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已经掷下。
——尤利乌斯·凯撒 亚瑟不像是埃尔德那么关心他的身世来历,毕竟这个约克夏农民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姓黑斯廷斯,但是在他改姓黑斯廷斯之前,他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就算是与黑斯廷斯家族存在血缘关系,那也是他那位晚年神志不清的便宜叔叔与黑斯廷斯家族挂着关系。
至于他自己?
抱歉,他在伦敦大学接受的教育并不容许他以贵族血统为荣,更何况这还只是个名字。
在伦敦大学的学生、教师以及创办者眼中,以裙带关系上位是十分可耻的一件事,纵然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本身于贵族阶层或骑士阶层,譬如埃尔德、达拉莫伯爵和布鲁厄姆勋爵。
但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当他们取得成功时,就更加不愿意和贵族势力扯上关系了。
没错,他们更希望别人能把他们的成功视作自身的努力。
以布鲁厄姆勋爵为例,这个出生于苏格兰律师家庭的家伙,他之所以如此偏爱亚瑟,或许正是因为他在亚瑟身上发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布鲁厄姆在青年时期就表现出了对科学的热爱,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也就是17岁的时候,他就在《皇家学会会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光学的论文,并引发了自然哲学界的关注。
而在他陆陆续续的发表了几篇关于光和颜色以及棱镜方面的论文之后,布鲁厄姆在25岁的时候就顺利当选为了皇家学会会员。正当大伙以为不列颠自然哲学界又出了一位青年才俊时,布鲁厄姆却出人预料的将科学兴趣放在了一边,转而跑去读法律了,仅仅两年之后,他便通过考试,被任命为了苏格兰的执业律师。
而在学习期间,布鲁厄姆为了养活自己,便开始尝试通过写作赚点生活费。
他的第一篇是论述殖民经济政策的,而从这时候开始,他又忽然发现自己对于经济学很感兴趣,于是便顺手创办了日后辉格党左翼机关报《爱丁堡评论》。
在为《爱丁堡评论》撰稿时,布鲁厄姆时不时还会抽出手写两篇自然哲学论文攻击托马斯·杨在光的波动性方面的论述,或者是嘲讽皇家天文台台长威廉·赫歇尔爵士的主张,反对“太阳黑子数量与小麦价格之间存在关联”。
而在布鲁厄姆当选为英国律师协会会长后,并帮助王后打赢了和国王的离婚官司以后,他又开始充当起了废奴运动和宗教解放运动的领导者,虽然因为观点过于激进,他没办法在议会获得太多支持。
但是,很快他就把精力放到了民间,在联合了杰里米·边沁、达拉莫伯爵等人之后,布鲁厄姆勋爵终于创办了那所“高尔街上的无神论学院”伦敦大学。
《第一代布鲁厄姆和沃克斯勋爵肖像》1825年由英国画家托马斯·劳伦斯绘制 在英国社会各界,不论是托利党还是辉格党,不论是上层阶级还是下层阶级,抑或是布鲁厄姆支持者最多的中产阶级,不管你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所有人都愿意承认,亨利·彼得·布鲁厄姆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就连法拉第这样享誉世界的学者都经常惋惜,如果布鲁厄姆勋爵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上,他的成就是有可能企及艾萨克·牛顿的。
但是没办法,就像是他的学生亚瑟·黑斯廷斯一样,布鲁厄姆勋爵的爱好实在广泛,但是他在每一个领域达到卓越水平后,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去开拓其他方面。
譬如说,他最近还发明了一种新马车“布鲁厄姆马车”,并且已经取得了发明专利。
这是一种专为中产阶级设计的四轮封闭式马车,坐起来远比现在市面上的旅行马车舒适。
《布鲁厄姆马车》
更荒唐的是,当亚瑟亲眼看到这种马车的时候,他才发现这种维多利亚时期最经典的马车款式原来是他老师设计的。
为了支持老师的生意,这位帝国出版董事会主席在马车刚刚上市的时候,便下了三辆车的订单,一辆拿来自用,一辆作为公司用车,还有一辆则是他替埃尔德订的。
通常来说,除了买房那次以外,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是很少有这种大额开销的。
甚至那套房子,也是由于莱昂内尔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跳楼价,所以亚瑟才“狠心”拿下。
但这次买车,亚瑟不仅拒绝了布鲁厄姆勋爵主动提出的八折,甚至还一次性订了三辆。
这不仅仅是出于师生情谊,更多的,或许还是由于亚瑟能掏点钱让恩师心情舒畅一点。
