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设置
前一段     暂停     继续    停止    下一段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

  温莎的空气带着微微的潮湿,石质长廊的拱顶在冬日午后的光线下泛着灰白色的冷意。

  亚瑟在侍从的引领下走过挂满王室成员画像的走廊,二人刚刚走过拐角处,亚瑟忽然发现了一位熟悉的陌生人,那是一位中等身材、穿着端庄、发际线略高的中年绅士。

  他听见脚步声,慢悠悠的抬起头来,眼神迅速而礼貌地落在了亚瑟身上。

  那双眼睛并不带审问的锋芒,却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被衡量的感觉。

  爱德华·德拉蒙德先生,第四代斯特拉索伦子爵的曾孙,德拉蒙德银行的股东。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是保守党领袖罗伯特·皮尔爵士的私人秘书。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德拉蒙德微微一颔首,声音平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客气:“有时间吗?”

  亚瑟微微一笑,像是早已预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只要您开口,寒暄三五分钟的时间还是有的。”

  德拉蒙德轻轻颔首,不再多言,手掌自然地向前一引。

  亚瑟抱歉的向身边的侍从开口道:“烦请稍等片刻。”

  随后,他跟着德拉蒙德,闲庭信步般的穿过一道侧门,走进了一处布满盔甲陈设的僻静展廊。

  亚瑟看着周围空无一人,这才放心开口道:“既然我们碰面了,想必您也不会真的是为了和我寒暄几句的。那么,坦白说吧,诸位阁下们是有什么话要您转告吗?”

  德拉蒙德一只手扶在展台的栏杆上:“意见不少,亚瑟爵士,但凡是这几天在温莎城堡出现过的议论,我都不敢忘。”

  “那威灵顿公爵和罗伯特·皮尔爵士呢?”

  德拉蒙德顿了顿,像是随口闲谈的开口道:“您也知道,爵士为人向来谨慎,而且他认为自己不便介入王室内部事务,所以无非就是在国王陛下面前,叹息康罗伊‘辛苦过度、忠心耿耿’,说他‘总是心怀忠诚,难免容易操之过急’。诸如此类劝和的说辞,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亚瑟当然明白德拉蒙德的意思,皮尔明面上看起来是在替康罗伊开脱,但实际上却是在拱火,打算致康罗伊于死地。

  亚瑟正欲再追问一句,展廊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一名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他的礼服纽扣扣得不甚整齐,仿佛是一路奔来未及整理。

  德拉蒙德的眉头轻轻一动,那只搭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回,表情却丝毫未变,只是淡淡望了来人一眼。

  “亚瑟爵士。”来人声音里带着迫不及待的意味:“我奉墨尔本子爵的命令,特来请您移步片刻。”

  亚瑟转过身,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眼。

  他认得这位年轻人,二人时常会在奥尔马克俱乐部的舞会上见面,威廉·考珀先生,听这个姓氏就知道,他是考珀夫人的儿子,与此同时,也是墨尔本子爵的侄子和私人秘书。

  他的名气不如德拉蒙德,不像对方那样辅佐过乔治·坎宁、戈德里奇子爵、威灵顿公爵和罗伯特·皮尔在内的四任托利党首相。但是,即便考珀先生在政坛的资历浅薄,但是作为现任首相的私人秘书,没人会忽视他说话的份量。

  看到考珀来了,不等亚瑟主动要求,德拉蒙德已经先开了口。

  他主动请辞道:“看来,我不必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德拉蒙德微微躬身,以一种简洁得近乎冷淡的方式告辞:“亚瑟爵士,我们的话题,择日再续吧。”

  语罢,他将公文包挟在臂下,从另一侧的廊道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考珀望着德拉蒙德消失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了几句:“又是这样,看见我就和见了鬼似的…”

  随即,他转过头来,朝着亚瑟问道:“他刚才同您说了些什么?看起来倒像是很要紧的事情。”

  亚瑟轻笑了一声,将怀表重新扣上:“要紧?也许吧,不过眼下再没有什么比面见国王陛下更要紧的事了,您着急吗?如果不着急,可以等我见完国王陛下再说。”

