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从皇宫出来后,直接带着李荣去了京郊的煤炭厂,因为接下来就要大面积推广蒸汽织布机,需要用到大批煤炭。
想要提高织布机的生产效率,上动力装置是必然的选择,如此就得用到燃料,这也是西山产出的煤一个大的去处。
“二公子,新机器要用到蜂窝煤吗?那东西确实很好使,四五个煤就能用上一天,关键是次日不用重新生火,很方便。如今京师中很多人家,都在用呢。”李荣看着路上满载着蜂窝煤的人力车和马车,笑着说道。
张延龄摇头:“蒸汽机用蜂窝煤还是太过奢侈了…大批量用煤,只要做到合理的洗煤,基本上就可以用…对了,李公公,最近工坊那边的营收账目,是否一切正常?”
随着皇宫织布工坊的连续扩张,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陆续有人上下其手,从整个生产和销售环节中渔利。
本来事情是由张延龄主持和负责,但随着时间推移,皇宫体系的人逐渐把控了权力,因为皇帝和皇后不可能随时盯着,最后只能派出专人负责,涉及到工坊管理的方方面面,其中可伸手的地方很多。
李荣对于账目方面的事应该很清楚,但他是否会留心,或者说,他是否会从中牟利都不一定。
李荣恭敬地道:“可能还得回去整理后,才能把账本交给您。”
“嗯。”
张延龄点头道,“不着急。其实我只是问问,并不是要审查账目…我的人调查到,最近市面上出现了大批新布料,有的甚至不知从何而来,价格压得很低,已属于低价倾销了…回头可能你是得派人去好好查查。”
一旦有人在生产环节牟利,就必定要把窃取的大批成品布料转卖出去变现。
本来这些布料拉去南方销售,张延龄是不可能看出问题的,怪就怪在经手人做事太过粗糙,或者说肆无忌惮,觉得他们做的事很隐秘,一般人看不出来。
但谁让他们碰到张延龄这个怪胎呢?
李荣道:“二公子,既有问题,您为何不当面跟陛下提出来?”
张延龄摇头:“我也不知是否真有人在大批兜售赃物,对于低价倾销布匹的来源我也不太清楚。李公公,如今您提督东厂,应该找人去好好查查,免得回头被陛下问及答不上来,遭到诘难。”
“是。”
李荣以领命的姿态道。
大批煤炭从西山运到京师来。
虽然路途不是很远,但因为运输条件落后,使得成本居高不下,而建立一条从西山到京城的简易运输轨道,在张延龄看来,有其必要性。
修一条铁路,造火车,成本和时间很长,见到成效的周期也长。
再加上投资巨大,建设中途会遭遇各种问题,诸如破坏风水、影响庄稼还有安全方面存在问题等等,要做成还是很困难的。
离开煤炭厂,张延龄出来时正好看到在外等候见他的秦昭。
“秦当家。”
张延龄主动打过招呼。
秦昭赶紧还礼。
二人一起往隔壁货栈方向走。
积水潭周围,这种货栈的数量非常多,而眼前因为蜂窝煤的流行,导致京师周边任何货栈和邸店,都能见到大批蜂窝煤堆积。
秦昭道:“二公子,如今新产出的煤炭已源源不断运到京城来,最初经手此生意的,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看到回报。眼下在通州、北直隶和山东等地,对于煤炭的需求也非常大。”
张延龄笑了笑,道:“朝廷对于民间开矿,只负责征收税赋,至于采出来的煤要运送去哪儿,并无限制。地域上,只要这生意能做,就可以推进。”
秦昭点头道:“话虽如此,但官府那边,会出现各种吃拿卡要的情况。”
这就不得不提到这年头官府的权力实在太大了,任何商品,尤其像煤炭这种大宗商品到了地方后,必定会出现官府设卡甚至从中渔利的情况,目的就是让你塞银子,银子给少了就直接扣押货物。
当官府拥有随意抢劫商贾的权力时,不能全指望当官的慈悲为怀,不去抢你。
很多人的想法是,你有权力你也抢,既然今天是我当权,为什么要放过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呢?
