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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身世之谜

  “他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

  埃尔德微微压低了声音,就好像是有人在房间的角落里意外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对着它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是1810年,当时正值隆冬,大雪封路,河道冻裂,风卷着冰碴在山谷里打旋。在约克郡布拉德福德乡村地区的某间济贫院,那天夜里,破天荒地亮了一整夜的灯。因为一个嘴唇冻得发青的、挺着大肚子的、孤苦伶仃的女人,在那天傍晚独自一人叩响了济贫院的大门。”

  埃尔德点起烟斗,慢悠悠的吸了一口:“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问她从哪来。接生婆说,她是拄着一根断掉的木棍,一步一跪地爬到门口的。那女人进门没几分钟就昏了过去,后来是在济贫院最破的那间石房里生的孩子。孩子刚落地,她就死了,身上没找到半张身份证明,死前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马车轻轻一颠,轮毂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短促的一声响动。

  “由于那时候新《济贫法》还没通过,所以济贫经费相对充足,再加上济贫院执事为人还算厚道…总而言之,这孩子运气不错,他顺利的在济贫院里活到了六岁,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埃尔德调整了一番坐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他六岁那年,林恩谷农庄的主人,一位当地老乡绅来济贫院挑学徒。按理说,六岁的孩子是不在考虑之中的,但是由于他为人机灵、嘴甜、会说话,最后人家还真没有选那些九、十岁的大孩子,反倒是直接把他给挑走了。只是奇怪得很,听牧师说,当位把他挑走的老乡绅前几年刚死了儿子,弄得整个人成天神志恍惚,可他一看到那个六岁孩子,竟然立马变得容光焕发,还逢人就说‘是天使送他回来了’。”

  埃尔德笑了一下:“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传说故事?天降的孩子、死去的儿子,或者被魔鬼交换过的灵魂什么的…”

  亚瑟依旧没有回应,他甚至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有意思的是,几年之后,那庄主又托人上城里打听,说是要替他‘侄子’办一个教区户籍,身份证明上填的姓是——黑斯廷斯,和那老乡绅是一个姓。”埃尔德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瞥向亚瑟的侧脸:“这事儿我本来没相信,但弗洛拉说,她姨母家那位牧师,就是当年替那女人开具死亡证明的。当初老乡绅咽气的时候,牧师也在现场,他说老乡绅直到临终前还在念叨,说‘名字是假的,姓也是借的,但眼睛是真的’。”

  埃尔德又吸了一口烟斗,他半晌没说话,仿佛是在等窗外的风平静下来,也像是在衡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毕竟今天他说的可不仅仅是什么上流社会的八卦,更关乎到他的好朋友亚瑟·黑斯廷斯的身世来历。

  虽然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很铁,但亚瑟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家庭成分避而不谈,从前埃尔德还不知道原因,但是自从他从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口中听说了这段离奇的故事,他才总算明白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后来…当然,这些话是我从弗洛拉那边听来的,也不知该不该信。”埃尔德斟酌了半天,缓缓开口道:“毕竟弗洛拉那姨母是出了名的长舌妇,但,有时候她也不全是瞎编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了拨烟斗里的灰。

  “她说,那位姓黑斯廷斯的老乡绅当年不止是丧了儿子,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己逼死了儿子。”

  “据说,济贫院里那孩子原本也不应该是什么孤儿。而产子后死在济贫院的姑娘也不是哪个浪荡贵族的玩物,她原先是个跟随乡村剧团走南闯北的卖唱女,嗓音很甜,一首《巴巴拉·艾伦》能唱得叫人眼眶发热。”

  埃尔德笑了一声:“有一日,乡村剧团到了布拉德福德镇上,那老乡绅的独子常去镇上,好几次都听她唱,听着听着,就听出感情来了。后来乡村剧团要离开了,姑娘便留在了镇上,为了避嫌,老乡绅的儿子还特意在隔壁镇给她租下了一间房子。两人暗中交往,感情日好,甚至还打算私奔。”

  “结果呢?”亚瑟罕有的开口问了一声。

  “结果当然是被发现了。老乡绅派人把儿子在半路抓了回来,关在庄园的谷仓里,说是要剪断孽缘。”

  埃尔德顿了一下:“但那家伙没撑住。在谷仓里上吊,死了,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脸都肿得不像样了,手里还攥着姑娘留给他的手帕。”

  “那姑娘呢?”