  考珀被亚瑟一句话噎得怔了怔,但随即想起了怀里揣着的东西。

  他迫不及待地从内袋里抽出一份折迭得整整齐齐的公文,递到亚瑟面前:“面见国王陛下当然要紧,不过在此之前,请容我把这份文件转交给您。”

  “文件?”亚瑟挑眉接过,指尖滑过封皮上清晰的印章,那是内务部的文件格式,字迹端方,所有曾在苏格兰场任职过的高级警官都能认出,这是内务大臣的亲自批示。

  亚瑟打开文件,目光飞快掠过纸面上的批文。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内务部最近刚下发的某份文件,谁曾想,这里面记录的居然是一桩成年旧事。

  这是1833年冷浴场事件发生前后,时任内务大臣墨尔本子爵的一系列内部批示。

  “要求局方秉持克制…警员应避免动用火器…然则,若情势危殆,当全力支持苏格兰场维持秩序…”

  关于墨尔本子爵的这一系列批示,亚瑟并不认为单凭这些历史文件能够影响他对冷浴场事件的基本判断,毕竟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历史文件并不具备现实意义。

  因为亚瑟早就根据从苏格兰场和《穷人的守望者》、《工人之友》等杂志上详尽了解了事件经过。

  在全国无产阶级委员会正式召开冷浴场集会前,苏格兰场便已经得知了这次集会的召开时间和地点,并向上汇报给了内务部和内阁,而时任首相格雷伯爵则第一时间下令如果集会举行,苏格兰场必须立刻逮捕集会组织者,而内务大臣墨尔本子爵则根据首相指示,要求大伦敦警察厅厅长查尔斯·罗万和副厅长理查德·梅恩驱散此次集会。

  而不为人知的是,罗万和梅恩在收到内务部命令后,并没有立刻执行,而是对墨尔本子爵下达命令的法律依据表达了质疑。因为按照法律规定,英国公民合法享有集会权,所以两位厅长当即便要求与墨尔本子爵当面讨论此事。

  最终,两位厅长被墨尔本子爵说服,并得到了他的亲口保证。

  于是,苏格兰场便立刻着手张贴告示,宣布此次集会非法,并警告参与者,如果集会举行将会被驱散。

  可是,虽然警方数次警告,这场规模达4000人的大型抗议集会依然如期举行了。

  而苏格兰场也兑现承诺,于集会当天在冷浴场部署了600名警员,双方爆发了激烈冲突,参与行动的罗伯特·卡利警长当场殉职。

  在事件发生之后,陪审团不接受警方提供的证据,并裁定警方的行为是凶猛的、残暴的,且双方冲突并非是由民众的挑衅所引发,还以警方没有宣读《暴乱法》和命令人群解散为由,裁定杀人凶手无罪。

  但英格兰及威尔士检察总长约翰·坎贝尔爵士事后立刻对这份裁决提出异议,而无罪裁决也在5月30日被高等法院王座法庭推翻,卡利之死也被改判为“由一名或数名不明身份者蓄意谋杀”。

  可是,几天之后,原陪审团便致信议会,抗议王座法庭撤销其裁决,并声称王座法庭的判决玷污了他们的人格。而他们的抗议也得到了社会舆论层面的巨大声援。

  在重重压力之下,下院不得不组织特别委员会调查此案,结果他们却在调查中发现,墨尔本子爵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宣布冷浴场集会为非法的公告上签字,因此该公告不具备法律效力。

  而最让苏格兰场寒心的是,墨尔本子爵居然还告诉委员会,他只是想逮捕头目,而不是驱散集会人群。

  但律师出身的副厅长理查德·梅恩爵士则出面证明墨尔本子爵在说谎,因为他保存了当时他和罗万与墨尔本子爵会面时的会议记录。

  相较于墨尔本子爵今天提供的这些文件,亚瑟肯定更相信苏格兰场同事们的说辞。

  而他之所以在返回伦敦以后,从未去拜见过墨尔本子爵,也正是因为他十分愤怒于墨尔本在冷浴场事件中表现出的两面三刀。

  虽然两面三刀是政客们的一项必修课,但是墨尔本子爵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未免有些太绝了。