张延龄不能说自己有多高尚,其实经他之手发展出的很多产业,全都是因为背后有权力撑腰,才能做起来,而徽商及晋商想方设法靠拢他,也正是因为他背后的权力,让地方官府望而生畏。
拥有强大的靠山,尤其这靠山的权力还通行整个大明,那肯定是不带丝毫犹豫地往最大靠山的方向靠拢。
他们也想直接靠拢皇帝,奈何皇帝不会给他们机会。
而张延龄其实算得上是皇帝的代言人。
张延龄道:“对于此,我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倒是可以报上来,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地方官府想要盘剥商贾,你找我撑腰,我目前没有太好的方法应对。
强龙不压地头蛇,想我人在京师,对于地方上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是鞭长莫及。
他又提醒:“目前京师周遭,以及江南靠近南京的地方,情况要好上许多,至于别的省份,暂时可以不将煤运送过去。除非商贾在地方上有背景比较强大的靠山,或者直接就是官商那种。”
不是说地方官府盘剥,生意就做不下去。
如果是布政使的小舅子、知府的姐夫之类的人要做这生意,还会被盘剥吗?
其实就是要通过关系,把商品卖给这群人,让他们在地方上进行贩售,至于从中赚多少,那得看他们的本事…
千古以来地域保护这事儿,是没办法直接用公权力一次性解决的。
一切就在于这年头权力下放的时效性太差,可能一件事报到中枢来,朝廷再派人去干涉,可能地方官都换人了。
就算时间赶得及,恐怕被盘剥的人早就倾家荡产甚至人间消失了。
“嗯。”
秦昭点头道,“那二公子,您对此有何长远的计划呢?”
张延龄道:“秦当家,不瞒你说,我的眼光其实还是有些短浅的…目前我只打算把京师周遭的生意做好。如果等将来,非得把生意铺到大明的每个角落,那时我再去烦心吧。”
其实也就是变相说明,无论怎么样,只要大明政治体制不改革,地方官拥有的权力不变,这事我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而要改变这一切,除非我把我姐夫的江山给推翻了,自己建立一个王朝,实施君主立宪制,实施三权分立,甚至还得经过几十年普法教育,再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监察体制,还得保证这套监察体制内部不发生问题…
我不是神仙,不是来彻底改造大明的,我只是国舅爷,利用现有的朝政体系去实现部分目标而已。
秦昭道:“二公子,听说您最近要造海船,不知妾身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吗?”
“秦当家,你觉得,自己有能力帮上忙?”
张延龄笑着道,“亦或者,你觉得,你想参与到这场出海的生意中来?实话告诉你吧,造船之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必定会带来大笔利润,但背后蕴藏的政策风险,可要比开几个煤矿,高得多。”
秦昭问道:“朝中人支持您这么做吗?”
张延龄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支持,所以一切都得靠我自筹钱粮,我这边只能获得陛下的支持。一切都得等见到成果后,陛下才会去跟朝中人说。在这之前,都是我一个人单打独斗。”
“妾身也想参与其中。”
秦昭显得很果决,道,“如果能做一件功在千秋之事,又能与二公子您并肩作战,妾身认为这便是当下最好的投资。至于身家性命,还有所谓的政策风险,都不是妾身关心的事情。”
次日。
城南一处工坊内。
沈禄在前引领,把王越给带了进来,见到正在里面指导铸炮的张延龄。
工坊并不大,因为造的是样炮,里面的工匠不多,但外围保护的人却不少。
王越进来后,感觉一切都很新奇,四下巡视一圈后,终于等到张延龄把手头事完成,过来相见。
“在下王世昌,见过张国舅。”
王越主动向张延龄行礼。
张延龄还礼道:“王公客气了。”
“不敢当。”
王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在张延龄这里受到一定礼遇,还能允许他来到这么机密的地方,顿时感觉颜面有光。
随即几人入内落座。
沈禄笑着道:“延龄贤侄,这不是令尊说过,有关朝廷三边总制的人选,接下来还要再行商议?