  埃尔德沉默了一瞬,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等了一夜也没见人来,第二天清早便被教区的差役从镇上撵了出去。因为她身份低贱,又没家世背景,传说还勾引了乡绅之子,大伙儿都唾弃她,更没人收留她,她便冒着风雪走了十里路,从隔壁镇走到了布拉德福德,再后来嘛…”

  马车又一次颠簸,就像是命运正经过某处布满泥泞的坑洼,所以不得不踉跄一下。

  亚瑟没看埃尔德,他只是盯着面前的空气,略带三分讽刺的开口道:“旧时代的《雾都孤儿》,这开场,这身世,这故事…往好了说,叫做经典,往坏了说,叫做烂俗。埃尔德,你是想告诉我,原来我才是奥利弗·退斯特的原型人物吗?”

  埃尔德还以为亚瑟是在和他说话,他赶忙对天发誓道:“亚瑟,我保证,这回我可没有半点的添油加醋,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这些,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基本都是转述弗洛拉的原话。”

  埃尔德显然是自作多情了,因为自始至终,亚瑟的这些话都不是冲他来的。

  亚瑟看着窗外的风景,没再说话。

  埃尔德还以为亚瑟是在生他的气,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喋喋不休。

  车厢内陷入寂静,只听得见风声从门缝间挤进来,像是某种轻微的哼唱。直到那诡异的哼唱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在亚瑟的耳边炸响。

  “今夜是谁在旧谷仓…挂上了命运的绳呀…哎呀呀,是谁把爱人丢下…让她独自冻死在雪下…”

  亚瑟眼角的余光里,身边那张原本空着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红白双色的尖顶帽,帽尖上缀着三颗铜铃,随着脑袋晃动微微作响。夸张的白粉扑在脸上,嘴角向两边裂开,红鼻子锃亮,眼圈四周还画着黑色的泪纹。

  是阿加雷斯小丑皮肤的限时返场。

  “小心呐,亲爱的亚瑟。”阿加雷斯晃着脑袋:“骰子已经掷下,现在想反悔,可来不及咯。”

  亚瑟对此毫不惊讶,事实上,他早知道这魔鬼会来。

  毕竟埃尔德口中的这个故事,可是阿加雷斯的得意之作,也是他与红魔鬼签订契约以来,做的最成功的一单生意。

  “阿加雷斯…”亚瑟低声念叨着。

  “唉呀,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这真是叫人感动。”阿加雷斯捂着胸口,假装激动地颤抖了一下:“要知道,你小时候可没有这么懂礼貌。那时候你连话都说不全,只知道叫我‘嘎嘎鬼’。”

  亚瑟听到阿加雷斯揭他的短,只是闭上了眼睛,屏息凝神。

  事实上,在喊阿加雷斯“嘎嘎鬼”这件事上,并不能全怪他。

  因为在亚瑟初来乍到的时候,他的英语口语本就不好,再加上当地人说的还是口音浓重的约克夏方言…而阿加雷斯为了能够让这个几岁大的毛孩子理解“阿加雷斯是多么伟大的一位地狱公爵”,当然也会选用他自以为亚瑟相当熟悉的约克夏方言来解释。

  而在二人刚接触的时候,亚瑟为了不让阿加雷斯发现他身上的秘密,自然只能少说话,甚至是不说话。如果不是阿加雷斯早知道这小子是天生坏种,百年难遇的顶级恶棍,那他多半会觉得这小孩存在智力问题。

  “你今天挺忙的。”阿加雷斯咧嘴一笑:“听了一段身世剧本,济贫院、卖唱女、吊死鬼,啧啧…这个剧本设计,简直都可以与莎士比亚并肩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张泛黄的死亡登记表,上面是褪色的墨水字迹:

  “可惜了啊。”他轻轻将纸摊开在膝头:“真正的亚瑟·黑斯廷斯,在你睁开眼的五分钟以前,就已经死在母亲的尸体旁了。你看到的那盏灯光,是为他点的,不是为你。现如今,除了你我以外,谁还记得当天济贫院里其实有两个新生儿呢。”

