?快派出使团出访东海国,完成交易,我的好侄儿王澄一定等急了。”
说完又看了那个名字一眼,暗道:
“我有小女儿嘉善郡主,闺名素嫃,年方二十,不过比他大两岁,兴许.可为良配?”
雨后清晨。
睡梦中的王澄感觉脸上痒痒的,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一张如玉娇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到这张脸,即使脾气再大,也连一丝丝起床气都生不起来。
自从昨日亲了一口之后,他身上天然的卫气对沈月夜的戒备就进一步降低。
要是换成别人进来,刚刚走到房门外他就已经惊醒了。
沈雨亭一直不在凤麟斋住,大部分时间都在宝山烽堠值守,沈月夜的院子就在他隔壁,中间就隔着一堵墙。
这点距离对一位五品职官来说就跟不存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今日,沈月夜跟那天在梨棠殿时穿的差不多。
身上只披了一件洁白丝袍,光着一双月牙儿般皎白的赤足,踩在色目商人贩卖到月港的羊绒地毯上。
丝袍里面是一条根本遮不住的孔雀绿兜儿,一对浑圆将肚兜上绣的那只孔雀都撑得又圆又胖。
王澄只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发干:
“师姐,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沈月夜早已恢复如常,大大方方跳上他的床榻,将一双如玉小腿垫在臀下,扯了一半凉爽的丝被盖在自己身上。
拍了拍自己波澜壮阔的胖头孔雀,得意洋洋道:
“你的西洋发行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泰西诸国的发行不是暂时搁置了吗,交给本小姐吧。
刚刚问过了,这事儿我娘可以办,她在西洋文艺界的朋友很多。”
王澄顿时眸光一亮:
“师娘?”
一个泰西之地就有足足几十种语言,靠自己的关系根本找不到有足够实力的国际发行商。
当然泰西之地的方言再多,都不如闽州治的方言多,隔着一条小河都可能听不懂彼此说什么。
多亏祖龙的车同轨书同文,不然只在神州发行也是个麻烦事儿。
加上回来的这段时间太忙,没来得及去找山海会的路子,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忽略了另一尊大神。
师姐不说,他就暂时压下了对师娘身份的好奇。
“不过,天还没亮呢。你找师娘也不急在一时吧?”
王澄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师姐给自己日常发福利,目光垂落,突然伸手捉住了她在丝被下偷偷探过来的滑嫩小脚。
却见沈月夜伸出葱白玉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道:
“傻瓜,当然是因为有时差喽。
枉你修的是过洋牵星术,我得瞅着我娘有空的时候才能给她传信。
你知道横跨整个大陆,从极东到极西,需要的科仪有多难吗?要不是我已经晋升五品想都不要想。
反正你师娘已经答应了,你放心等着好消息就是。”
王澄心中感动,连忙赔罪:
“师姐辛苦。”
上前给她捶腿揉肩,伺候地妥妥帖帖,只是期间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谁更享受。
“舒服,不错。”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外面越来越亮,两个人也下意识越靠越近。
突然。
门外响起一声轻咳。
“我爹!”
“师父。”
关键时刻,两个人又吓得跳了一起。
来不及换衣服,等沈雨亭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一只火红大狐狸和一条青色蛟龙假模假样地蹲在桌边看书。
只是匆忙间抓起来的是一本《西厢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连夜对剧本呢。
沈雨亭虽然为了独生女儿的幸福,已经定下了“莫欺老年穷”的计策,但对女儿这副白给的样子还是感觉没眼看。
而且老四这混小子还享受到了连老父亲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沈雨亭不仅拳头硬了,袖子里的亢龙锏、狼牙棒、霹雳子、火绳枪、还有一门42磅岸防炮全都硬了!
可是,这可是写出《海权论》,极有可能改变所有疍民、采水人处境乃至国际格局的得意弟子。
他沈雨亭能不能名留青史,能不能在别人提起王澄时,顺便提一句他师承直岁堂官沈雨亭,就全指望这关门弟子了。
供着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揍他?
眼不见心不烦。
对他们丢下一句:
“西弗朗机主保圣人圣文森特的航海道标动了。那个弗朗机总督正在主动定位如意的位置。
我伪造了一个平湖港的假坐标给他。
不过”
沈雨亭的脸色微沉:
“既然他知道如意受靖海王保护,还敢动手,就只有一个可能.”
王澄和沈月夜心头一凛,异口同声道:
“西弗朗机人和他们的盟友大友家可能要对东海国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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