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书政事堂。
此时,政事堂五位宰相里,宰相姚仲跟随天子东巡,宰相卓光瑞与宰相陶文渊,俱各自禁足,在家中待罪,整个朝廷里,真正主事的宰相,就只剩下了杜谦与许昂两位宰相。
正因为人太少,事又多,原本兼管御史台的许昂,也已经被杜谦,拉到了中书做起了全职宰相,此时,这位许相公看着杜谦,微微摇头道:“杜相,现在陛下不在洛阳,中书宰相又缺位,每日里事情多多,这个当口应当求稳,一切等到陛下回来之后再行大动作。”
“如何能任由太子,在这种时候折腾?”
杜谦低头喝茶,然后给许昂也倒了一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子望兄,这种事合理合法,如何推拒?”
查处贪官这种事情,本就“天经地义”,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他提起来这件事,身为臣子如果推拒了,那么便有包庇贪官之嫌。
哪怕杜谦完全有能力,有权力推拒,他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给人口舌。
身为宰相,而且是朝廷百官之首,即便杜谦威望再如何深重,明里暗里,也有无数人在盯着他这个位置,随时有可能跳出来啃上他一口,把他拉下马来。
许昂闻言一怔,然后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杜相说的有道理,下官不在杜相这个位置上,考虑的浅了。”
杜谦摆了摆手,开口说道:“太子殿下要做事情,哪怕辛苦一些,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理所应当配合殿下。”
许昂坐在杜谦旁边,微微摇头道:“杜相,开国至今已经八年时间了,八年里,咱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忙的脚不沾地?下官从来也不怕什么辛苦,只是担心…”
“陛下不在洛阳,有人会借着这个事情乱来,真要是由得太子殿下去做这个事情,谁知道会不会有人…”
许昂说到这里,起身走到政事堂门口,关上了房门,然后坐回杜谦旁边,低声道:“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打击异己?”
杜谦一怔,随即皱眉道:“太子殿下这个年纪,该不会有这种心思才是。”
“太子没有。”
许昂压低声音道:“东宫属官未必没有。”
“到现在,太子殿下参政议政才多长时间,东宫已经推荐了多少官员了?”
杜相公闻言,也为之默然。
太子参政议政,就基本等同于宰相了,而且是地位极高的宰相,即便是在政事堂里,也有相当高的话语权,那么政事堂议论补缺的时候,太子殿下自然是有话语权的。
而且,皇帝让太子殿下参政之后,东宫自然而然就有了举荐官员的权力,比如说那些东宫属官,太子殿下就可以将他们,推荐到各个位置上。
这种事情,不止是储君的权柄那么简单,也是储君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因为储君参政,其实就是在学习如何当皇帝,怎样当皇帝。
这个过程,也是东宫势力扩张的过程。
想要太子成为一个成熟的储君,就必须要容许东宫扩张,这也是历来太子这个职业高危的原因。
杜相公放下了手中的茶水,抬头看着许昂,有些愕然。
他先前,也没有想的这么深远。
不过,许昂这个反应,也不出奇。
许相公与杜相公,或者说中书所有宰相一样,都是皇帝一党,是皇帝陛下的嫡系,与东宫并不能算是一个派系,甚至可以说,是两个犯冲的派系。
东宫一系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慢慢替代杜谦这些人的过程。
直白一些来说,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之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慢慢剔除替换掉这些老臣们。
杜相公沉默了许久,才摇头道:“子望兄不愧是多年的御史大夫,看事情已经比我要看的深远了。”
许相公也低头喝茶,开口说道:“依我看,太子殿下想要在京兆府以及河南道惩处贪官,这事也未必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主意,说不定就是东宫那些属官的主意。”
许昂顿了顿,继续说道:“八年了,京兆府以及河南道,大部分位置都已经补全,尤其是要紧的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想要补到这些要紧的位置上,可不就要借着这个由头,多薅出一些坑位出来?”
