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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圆月

  莲花峰小竹楼,一缕剑气去而复返。

  去时两人。

  回时一人。

  “你得意弟子呢?”

  黄素揶揄开口。

  这一个时辰,剑宫诸峰传讯不断,谢玄衣带着段照去了几座主峰拜访,最后去了玉屏峰,这事儿闹得纷纷扬扬。

  怎么到头来,就一人回来了?

  “这小子日子过得太好,得吃点苦。”

  谢玄衣黑着脸,摆了摆手:“我给他关三十三洞天了。”

  “啧啧…”

  其中原因,黄素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抱剑努了努下巴,望向紫竹林不远处:“这样不太好吧?外面可是有位徐姑娘在等着呢。”

  “还是师妹提醒及时,我险些忘了这一茬。”

  谢玄衣怔了一下,而后笑眯眯说道:“徐念宁拜入剑宫两年,还没机会参悟先贤道碑,如今算算时候,也该去三十三洞天好好修行一遭了。”

  黄素无话可说。

  她一下子回想起当年在剑宫修行的日子了。

  玄衣师兄还是那个玄衣师兄。

  谢玄衣一步踏出,直接来到紫竹林尽头,那片树荫之下。

  徐家家主,以及那位女子阴神,连忙起身。

  他们在此等了约莫两个时辰。

  不短,但也绝不算长。

  “谢山主!你终于来了!”

  徐家家主徐奇举起瓷盏,以茶代酒,沉声说道:“南疆一战,谢山主力压群魔,救下徐家无数性命。徐某当真要替全族上下,郑重道一声谢!”

  “…言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轻挥袖。

  石桌那边一枚瓷盏顿时掠入掌心。

  他将瓷盏端起,一饮而尽,回了此礼。

  “此番徐某冒昧前往剑宫叨扰,其实不止是为了答谢南疆救命之恩。”

  徐奇放下茶盏,十分认真地说道:“谢山主应当知道,徐家百年根基俱在并州,门中是些粗粝武夫,难登大雅之堂。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剑道胚子,若非剑宫指点,断无这般进境。剑宫对念宁的再造之恩,老夫感激涕零。”

  方圆坊刚刚放出天骄榜时,徐念宁排在第十七。

  如今这份榜单重新更迭,徐念宁已经排在了第八,仅次于武宗武岳,玉清斋商仪,以及乾天宫宇文重。

  这的确称得上进境飞快。

  听到这。

  谢玄衣目光掠过徐奇身后几名屏息凝神的徐家子弟,落在垂手侍立,低眉顺目的徐念宁身上。

  他笑了笑。

  这小姑娘,平日可不是这个模样。

  徐奇也瞥了眼身后,尴尬笑道:“爱妻早夭,小女随我在马背上长大,自幼便喜欢与人争斗,这般性子,拜入剑宫,想必给莲花峰惹了不少麻烦…”

  “咳咳。”

  徐念宁握拳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自己老爹别再说了。

  “徐家主不必担心,念宁乃是绝佳的剑仙胚子。”

  谢玄衣笑道:“想我年少之时,惹的麻烦,比她只多不少。”

  徐奇大笑。

  他招了招手,身后徐家弟子连忙让出道来,不远处停着两辆蒙着厚布的沉重板车,车轮深陷泥土,显然载物颇丰。

  千里迢迢从并州而来。

  自不会是空手。

  徐奇笑眯眯说道:“如今剑宫山门正是百废待兴之际,这车上些许微物,都是凡俗铜铁,粗浅丹药符箓,不过用于修补阵基,供养外门弟子日常嚼用,想来是足够的…谢山主莫要嫌弃。”

  “徐家主有心了。”

  谢玄衣温声说道:“剑宫受战火波及,确需物力维缮。这份心意,我代剑宫收下。”

  徐奇小心翼翼问道:“那小女…”

  “徐姑娘既是黄素师妹弟子,便是剑宫亲传。”

  谢玄衣淡淡说道:“您来得正巧,我和黄素商议过了,就这几日,准备送她去三十三洞天历练,参悟圣贤道碑。”

  刚刚越过紫竹林的黄素,听到这番话,神色古怪。

  “多谢谢山主。”

  徐奇发出肺腑之言,再次深深一揖。

  徐念宁挑了挑眉,有些不敢置信:“还有这好事?”

  “还有更好的事儿呢。”

  谢玄衣微笑说道:“就在刚刚,段照已经被我丢进去了,你若是现在前去,说不定还能做个伴。”

  “那还等什么?”

