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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对苏格兰场是有感情的

  在苏格兰场,真正的问题从来就不在于谁对谁错,而在于最后谁还站着。虽然那里不是我的家,但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把一切都留在了那儿。

  ——亚瑟·黑斯廷斯《人生五十年》

  亚瑟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依旧站在窗边:“我在想,长官,你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两年半的。这两年厅长的位置可不好坐,既要扛住上面的轻视,还要忍受下面的不满,但你身上这副骨头,还真是比大多数人硬得多。”

  罗万没接话,他只是将雪茄换了个手,继续抽。

  “今天早上的报纸我看了。”亚瑟终于坐了下来,他熟门熟路的从罗万的雪茄盒里取出一支:“西印度码头起了火。报道说,是几个醉汉抽烟时不小心点着了仓库。但我听朋友讲,至少三名警员在火灾现场受到了袭击,暴徒使用的武器是打磨过的铲子和锤头。”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罗万:“这不是偶然。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偶然。”

  罗万低头将雪茄头按在了烟灰缸里,他仍然不语,他还在等待。

  “我说这些,不是想质问你。”亚瑟说着,声音缓和下来:“但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现在内务部对苏格兰场的态度的。”

  亚瑟的话问得极为客气,但罗万却冷哼了一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今天来的目的?从你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在试探。”

  罗万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一句话都说的极重:“亚瑟,我知道你在外交部那边待得不如意,也知道你在巴黎看了不少新鲜玩意儿。但你得明白,咱们这里是伦敦,不是波旁的老皇城。你脚下这片地方是罗伯特·皮尔爵士创立的苏格兰场,不是约瑟夫·富歇手底下的大巴黎警察厅。”

  亚瑟打着了火,闷声笑道:“我确实在巴黎看到了不少东西。你知道,巴黎的警察局长是国王亲自任命的,法国的内务部只是从旁配合。他们的预审法官和便衣队随时随地可以抽调一整条街的警力,如果他们乐意,甚至还可以动用国民警卫队的力量。对他们来说,追踪一个工会领袖,逮捕几个激进分子,呵…那简直就像牵条狗那么方便。”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犀利:“而咱们这边呢?签份逮捕令都得看治安法官的脸色,每一项预算都要拿着报告在内务部门口站上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把他们哄高兴了,又得去财政部那边贴冷屁股。”

  罗万脸色阴沉的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他依然没有开口。

  “您还在位置上,很多话不方便开口,这我可以理解…但是…”

  亚瑟俯身向前,语气高昂有力:“我,不,满,意!你听到了吗?我不满意!不只是作为一个伦敦市民的不满,更是作为一个曾在苏格兰场奋战在第一线奋战的退役警官的不满。我在苏格兰场负过三次伤,一次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一次被爆炸碎片开了眼,还有一次躺进了棺材里!我拼了命守护的荣誉,居然让人当成垃圾踩进了泥里!我不满意内务部对苏格兰场长期以来的冷眼旁观,不满意他们将我们视为可替代的、可利用的工具,更不满意他们把整个伦敦的稳定归功于议会改革,却闭口不提是谁在凌晨三点冲进集会场所实施抓捕,是谁在街头面对武装暴徒不退一步,又他妈是谁是谁顶着石块、刀子和子弹,仍旧一身制服、一根警棍,撑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罗万听到这里,猛地一拍桌子,那股子半岛战争老兵的气势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你以为冷浴场事件发生后,我的心里就没有火气吗!这世上从来不缺有脾气的人,缺的是能解决问题的!卡利是个好样的,苏格兰场里就没有孬种,但是你得搞清楚,我们是警察,不是陆军部队,如果我们一碰到暴乱事件就随意开火,那你觉得设立苏格兰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你依然在以一位警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话,那就告诉我,《警察训令》的第六条是什么!”

  亚瑟听到罗万的质问,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板一眼的应道:“只有在劝说、建议与警告无效时,警察方可动用必要的身体力量,以促使公众守法或恢复秩序。”

  “那就退下吧,黑斯廷斯警官!”