“陛下对军政之事极为重视,需要一位有能力,且德高望重之人坐镇固原,总摄三边,如今朝堂上下能符合此条件的人少之又少,而王公就是其中佼佼者。”
张延龄心想,你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吗?
王越道:“沈参议过誉了…老朽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曾经犯过大错,堪堪能功过相抵的老人罢了。”
沈禄感慨道:“王公如此说,可真是太谦虚了…生平对鞑靼用兵,从无败绩,朝野谁不敬仰?如今朝官中谁在军事上的表现,能与您相提并论?”
张延龄看看沈禄,又瞧瞧王越,心说怎么这就吹嘘起来了?
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王公,不知您对于炮战,有什么具体的研究吗?”
张延龄问道。
王越看了看外边院子里摆放着的火炮零部件,沉稳地道:“与鞑靼交战,火炮作为大规模杀伤武器,若用得恰当,会令三军将士士气大增,进而步步为营…战场上将会无往而不利。”
“那要是以火炮和神枪、神铳作为主要作战手段,而逐渐放弃弓弩和长矛等冷兵器呢?”张延龄再问。
“这…”
王越有些疑惑。
我是来找张家人沟通,请托帮忙去跟皇帝说情,让我有机会当上三边总制的。
怎么突然就跟我提起什么火炮、火铳了?
大明的火炮和火铳虽然威力不俗,但神机营始终不能占据战场主导,很多时候还是得靠冷兵器摧城拔寨。
这算什么?
对我的考校么?
“王公请见谅。”
张延龄耐心解释,“陛下登基后,希望大明边军中能显著增加火器使用规模。接下来要以火器作为战场主导,并以此与鞑靼人正面交锋,进而推进军事改革。陛下非常需要一位懂行的人出面,到三边主持一切。”
告诉皇帝任命三边总督的目的是什么,并不是给你出难题,全因为皇帝真就是这么想的。
就算你王越对于冷兵器到热兵器过渡和改革有自己的意见,也先保留,现在就问你想不想要这职位?
想要的话,哪怕你是为了迎合皇帝,你也得说点儿东西出来,让皇帝觉得,你是最合适的改革推手,你才有机会到西北去当这个三边总制。
如果你非得坚持你自己那一套,哪怕你以前的功劳再大,领兵和作战经验再丰富,皇帝也不会用你。
王越连忙道:“老朽军旅多年,对于火器的运用,还是非常了解的。”
张延龄笑道:“那王公为何不回去,写一份有关这方面的奏疏,主动上达天听,让陛下知道你对军事改革的决心和勇气呢?”
不是给你出难题,而是提前把考题告诉你了。
你王越行不行,千万别指望别人替你说好话,你得靠自己的真本事去获取。
沈禄好奇地问道:“贤侄,你的意思是…谁对于火器更为了解,对于围绕热兵器的战法更精通,就能总制三边军务?”
“这个…”
张延龄笑着摇了摇头,道,“姑父,你这么问我,我如何能回答你呢?最终的决定权,仍旧在陛下手上,要经过朝中大臣商议后才能决定。
“不过,眼下对于谁能胜任,始终还存在争议,我想陛下很快就会把相关命题,也就是说…对于总制三边军务的要求,详细列出来。”
沈禄好似明白了什么,点头道:“那就是说,后续会不断有人选往上报,最后综合各人所长,对其能力的展示,商讨最终会用谁?”
王越也很好奇。
他作为曾经的兵部尚书,却对政治极度不敏感,甚至连这个问题都得沈禄问出口才最终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