  徐念宁摩拳擦掌:“择日不如撞日…”

  她一刻也不想等了。

  能去三十三洞天,是多少剑宫弟子的心愿?

  “于是乎,这两人就这么被你忽悠进了三十三洞天?”

  当夜。

  莲花峰小竹楼前,篝火摇曳。

  司齐,黄素,祁烈,谢玄衣,聚在竹楼前,篝火铁架之上,烤鸡滋滋冒油。

  四人围坐,气氛极好,莲花峰已经十几年未有过这般光景。

  “莲花峰可以清净一段时日了。”

  谢玄衣笑了笑。

  “的确是难得清净。”

  “我那弟子,不比师兄座下那个傻小子聪明多少。”

  黄素罕见地抿了一口酒,摇头感慨道:“头一次见到,有人进三十三洞天这么开心…也不知这两人出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徐念宁听到自己有机会参悟道碑之时,甚是欣喜。

  殊不知。

  三十三洞天的试炼,相当痛苦。

  即便是谢玄衣这等级别的天才,第一次踏入其中,也吃了许多苦头。

  这三十三座洞天,虽有诸多道碑诸多机遇,可也封印着一众大妖——

  以他们洞天八境九境的修为,踏入其中,需要步步小心,处处谨慎。

  稍有不慎,就可能身受重伤。

  “这般齐聚,真叫人满心欢喜。”

  祁烈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在心湖之中默默叹了一声。

  就是有点可惜…

  这些年。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莲花峰同门齐聚的场面。

  未曾想。

  这场齐聚,竟真能重现。

  玄衣师兄还活着。

  但这场齐聚,终究还是有人“缺席”。

  周至仁背叛剑宫,身死道消。

  妙音师姐仍在闭关,不知何年出关。

  “师兄…你既去了三十三洞天…”

  念及至此,祁烈举起酒坛,痛饮一大口,借着酒劲问道:“妙音师姐闭关情况如何?”

  谢玄衣不语,只是举起酒坛,默默饮下一口。

  今日。

  他将段照丢入三十三洞天之后,转身便前去冰魄洞天,寻姜妙音。

  以谢玄衣如今修为。

  即便三十三洞天所有大妖,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够胜之。

  单单是展露一小缕气息,便吓得那些大妖不敢露面。

  久居冰魄洞天的雪魈,远远感受到谢玄衣的剑意,连忙避退到数里之外,连面都不敢露…上次和谢玄衣碰面,它便吃了大亏,后来剑宫掌律赵通天亲至,要它为姜妙音护法,它没得选择,只能在冰魄洞天结阵,镇守。

  这一次。

  它想逃都逃不掉。

  谢玄衣亲自出手,隔着数里,将雪魈拘了过来。

  短短数月不见。

  雪魈再看到谢玄衣,被吓得肝胆欲裂。

  上次见面,谢玄衣好像才刚刚成为阴神没多久,气息都不太稳固——

  但这一次,它在谢玄衣身上感受到了远超“阴神”境的强大气息…如果没有猜错,眼前这年轻人已然凝道。

  这就是转世剑仙的修行速度么?

  雪魈有一种错觉。

  谢玄衣要杀它,甚至无需出剑,只需轻轻弹指,便可将自己彻底抹杀。

  谢玄衣并没有为难雪魈,只是找它寻了大阵这段时日的影像,询问了姜妙音的闭关情况。

  姜妙音在渡问心劫。

  这一劫,有些人轻松可渡。

  譬如玄芷真人,山上耕田,心中无矩,成就阳神之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问心劫,轻轻一脚,便就此踏过。

  还有些人,这一劫渡了十年。

  譬如周,为了等谢玄衣问拳,日夜苦修。

  倘若没有武运龙脉前的这一架,周想要破境,不知还需多少年岁。

  心中执念越深,这问心劫越是难渡。

  姜妙音的“心劫”…

  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姜山主的‘问心劫’很不顺利,这些时日,大阵虽没有异样,但洞天内日夜大雪,严寒异常。”

  “我曾几次踏入大阵,冒昧观看…姜山主以泪洗面,不知在心劫幻梦之中看到了什么,伤心欲绝,憔悴万分。”

  雪魈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

  谢玄衣听到这答复,心里很不是滋味。

  修行者的心劫,终究要自己去渡。

  他可以帮周圆了问拳心愿,可姜妙音的心劫,自己又该如何去圆,如何帮解?