  但亚瑟并未起身,他只是坐得笔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那间曾无数次主持了警务会议的会议厅,坐满了一屋子战战兢兢等待汇报的高级警官的会议厅。

  “抱歉,罗万。”亚瑟靠在椅背上,一手扶着扶手,一手夹着雪茄:“会领命退下的黑斯廷斯警官已经死在了1832年,正如去年下葬的卡利警官。”

  罗万盯着他,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怒火仿佛被雪茄的烟雾遮了一层,又仿佛被什么更深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靠回椅背,没有再拍桌子,也没再咆哮。

  罗万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像是承认,又像是累了:“你变了,亚瑟。”

  “您又何尝不是呢?”亚瑟没有看罗万,他只是盯着雪茄上飘起的烟雾:“我原以为您会去给卡利讨个公道的,就像当初对我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罗万抿了抿嘴,似乎是不想多提,他拿起火柴盒,但是里面却一根火柴头都不剩了,他烦躁的将火柴盒捏成一团扔出了窗外:“当初拿破仑手底下的炮兵就应该瞄的准一点!要是我被一炮炸死在滑铁卢,也用不着来管这些屁事!”

  亚瑟闻言低笑了一声:“您这一说倒是应了我在巴黎听到的一句笑话,巴黎的波拿巴派都说拿破仑那年在滑铁卢输了,是因为天气不好,如果那场雨要是再大点,您和我今天都不用在这屋里瞎费口舌了。”

  罗万闷着头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低声开口:“我也想给卡利讨个说法。查阅条例、传讯证人、组织调查、向上呈请、函请内务部公开声明…我一样没落下。我不是在邀功,下院特别调查委员会撤销凶手的无罪判决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如果我没有做这些,哪怕是在下院调查结束之后,他们都不可能给卡利翻案。”

  “我年轻那会儿,也和你一样。”罗万顿了一下:“见不得憋屈,听不得冷话。可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总指望天上掉下正义,那你一辈子也别想看到光亮。”

  说到这里,罗万从桌上抽出一个抽屉,翻出一份折得极整齐的信件递过来,信封边角略卷,显然被翻看过不知道多少遍。

  “这是卡利的遗孀写给我的。我问她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她没要赔偿,也没要勋章,只说了一句话:只要能让所有人知道卡利是个正直的人就够了。”

  亚瑟没有翻开那封信,他和罗万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是他很清楚罗万是个老派的军人,他不可能拿这种事情骗他。

  尤其是亚瑟前几天还去登门拜访过卡利的遗孀,给她们一家送去了一笔慰问金。

  当然,那笔钱亚瑟并没有说是他自掏腰包的,而是声称是政府发放的。

  亚瑟低声问道:“所以你就这样忍了?”

  “不,我没忍。”罗万开口道:“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只是没告诉别人。不是怕他们知道,而是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他们只会更失望。苏格兰场不是我一个人的,它是你、我以及无数人的血汗堆起来的。这个部门来之不易,虽然有着或这或那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你我都清楚,苏格兰场以及苏格兰场的每个人,都发挥着远远超出政府、社会公众所期待的作用。”

  亚瑟听到这里,微微点头道:“尤其是考虑到我们的警官队伍平均年薪还不到50镑,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

  罗万也忍不住啐了一口:“并且这还是涨薪了百分之二十五之后的结果。”

  屋里沉淀多时的怒气像是被雪茄烟雾缓缓冲淡了些。

  亚瑟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扔给了罗万:“说实话,在今天聊过之后,我没那么忌恨你在我的地盘上搞的那些小动作了。”

  罗万打着了火,看了眼亚瑟:“小动作?或许吧,毕竟在你眼里,给议员建档立案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动作。”

  亚瑟轻声笑了一下:“不过您也别太得意,在你彻底兑现对卡利遗孀的承诺之前,我还不打算离开。”

  亚瑟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锥:“你说卡利的遗孀只希望别人知道他的丈夫是个正直的人。可舰队街怎么写的?您别说您忘了。至少在苏格兰场以外的地方,好像大部分人都认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

