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倚靠在塔楼之下,寒风吹拂着,让裙摆卷动。
她的灵煞流转,丝丝缕缕生机溢散而出,甚至让塔楼周边的泥土都焕发出新芽。
“做了好大的事啊,嗯?”
顾叶祁看着白轻寒,对着神京颔首,露出一丝微笑:“怎么愁眉苦脸的,这和我认识的轻寒可不一样,过去的轻寒,是会为此笑的。”
而在少女的对面,另一位少女沉默地垂着眸,她的确是想要笑的,但此刻却只是扯起嘴角,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杀死这些害虫,只会让我感觉无聊。”
叹了口气,白发少女仰起头,向前几步,站在了友人的身侧,她眺望着难民营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声音平静:“复仇,原本心心念念的东西,真的办到,却感觉很是空虚,因为我其实也很清楚,这些具体的人,也无非就是天之下的虫豸。”
“叶祁,你知道的,我想杀的,是更加根本的东西…就像是冬日的严寒…”
她如此说着,抬起手指,凌空对顾叶祁身下的泥土一点。
刹那间,一股无形无影的至阴寒气渗透而下,一道道如剑的霜白寒光在泥土中穿梭,将大量潜藏于土中,准备捱过寒冬的幼小虫豸逼出,继而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被冻结成晶莹的冰雕。那些深藏的卵鞘被冻裂,未曾萌发的孢芽亦被彻底粉碎。
“将一切明日的虫害都掩杀于冰尘。”
顾叶祁低头,看着那些泥土中冻毙的虫卵,也微笑起来:“是了,你也知晓,那些人,不是你真正的目标,就像是冬寒的存在本身不是为了杀虫,不是那种无聊的东西,而是为了在春天到来之前,将一切变得素白。”
她站直身躯,不再倚靠塔楼,少女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远方被神京光辉映照得轮廓分明的云层与星月,缓缓向前渡步:“我在寻觅天武的时候…见到了许多事情。””
“有很多畜生不如的人,有很多寄宿在社稷间的虫豸,他们滥用权力,吮吸人血,他们低入高卖,囤聚奇货,他们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我也见到,民间仍有质朴的善良——我曾经路过一处酒庄的田野,那里有主人热情邀请我品尝他们庄子酿造的米酒,甘甜香浓。他们驾车带酒,准备前去城中贩卖,但凡是有兴趣的,他们都赠饮一杯。”
“这样与人为善,慷慨大方的人,按理而言,不应该遭遇什么坏事吧——但实际不然。在入城时,酒庄主人遇到了一群宗门子弟…或许也是世家子弟吧,但实际上都一样。”
“他一样邀请对方品尝,而对方也给出了好评,酒庄主人很是开心,他的心血得到了认可,但这认可并不每次都代表善意——因为这群宗门子弟居然笑着把他踢下了马车,抢走了他的酒。”
白轻寒没有说话,而顾叶祁抬起手中的剑,有些困惑地盯着倒映月光的剑锋道:“很难理解吧?我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啊,他们不缺钱,非要免费喝的话,拿名头威逼一下,也可以啊,为何一定要用暴力出手,殴打压迫呢?”
“我在后来杀他们的途中也问过,他们回答不出来,或者说,即便是死,也不敢说出真正的理由吧?但其实我能猜出来,因为他们之所以用暴力,就是因为…”
“他们有暴力。”
荒谬,简单的结论。
顾叶祁抬起头,眸光闪动:“有,就得用,不然有暴力不用,就等于没有——过期不候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随意施加暴力的对象,那就必须得用,不然岂不是浪费吗?”
少女感慨道:“其实这种还算比较好理解,不是吗?我把那个还想要追捕我的宗门灭门后,其实就想明白了。”
“正是因为人都是平等的,所以如果不使用一些力量的话,就没办法证明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不得不用啊。”
“是这样的。”
白轻寒此刻也开口了,露出了微笑,带着讥讽:“那些大世家,大宗门的人,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把其他人当人看,实际上,心中有这种想法的瞬间,就代表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也都是人,所以才急迫地想要区分开来。”
“是的,这一切都很清晰,所以你我都不会因此而困惑,遇到了就杀,就这么简单。”
顾叶祁轻声道,她垂下眸光,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接下来,我又遇到了一件事,让我又感觉到了困惑。”
“什么?”