  最终谢玄衣在冰魄洞天站了数个时辰,默默离开。

  莲花峰小竹楼短暂寂静了片刻。

  篝火噼里啪啦响着。

  谢玄衣的沉默震耳欲聋,祁烈哪里还能不懂。

  “师兄…”

  祁烈再次饮酒,借着酒劲笑着说道:“我听说忘忧岛那边,有一门‘入梦之术’,可入幻梦之中,替人解决烦恼忧愁。”

  谢玄衣哪里不明白祁烈意思。

  他吐出一大口浊气,轻声说道:“过段时日,我去请忘忧岛主出手。”

  其实不用祁烈提醒。

  谢玄衣在踏入三十三洞天之前,心中便隐隐有此念头。

  白泽秘陵之中,他曾吞下一枚“入道果”,在幻梦之中,无声无息渡了一次心劫。

  十四岁那年。

  姜妙音替自己守夜。

  他放弃了“灭之道境”的顿悟,选择与姜妙音山顶赏月,共度一夜,过了生辰。

  那场幻梦,记忆犹新。

  谢玄衣总觉得,这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记忆…

  那场幻梦中,姜妙音为自己解开了一道心结。

  若有机会。

  他想进入姜妙音幻梦之中。

  这场心劫若是由自己而起,那么自己以身入梦,或许便有机会,替姜妙音渡过此劫。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司齐举杯,笑着说道:“师兄弟们难得齐聚,这不得好好喝上一场。”

  说罢。

  他饮了一大杯,被呛得剧烈咳嗽。

  司齐并没有动用元气,去化散酒气,即便被呛得咳嗽,依旧在笑,只不过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快哉,快哉…”

  司齐仰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当即就要继续豪饮,手背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啪一声。

  黄素干净利落地一巴掌打断司齐喝酒,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后者,没好气说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数么?喝了有一两么,就在这快哉快哉…真隐峰还有那么多阵纹没修,那么多活儿没干,你若是喝断片了,明天谁来负责?”

  司齐下意识怂了,缩了缩脖子,松开拿酒坛的手掌。

  谢玄衣和祁烈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微妙古怪,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司齐和黄素,是同时被带回剑宫的。

  因为资质问题。

  司齐在莲花峰没有修行多久,便转去了真隐峰…他对修行不感兴趣,即便无比勤奋,终其一生,最多也只是修行到阴神境。

  黄素则不一样。

  她不仅仅早早成就阴神,未来更是有机会登顶阳神。

  不过…

  虽然两人分在两峰,但这些年联系却是从未疏远,反而是愈发熟络密切,若是遇到烦心事,便聚在一起喝酒。

  “小师妹说得对,你少喝点。”

  谢玄衣咳嗽一声,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

  “对对对…酒不是好东西,是该少喝。”

  祁烈轻声笑道:“剑宫大业为重,司师弟今夜可得量力而行,千万不要贪杯。”

  两位师兄一番好意。

  若在平时,司齐也就认了,如今一杯下肚,头脑发热,属实顾不上那么多了。

  深吸一口气。

  司齐反手攥住黄素柔荑,鼓起勇气呵斥说道:“姓黄的婆娘,你未必管得忒宽了些…平日里我惧你三分,是给你颜面,今夜我倘若偏要再喝一杯,你当如何?”

  黄素怔了一下。

  她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你你…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要多喝,那便多喝是了!谁乐意管你!”

  说罢。

  黄素端起酒坛,当先饮了一大口。

  酒液顺延唇角流淌,打湿衣襟。

  “你若当真想喝,我陪你喝!”

  黄素重重放下酒坛,冷哼道:“玄衣师兄和祁烈师兄在场,今夜谁都不准走!不醉不归!”

  谢玄衣和祁烈面面相觑。

  两人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好!来!”

  司齐恶狠狠举起酒坛。

  本来喝酒只是小口小口的两人,变成了对捉厮杀最激烈的两人。

  反倒是谢玄衣和祁烈,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两人对视一眼,均都露出了释然开怀的笑意。

  “来。”

  谢玄衣举起酒坛,与祁烈师弟轻轻碰了碰。

  一口饮下。

  灵酒入喉,异常醇厚,令人心生恍惚。

  谢玄衣望向头顶,眼神朦胧。

  今夜莲花峰的月儿格外圆。

  好多年,好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圆月了。

  不远处。

  一道莲花法袍高大身影,默默站在小竹楼阴影中。

  老人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摇曳的篝火,眼中露出些许欣慰笑意。

  (月隐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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