因为就在昨天,新一届墨尔本子爵内阁名单正式在《伦敦公报》上刊出。
在这次的内阁任命当中,大多数内阁大臣的任命都延续了去年墨尔本内阁的名单。
但遗憾的是,布鲁厄姆勋爵的名字却不在这一行列。
更奇怪的是,首相墨尔本子爵也没有任命其他人接替布鲁厄姆勋爵,反而是将大法官的职位空出。
布鲁厄姆勋爵没有被罢黜,没有卸任,也没有提拔,而是,直接消失了。
事实上,在《伦敦公报》刊发前的那个夜晚,亚瑟就已经从莱昂内尔·罗斯柴尔德那里得到了风声。
只不过那时候,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墨尔本可能只是太过犹豫,所以才没有立刻任命大法官人选。
可等到第二天,他看到那份印着“暂缺”字样的正式任命通知时,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来不及,而是刻意为之。
墨尔本子爵就是想要雪藏布鲁厄姆勋爵和以他为代表的伦敦大学系人马。
他之所以现在不任命大法官,只不过是担心这时候派其他人接替布鲁厄姆勋爵,很有可能会引起党内激进派的反对声浪。以布鲁厄姆勋爵的性格,他现在年富力强,直接把他换下来无异于羞辱他,到时候把他惹毛了,他是真的有可能带着他那派人马叛出辉格党的。
可是,如果任命布鲁厄姆上台的话…那影响说不定更坏。
因为布鲁厄姆勋爵在奴隶制、爱尔兰教会问题上始终不愿改变政见,再加上脾气桀骜、能言善辩,所以在党内树敌颇多,并且很不受国王的喜欢。不论是党派分裂,还是国王暴怒,显然都不是墨尔本想要看到的。
正因如此,现在把大法官的位置空出来,便成了最稳妥的办法。
先私下里派人去和布鲁厄姆说尽了好话,给他画个饼,安抚好他的情绪。
然后,等到所有人都把布鲁厄姆忘了的时候,那墨尔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派上心腹人物了。
虽然亚瑟并没有看到墨尔本子爵的路线图,但他笃定,最后事情的发展八成会变成这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驻俄大使达拉莫伯爵并没有因为这次内阁名单变化受到冲击,不过亚瑟觉得这多半不是因为墨尔本子爵手下留情,而是因为英国外交体系一直以来都更倾向于维持驻外使馆的人员稳定。
况且,单独拿下一个布鲁厄姆或许还能掩人耳目,要是再把达拉莫伯爵也一并拿下来…
那这不就成了:达尔文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辉格党步步紧逼,这也就搅得亚瑟不得不主动向托利党一侧靠拢。
毕竟他现在手里能打的牌本就不多。
虽然维多利亚是他的王牌,但这张牌的费用实在太高,而且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能解锁。
现在就急着翻开的话,很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另一边,伦敦大学教务长的身份在布鲁厄姆勋爵失势之后,不仅严重贬值,而且还很容易变成靶子。
因为亚瑟最近已经频繁听到伦敦大学很有可能要与国王学院进行合并,组成全新的伦敦大学的消息了。
伦敦大学正式获颁皇家教学特许状是在四年前,当时由于时任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的极力坚持,再加上议会改革风浪涌起,并且伦敦大学还有亚瑟·黑斯廷斯这个示范性的标杆人物,最终才让托利党和辉格党达成妥协,正式让伦敦大学取得了颁发学位的资格。
但是四年后,情况显然出现了新的变化。
伦敦大学这个昔日的辉格党前进基地如今被当成了烫手山芋,辉格党对伦敦大学的支持在墨尔本子爵上台后出现了显著动摇。与之相反的,为了讨好国王,平息威廉四世的怒火,团结辉格党内的各个势力,墨尔本子爵打算在部分他从前就不认同的方面向王室做出让步,譬如:对待平民教育和奴隶制度的态度。
而合并伦敦大学和国王学院显然就是一个必要且一举两得的牺牲。
因为保守派当初成立国王学院的初衷,本就是为了在大学教育上抗衡伦敦大学。
是的,国王学院的首要任务是对抗伦敦大学,次要任务才是教育那帮上不了牛津和剑桥的、不成器的国教徒。
而这一点从国王学院的创办人是乔治四世、首任校长由威灵顿公爵亲自担任就能看出。
如果是换作其他领域的斗争,以亚瑟的性格和图谋,在他蛰伏于肯辛顿宫的这段日子里,能向后退一步,那就退一步。
但是,有两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退让的。
第一,是苏格兰场。
第二,就是伦敦大学。
你往爵爷的胸膛打一枪,爵爷忍了。
但是你往罗伯特·卡利的身上打一枪,爵爷忍不了。
你不给伦敦大学调拨教育经费,爵爷可以捐款自筹。
但是你要把伦敦大学和国王学院并在一块儿,还要把伦敦大学的名字都给改了,但凡在这里念过书的,那都忍不了。
这事情要是在亚瑟任职期间被促成了,那真是上对不起杰里米·边沁先生,下对不起布鲁厄姆勋爵和达拉莫伯爵,从今往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还有何颜面面对威斯敏斯特的乡亲父老?