“一个老太太。”
顾叶祁道:“我去道域首府的时候,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子暂居。”
“我的邻居是一个老太太,脾气在周边邻里口中很不好,非常暴躁,据说会追着在周边玩闹的孩童打,乖戾古怪,非常不好相处。”
“我初见面的时候,就看见她正在追着一个小孩打,小孩跑的飞快,她老人家追的气喘吁吁,面容狰狞可怖,简直和恶鬼一样呀。”
“这老太太看见我也是一脸尖酸恶毒的模样,好像要连我也打似的,我甚至看出了这老太太很嫉妒,很嫉妒我的年轻和容貌,简直就像是想要把我撕碎一样…但你也知道,以我的实力,怎么会怕一个老太太呢?我看老人家太累,就搀扶她回家坐着,还给她老人家烧了一壶茶。”
“接下来呢,这老太太虽然仍然尖酸刻薄对其他人,但对我却和缓了不少,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戾气十足,也不再嫉妒…她是本地的老居民了,据说过去还住在城里,我向她问询了不少过去景王时期的事情,有了不少收获。”
“而我也逐渐发现,老人家并不是一直都尖酸刻薄——她甚至知书达理,很有文化,过去一定是个书香人家的大家闺秀,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她离开了城里,来乡下生活。”
“这所谓的一些原因,其实就是景王之死,她丈夫昔日为景王工作,景王死后,自然就只能离开大城了。”
“她之所以和那些孩童不对付,是因为那些孩童总是来她家周边玩闹,甚至在她家门口便溺,门都被尿蚀出了一个大口,墙根都被挖掉。”
“她没向我抱怨过这些,而我也逐渐明白过来,她嫉妒的不是我的年轻,也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武力。”
“力量。”
“察觉到这点后,我就为这老太太施加了一些祝福,以我‘紫炁’的星命,这轻而易举,老太太也能再次健步如飞了,她很高兴,而周边的孩童被她老人家用扫把教训了几顿后,也乖巧多了。”
“村里安分了不少,我也因为老太太说的线索,在道域大府中,找到了我想要的线索。”
“这花了一点时间,等我从地脉中归来时…”
说到这里,顾叶祁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她看向远方神京璀璨的光海:“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去世之前,她似乎早有预感,特意来寻我,将自己的私藏的金镯子放在了我屋子的床下,还留给我一封信…”
“她说,这是她丈夫留给她的。她说,村民也都知道这点,所以都孤立她,都日夜盼着她死。”
“她说,那些孩童,大概都是被他们父母暗示过来,来她家周边‘寻宝’的,她以前还能赶走,但老了,赶不动了。”
“她说…最后一段日子,她过的很安心,很开心。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宝物被那些村民找到,就把金镯子给了我,因为我是武者,那些村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我家搜寻。”
“事实也的确如此。”
顾叶祁闭上眼睛:“我回村之后,就知道,老太太的尸首已经被火化了,按理来说,应该是埋葬吧,但为了找金镯子,乡里人又怎么会吝啬手段呢?一个独居老太太,被吃绝户是理所当然的,不被吃才是奇哉怪哉吧。”
“而老太太的家,也早就被搬空了,家具啊什么的,床和柜子什么的,早就被搬走了,甚至地都被挖了几遍,扫把都被人拿走了。”
“我过去怀念的时候,来到了老太太的卧室,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但很快,我就发现,墙上写着字啊。”
“密密麻麻,一连串一连串,用炭笔写的小字…是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写下的心声吧。”
“那些字写着…”
“‘相公,他们欺负我…’”
“她是这么写的。”
侧过头,顾叶祁看向白轻寒,她微笑道:“和宗门无关,和世家无关,和官府也无关——就是普通的村民,因为普通的觊觎,就能对一个孤寡老太太,施加长年累月的压迫,无形无影…”
“这种压迫,和那些宗门子弟的压迫,更无处不在,甚至令我,也感觉困惑无力。”
“甚至老太太的结局还算是好的了,因为她活到了寿终正寝,等到了我的到来。”
“她的相公虽然早就远去,但留下的名字,或许还是守护住了她吧。只是,留一个老太太独居在这世间,那无形中的恶意还是太大了。”
“…”白轻寒垂下眸光,她深深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然后轻轻道:“我和厌恶那些虫豸一样,厌恶这种…这种…”
“这种世道。”顾叶祁替她说了出来。
“所以我很懂你,轻寒,你想要杀的,不是这么简单的虫豸,不是那些具体的人——那些人,我们杀的过来,无非就是将人间过一遍刀火罢了,杀空而已,轻而易举,无需大师兄,你我未来,就能轻易办到。”
随口道出血腥四溢的言语,顾叶祁仰起头,看着月亮:“我想,天意教那边,恐怕就是这样的想法吧?”