  阿加雷斯忽然一拍手,红魔鬼哈哈大笑,铜铃哗啦作响,车厢仿佛也随之震动。

  “你做得太棒了,亚瑟,真是太棒了!喔,或者说,我更应该叫你无名氏先生。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真正的亚瑟·黑斯廷斯,他不过是一个死在母亲尸体旁的济贫院男婴,甚至没来得及哭上一声,就被贴上标签送进了停尸房。可你呢?你多厉害啊,我亲爱的亚瑟!你接过了他的名字,还把它擦亮了!你让‘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名字从济贫院的冰冷石板上,爬进了伦敦大学、苏格兰场、外交部、皇家学会,甚至是英国王储的讲堂!你只是借他的壳,演了你自己罢了。”

  阿加雷斯背着手在车厢内踱步。

  “你说你不在意身世?”

  “你说你对贵族血统嗤之以鼻?”

  “你说你是靠自己挣来的每一寸权力?”

  “这些都对,也都不对。”

  阿加雷斯咬着“权力”这个单词,就仿佛是在从尸体上扯下一块肉似的。

  “正因为你不是他,你才能拥有了这一切。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婴儿,真正的亚瑟·黑斯廷斯,说不定你会在三十岁的时候,被安排去做个地方法官、管管教区预算,又或者是成为牧师,在教堂里安安稳稳地背诵祷文。要是哪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娶个下议院议员的侄女,活成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

  阿加雷斯打了个响指,他忽然停下脚步,身体前倾,用那双画着黑色泪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亚瑟:“你知道你最成功的地方在哪儿吗?不是你在苏格兰场敲出的第一口罪证,也不是你在议会改革时下令鸣枪的那一声,而是你在那间农庄里,第一次看见那老东西一边咳血一边叫你‘我的侄子’时,没有吓得拔腿就跑。你知道自己连个姓氏都是偷来的,所以你比真正的亚瑟·黑斯廷斯更努力,更谨慎,更懂得何时说谎。你从来不认为自己天生该拥有这些,所以你比任何一个贵族都更会保住手里的权力。”

  阿加雷斯夸张的笑容贴近了亚瑟的脸,他的红鼻头顶在了亚瑟的鼻尖上:“你认清了自己比他低贱,我亲爱的亚瑟,这就是你成功的秘密。”

  红魔鬼那张涂着白粉的脸还悬在旁边,他笑盈盈地等待着亚瑟的“崩溃”。

  可是没有,亚瑟没有崩溃。

  与五年前相比,他确实改变了许多。

  他甚至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是手指缓缓地在膝上打了个节奏,如同一位正在评估剧目好坏的评委。

  外头的风穿过车窗缝,吹乱了他领巾的丝带。

  “埃尔德。”亚瑟终于开口了,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情绪:“你最近,还能约到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吗?”

  埃尔德一怔,烟斗差点掉下来:“你…你说谁?”

  亚瑟仍然看着前方:“我想见见她,越快越好。再过两天,也许我就改主意了。”

  “你是说,你终于肯…”埃尔德几乎要站起来了:“亚瑟,你这是…想通了?”

  埃尔德满脸惊喜,虽然他有想到过这样的结局——亚瑟卸下防备、认亲归宗。但这不是令他最高兴的,埃尔德最高兴的是,亚瑟是在他的劝说之下,才愿意与弗洛拉私下见上一面。这充分说明了亚瑟究竟有多么重视他们之间的多年友情。

  亚瑟忽然抬起眼睛,看向窗外:“我…要确认一些事情。”

  “关于你身世?”埃尔德的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你是说…你打算去找她谈谈?”

  “不。”亚瑟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个字:“埃尔德,别自作多情。我并不需要一个亲戚。当然,我对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没有任何意见,但我也并不欠他们什么。倘若某些人真觉得我是哪个家族的一员,那不妨由他们来找我。如果他们愿意坐下来谈一谈,就请选一个体面的地方。”

  说到这里,亚瑟像是随手把这个话题放下了一般,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你如果有机会见到她,不妨帮我传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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