  亚瑟越看这些文件,越感到心寒,直到他翻到了一页任命书——《关于任命约瑟夫·托马斯为曼彻斯特警察局副局长的决定》。

  约瑟夫·托马斯,或许有不少健忘的伦敦人已经忘了这个名字了。

  但作为一位苏格兰场的老警官,亚瑟可记得这位老同事,托马斯曾经是苏格兰场负责科文特花园市场治安巡查的警司,而在冷浴场事件爆发时,他是负责现场指挥的关键人物。

  正因为他是如此关键的一位人物,所以在冷浴场事件发生后,他理所应当的受到了舆论界的强烈批评,并不得不效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从苏格兰场引咎辞职。

  时隔三年,赋闲的托马斯居然在新成立的曼彻斯特警察局顺利复起,而墨尔本子爵又特意把这份任命书塞在有关冷浴场事件的文件里。

  他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无非就是想要缓和他与苏格兰场…或者说,缓和他与亚瑟的关系而已。

  亚瑟轻轻合上那份文件,眼底的神色却在一瞬间暗了下去。

  当年的犹豫、推诿、模棱两可,这份厚重的往事,他怎么可能就这么忘了?

  就算他天性健忘,苏格兰场也不可能轻易原谅。

  然而,等到他再抬起眼时,嘴角已经恢复了温和的笑意:“我明白墨尔本阁下的好意。这些年,风言风语太多,难免让人生出误解。但事实上,他不必费心向我解释那么多的。我从未把他当作敌人,如果说我们之间真有误会,那也是外头的议论太吵。政治上的事情,讲究的是大局。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再去翻旧账,于谁都没有益处。”

  考珀闻言,笑呵呵的回道:“您也知道的,我那位舅舅是个多心的人。我早告诉他了,您不是那种寻常人物,不可能把这点事情挂在心上的。唉呀,这样一来,他估计就不会再犹豫了。”

  “犹豫?犹豫什么?”

  考珀压低声音,却依旧忍不住得意洋洋:“您应该知道,这届内阁的施政方针吧。”

  “改革?”亚瑟想了想,笑着回道:“辉格党的施政方针无非就是改革嘛,这不稀奇。”

  “没错,改革。但是,更准确的说,是稳健改革,而非激进改革。”考珀压低声音,却依旧忍不住得意洋洋:“这次警务改革啊…他原本还在犹豫,顾问的人选是不是请得对人。可现在看来,担心全是多余的。”

  亚瑟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温和:“警务改革顾问?”

  考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咳了一声,嘴角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含糊过去:“您不用急着问,过几天自然会知道。”

  语罢,他又拍了拍亚瑟的手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轻率自信:“到时候,您一定会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爵士,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国王陛下还等着见您呢。”

  考珀收起那份洋洋得意的神情,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穿过几个门廊,停在了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门前。

  “爵士,到这里我便不能再送了。”考珀停下脚步,笑着开口道:“接下来的事情,是您与陛下之间的。”

  门口的侍从早已候着,他见亚瑟到来,先是微微颔首,随后抬手敲门道:“陛下,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觐见。”

  片刻的静默之后,厚重的门内传来一个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他进来。”

  厚重的门缓缓被推开,一股混杂着药草与陈旧羊皮纸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威廉四世正坐在靠窗的高背椅上,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天鹅绒睡袍,颜色深沉,仿佛有意掩饰他那愈发清瘦的躯体。

  现在的威廉四世早不是画像里那位气宇轩昂的海军元帅了,此刻的他面色蜡黄,双颊微微塌陷,眼底的血丝与浮肿昭示着连日的病痛与烦忧。然而,他依旧笔直地端坐着,脊背挺得一丝不苟,仿佛要用这种姿态来对抗随着岁月流逝的生命力。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却仍然固执地压在扶手上,像是在提醒自己和在场的所有人,他仍是国王。

  侍从轻轻关上房门,寂静随之落下。

  威廉四世的目光缓缓移向亚瑟,他勉力抬了抬下巴,伸出手来,像是在示意亚瑟靠近:“坐下吧,亚瑟爵士。我们要谈的,不是闲话。”

哎呦文学网    大不列颠之影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