可这东西最难解决的地方,就在于除了伦敦大学系的人马以外,不论是托利党还是辉格党,大伙儿都是赞成的。
亚瑟沉思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窗木沿。
“喂,亚瑟,想什么呢?”埃尔德一拍亚瑟的肩膀,把他从思绪中拽了回来。
“嗯?”
“我说,我都说半天了,你到底什么看法?”埃尔德开口道:“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就是肯特公爵夫人的那个贴身女官。”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别装蒜。”埃尔德瞪了他一眼:“我都说一路了,你对弗洛拉有什么看法吗?她最近可是没少提起你。”
“说我什么了?”亚瑟有些心不在焉:“是夸我教学认真,还是在抱怨我每次见面都不给她让座?”
“都不是。”埃尔德摆摆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起头:“她说,她最近回家探亲那会儿,听到了一些,疑似是关于你出身的闲话。”
亚瑟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什么闲话?说我是初代黑斯廷斯侯爵的私生子还是孙子?这闲话不是你先传起来的吗?”
“我什么时候传过这种闲话了?亚瑟,你可别冤枉我。”埃尔德一身正气道:“你看我这样子,是那传闲话的人吗?”
“怎么不是了?”亚瑟掰着手指头数道:“墨尔本子爵的亡妻庞森比女爵和拜伦勋爵之间的闲话是谁传给我的?”
“那是闲话吗?那全都是真事!”
“我知道是真事,但是你说她曾经在给拜伦勋爵的情书上附上了一撮带血的…咳,毛发,以示献身与痛苦,这也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了?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废话!那当然是因为我亲眼见到过那封情书了!”
“啊?!”
亚瑟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居然是真的,他之前还以为那是埃尔德闲着没事做又在造别人的黄谣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庞森比女爵的那个疯劲,弄不好还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毕竟当年拜伦的棺材从希腊运回英国的时候,她可是曾经不管不顾当着几万人的面从街上冲出来扑在棺材上痛哭不止,好几个人上去都没能把她从棺材上拉下来。
再加上她还曾经出版过的那本,遣词造句极为露骨的,描写她与拜伦情史的《Glenarvon》…
要知道,这本书在图书出版委员会眼中可是足以与埃尔德·卡特的诸多匿名大作并列,甚至更高一等级的禁书,近些年来也一直名列管制名单当中。
如此想来,这样的人干出什么事都不算是特别稀奇的。
埃尔德看到亚瑟不说话了,顿时感到自己的名誉终于得到了澄清,他得意洋洋的说道:“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说吧。”亚瑟靠在椅背上:“弗洛拉小姐到底听见了什么闲话?”
“她说…”埃尔德瞥了一眼亚瑟,语气放缓道:“亨廷顿伯爵,就是1819年恢复爵位的那位黑斯廷斯家族的远亲,他的姨母家在苏格兰和英格兰边境那带,教区的牧师姓约翰斯顿。那人年老嘴碎,但偏偏记性好得吓人,老牧师说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