  罗万眉头紧皱,雪茄夹在指间,灰烬抖落在深红色的毛毡桌布上,他却全然不觉。

  “下院的调查撤了他的罪名,但没有替他挽回名誉。”亚瑟继续道:“你会阅读卷宗档案,但舆论不会,也不在乎下院的调查结论,他们只是随大流。伦敦市民只记得最初那几个印着油墨、配着血字的标题。对他们而言,卡利至今仍是一个失败的屠夫、一个引发暴乱的导火索、一个不值得哀悼的条子。”

  罗万这一次罕有的没有出声反对,他沉默的抽着烟,厚重的烟雾沉默良久,忽然钻出了他沙哑的嗓音:“你想怎么干?”

  “简单。”亚瑟抽出一张信纸,推到桌面:“帝国出版公司,将在下个季度完成首次公开募股,而我是他们的董事会成员之一。我们的手里有《泰晤士报》和《英国佬》,或许从下个月开始还会多出一家发行量巨大的杂志。”

  “你要用报纸替卡利平反?”罗万半信半疑,作为一位老派的警官,他很讨厌这些来自舰队街的纸媒。

  “不是‘用’,而是‘造’。”亚瑟开口道:“舆论就像水,它往哪里流,主要看我们在哪里挖沟。只要你能保证苏格兰场配合我的行动,我就能为卡利恢复他应得的荣誉。”

  “你打算写什么?”

  亚瑟顿了顿:“你听说过肯辛顿宫那桩未公开的失窃案吗?”

  罗万一怔:“什么失窃案?”

  “一个象牙嵌银的书写盒,乔治四世送给维多利亚公主的。”亚瑟缓缓说道:“就这么一件小东西,能把整个肯辛顿宫都搅得夜不能寐。幸运的是,我前不久在格林威治的一家海事屋里发现了它,完整无损。”

  “那你还告诉我干什么?”罗万盯着亚瑟,眼神中透出一丝防备。

  “因为我要替卡利写一份‘遗产’。”亚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我要告诉伦敦市民:是卡利警官生前留下的一份关于盗窃团伙的秘密档案,提供了关键的线索,才让这桩皇家窃案得以侦破。”

  罗万皱眉道:“你这是在编故事。”

  “没错,但舰队街对卡利的诋毁就是真相了吗?”亚瑟点头毫不避讳:“最起码我编的是个好故事,一个能让全伦敦、乃至王室上下都重新认识卡利的故事,一个能让他的老婆孩子抬起头走进教堂的故事。你不是说她只求‘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正直的人’吗?现在,不止正直,他还英勇、聪明、忠诚,甚至,死而有勋。”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在冬日的空气中作响。

  “你这是在…篡改真相。”罗万声音低沉,但语气却已不再带有怒气。

  “干咱们这行,从来不只靠事实活着,我们靠的是人们对事实的‘信仰’。而这份信仰,是可以塑造的。借着这个机会,我可以组织报纸重新发掘去年冷浴场事件的经过,借假象来替真相重现天日争取机会。这对卡利是件好事,对苏格兰场也是件好事。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重塑苏格兰场的良好形象。”

  罗万盯着他,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反对,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街角,那个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持站岗的年轻警员。

  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你真能做到这一点…”他开口道:“那就试试看吧。但我警告你,亚瑟,如果你对苏格兰场心怀不轨,我可不会像帕麦斯顿子爵那么客气。”

  “我不否认我曾经拿苏格兰场做过交易,但是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每一笔交易我都问心无愧,因为我的每一笔交易都让我的老部门受益。”亚瑟站起身道:“这里是我的老战场,我只不过想为倒下的同袍补最后一枪鸣礼。我不需要你写支持信,也不需要你站台。你只需闭上嘴一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闭嘴一周?那可真是个奢侈的提议。”罗万轻哼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换作你在苏格兰场的时候,我一周不说话,你都能把整个伦敦搅得鸡犬不宁。”

  亚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复述道:“七天。”

  “七天。”罗万同样复述:“七天之内,你随便编,只要别让抓住把柄。七天之后,我不问你怎么做的,但如果事情发酵过头了,你别怪我不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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