东宫推荐官员,通常只要资历,以及履历没有问题,政事堂以及吏部那里,是不太会卡的,尤其是皇帝陛下不在的时候,大家更会卖太子殿下一个面子,基本上举荐一个保准一个。
哪怕是天子回来了,也不会撤回东宫推荐出去的这些官员,因为如果天子否了自己儿子推荐出去的所有官员,那么太子殿下在政治上的地位将会立刻荡然无存。
这个太子,也就做不下去了。
杜谦给许昂倒了杯茶水,叹了口气,低声道:“子望兄,历朝历代,东宫只要理政,就会自然而然的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这个事情,陛下也是默准的。”
“下官知道。”
许相公接过茶水,微微摇头道:“但是下官以为,这个事情应当有节制的推进,至少是在陛下的兼管之下推进,太子殿下…”
“年纪还是太小了。”
“方才杜相也说了,太子殿下急切的想要推进这件事,甚至不打算有什么章程,如果没有章程,是不是东宫想要什么缺位,就可以把人,从那个缺位上薅起来?”
“下官这不是要与东宫不对付,相反,下官是想要保护东宫。”
许昂神色郑重:“很多事情,只能一点一点来,不能快,快则生变,而且未必不会影响天家血亲。”
这话太敏感,连杜谦都变了脸色,他连忙摆手,示意许昂不要继续说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杜相公才缓过神来,苦笑道:“子望兄真是直人,说话简直要吓死人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所出,又是嫡长,稳稳的储君。”
“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太子殿下身份,名正言顺,而且他的母亲薛皇后,更可以说是旧缉盗队的“主母”,也就是说,军方那里,大概率都是支持太子殿下的。
这个位置,固若金汤。
“这个道理,杜相您懂,下官也能想明白,但是太子殿下这个年纪,他未必能想的明白,要是东宫属官之中,有心术不正之人,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说八道,暗中撺掇…”
说到这,许昂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口说道:“杜相,下官觉得,我等身为枢臣,不应当让这种情况,有发生的可能,东宫的扩张,必须被按下来,不能让他们膨胀的太快。”
他看着杜谦,低声道:“杜相,下官是三法司之一,这个事情,由下官出面来做罢。”
杜相公起身,拉着许昂的衣袖,苦笑道:“子望兄便不怕得罪东宫吗?”
“我不怕。”
许相公正色道:“我本就没有什么人缘,这辈子也没有打算安安稳稳从朝廷里退下来,这个事情,也只有我来做比较合适,杜相您是主掌大局之人。”
“且作壁上观罢。”
朝廷里人所共知,许相公当年人称铁面,因为铁面无私,得罪了无数朝臣。
近些年,他续弦生子之后,总算缓和了一些,但是也依旧是个孤臣,只忠于天子,从不拉帮结派。
因此,他能拜相,本就是一个奇迹,毕竟宰相,需要有协调各方的能力。
此时,听到许昂这番话,即便是杜谦,也忍不住严肃起来,他起身,对着许昂拱手道:“子望兄为人,真是让人钦佩。”
许相公摇头道:“身为三法司出身,并且兼管御史台的宰相,这是我应当做的,杜相后面,再跟东宫的人,或者是太子殿下接触。”
“谈及惩处贪墨这件事的时候,让他们来寻下官就是,下官来总领此事。”
“有下官在,贪官墨吏该查的下官会查清楚,该办的下官也会办,但是一些要紧的位置。”
“无论如何,要等陛下回来之后再说。”
许子望正色道:“东宫那里的压力,由下官来顶着。”
杜谦再一次拱手行礼道:“此事,我会具书行文,密奏天子。”
许昂看着他,摇头道:“这事一旦报上去,就有挑拨天家血亲之嫌,由下官上禀,杜相不必出面。”
“杜相是朝廷柱石,不可动摇。”
杜谦满脸钦佩,再一次低头行礼,苦笑道。
“子望兄公忠体国,杜某不及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