“重塑人间,取代天意,换一个完全的新天,不一样的人间秩序,从零开始,彻底消灭过去人间遗留的所有仇恨和偏见,从一开始,就将正确的道理根植于人们的心中。”
“但是这样,又能如何呢?”
顾叶祁看向白轻寒,平静道:“只要是人,就逃不出篱笆圈定的范围,篱笆就是人的本性,不改造篱笆,篱笆能圈定的范围,就那么大,就那么多,就是那些形状,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这就是极限。”
“轻寒,你想要消灭的,其实是那种‘不存在’的东西。”
“你想要…”
“是新的秩序。”
“新的人间。”
白轻寒闭上眼,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厌恶人。厌恶现在的人。其中虽然也有好人,也有善人,但归根结底,哪怕是没有天魔,没有武道,没有世家宗门,哪怕是没有帝朝…只要是人,就会缔造出恶。”
“我…想要把所有恶的源头,全部都杀尽。”
毁灭一切。
这是她心底的声音,呼应着天地,呼应着万物的意志。
所以,才是玄阴。
才是永寂之寒。
“是了。”顾叶祁笑道:“痛苦,死亡,被蔑视,被背叛,固然可憎,但你内心的愤怒不是那一瞬——就如我,内在最愤怒的,不是昔日在北疆被大辰忽视,而是爷爷逼死了父亲。”
“我本来是可以有爹的。”
“但是,逼死父亲的,真的是爷爷吗?”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灯火通明,空舰巡回的神京:“现在,我得到了消息,爷爷要死啦,我不得不来看看。”
“你…变了。”白轻寒注视着这位过去的朋友,柔和地,跟在安靖身边,和妹妹一般的友人。
“我当然变了,轻寒,你是神女,我是代理峰主,我们都有各自的事业,权力,故而也不是当年单纯的自己。”
“瞧你这头发,披散的,不好看了。”
如此说着,顾叶祁走上前,自然地为白轻寒整理起被寒风吹乱的长发,用手指梳理,然后熟练地编好辫子,她轻声道:“仅仅是杀他们的孩子怎么够,他们会再生的啊,而哪怕是把他们都灭了又如何?大辰会再造的。”
“而大辰这样的东西,灭了又能怎样?这天地,会再次孕育出新的大辰啊。”
“我知道的。”白轻寒低下头感受着友人指尖的温度:“我想要摧毁的是更大的东西。”
“那也不是一个人就能轻易办到的事情。”
顾叶祁微笑道,她编好了发辫,轻轻拍了拍白轻寒的肩膀:“有我们。”
“有大师兄。”
“嗯。”
白轻寒轻轻点头:“他将要到来,我知晓。”
“但如若他不来,我一样会做。”
顾叶祁微微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虽然你不是伴星,但意外的,我总觉得你和大师兄很像呢。”
“走吧。”
“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