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徐溥府上。
马文升深夜来访。
作为潜在的三边总制人选,白天马文升跟着覃昌、李荣等人一起去观看了演炮过程,赶紧来把详细讯息告知徐溥。
显然在军政大事上,马文升还是愿意跟徐溥这个文官魁首分享的。
虽然在马文升这样传统老臣看来,作为后起之秀却荣登高位的徐溥,性格偏软弱,既想讨好皇帝,又想团结文臣,有左右逢源之嫌,尤其还不能果决阻止皇帝某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有点儿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首辅的地位摆在那儿,由不得马文升不主动放低身段来交流。
“新炮的威力,比之前大了数倍有余,无论是射程,还是火弹落地后形成的大面积杀伤,都是以往火器不能相提并论的…”
马文升由衷地发出感慨,“在下曾在西北履职多年,可从未曾见过如此大杀器,让人望而生畏啊!”
徐溥疑惑地问道:“火器是谁改造的?全都出自张氏族人之手?可能吗?”
如同之前文臣怀疑张家父子一样,现在依然是疑虑重重。
研究出这么厉害的火器,必定背后有高人指点,不可能是张家父子一手导致…这二人最多是借助李孜省把控的资源渠道,将别人的功劳占为己有。
马文升摇头道:“此事已调查很久了,未见有任何说法…其中或有蹊跷。”
徐溥皱了皱眉,问道:“那火炮比之上回陛下与文武大臣一同前去校场查看时,又有所增强?”
“嗯。”
马文升一脸凝重地道,“威力成倍增涨,只是造炮的大多非京师匠户,有很多是临时招募来的工人,具体他们在其中充当着如何作用,还两说。
“不过目前,在下得抓紧时间写一份军务策,连夜呈递上去。”
徐溥惊讶地问道:“负图,你有意去西北督军?至于吗?”
“朝廷有需要,在下不能袖手旁观…不过,拥有如此大威力的武器,估计陛下不会甘心固守。”
马文升分析道,“一旦陛下下令对草原用兵,大明或需要倾天下之力来完成钱粮筹募,到时候免不了劳民伤财,将士们恐怕也不愿为了虚无缥缈的目的而白白牺牲掉性命…这些都是大问题。”
“嗯。”
徐溥马上明白了马文升连夜来见自己的目的。
既告诉他新火器很厉害,又警告他你得想办法让皇帝放弃天下布武的念头,不能因为朝廷火器厉害,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自古以来,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兵战术就让人头痛,哪怕正面作战取得一两场胜利,但随着战线拉长,粮草补给就会成为大问题,没别的,后勤辎重部队很难抵抗得了有着巨大机动优势的骑兵的袭扰。前线一旦断粮,那什么都完了。
在马文升看来,大明恐怕需要几代人的积累,才有机会谈什么平定草原。
徐溥见过马文升,没有做停留,立即动身去见刘健,与之商议对策。
刘健没想到徐溥会在夜半三更时登门,等被告知马文升对新火器的推崇后,刘健脸色变得很阴沉:“看来陛下此番是有备而来。”
言外之意,皇帝任命三边总督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正因为皇帝有恃无恐,觉得有强大火器加持,以后大明军队可以百战百胜,才会想起任用一个熟悉热兵器的统帅。
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下令三边兵马主动出击,跟鞑靼人掰掰手腕。
以前只能憋屈地防守,等着鞑靼人扣关,这对自诩坐拥天下的皇帝来说,确实很窝火。
徐溥道:“我这里简单草拟了一份奏疏,你且看看。”
说着,徐溥将一份书稿递给了刘健。
刘健拿到灯前,详细看过上面的内容,点头道:“或还得更多人去与陛下劝谏,让陛下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过为今之计,是要找一个不愿意轻易冒险之人去总领三边军务…这份军务策,一定得守住底线。”
只要没人愿意替皇帝打头阵,冒失地主动出击,哪怕是一时虚以委蛇,跟皇帝表现出将来装备到位后会主动出击的意图,也是可以的。
只要去了西北后能“坚守原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人才是我们文臣推崇的楷模。
徐溥道:“我想负图来见我的目的,就是有意出来承担此重任。以他在军中多年积累的声望,如果他去三边,或能维持军中秩序,不至于…出现因头脑发热而擅动刀兵的情况。”
刘健点头道:“那这两日,无论廷推中提到谁,我们都尽力支持马负图出任西北总制都御史。
“不过我怎么听说,似乎王世昌对此也有想法…陛下之前留他在京,或正是考虑到这方面的情况。”
“王世昌?他威望是够了,但始终乃戴罪之身,如今陛下刚登基不久,如果此时起复重用,必定会遭来诸多非议。”
徐溥笃定地道,“况且,即便他想往西北任职,我也有办法让他的希望落空。”
虽然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但具体如何阻止王越,他却没有跟刘健说。
次日朝会。
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齐聚,徐溥和刘健已经做好举荐马文升出任三边总制的准备,但皇帝却迟迟没提这件事。
一直到朝议快结束时,朱祐樘才顺带提了一嘴:“朕听闻,昨日有不少大臣去看过演炮,想必对于如何将火器运用在实战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出兵草原,所以对于有关推测朕要主动挑起跟鞑靼的战事的议论,可以先消停一下。”
这话好像提前堵住了一些人的嘴。
很多人都莫名其妙,毕竟有关三边总制人选,以及皇帝接下来的战略意图,离他们太过遥远,朝中没多少人关注,民间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随即覃昌走到前面来,朗声道:“前都御史、兵部尚书、威宁伯王越,擅自揣摩上意,有僭越之嫌,陛下诏谕降罪,在家面壁思过,钦此。”
众大臣听了更觉匪夷所思。
原来皇帝说有人暗地里议论三边总制人选,还说皇帝任命此人目的是为了出征平定草原,说的是王威宁?
那这货是有点儿不知进退!
他自己明明连个朝臣都不是,竟敢随便发表看法?
既然知道上疏有风险,那他坚持上奏的目的是什么?
为的是让皇帝留意到他?
不过王越倒是敢作敢为,他戴罪之身,竟有意角逐三边总制,还想说服皇帝接受他主动出击那一套歪理邪说,是个汉子。
“好了。”
朱祐樘一摆手,道,“对于此事的议论,可以暂告一段落。三边总制人选,等商议后再定。就这样罢!”
不提了?
提出此建议的人是你,让下面的人展开探讨,甚至廷推都已经过了几轮,每次都没选出合适的人选,现在就因为王越在背后争取这件事,就要把此事给叫停?
从结果上来看,似乎这是好事,但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场没一个大臣能搞得懂。
朝议结束。
徐溥正要离开,王恕走了过来,跟他行礼后,似有意就此展开讨论。
徐溥看了看左右,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都是同僚,怕甚?”
王恕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随即面带忧色道:“据说王威宁近几日,已上了多道奏疏,为的是申明其用兵方略,似乎对近年来西北用兵策略多有质疑。
“如此触怒圣上,看似他昏了头,但不可否认,他所提的很多建议,或都会变相被圣上采纳。”
此时刘健已靠了过来,闻言诧异地问道:“陛下不刚降旨训斥么?从哪里可以看出对王世昌的欣赏?”
“唉!”
王恕重重地叹了口气。
显然有些话不能直说。
这时马文升也凑到跟前,拱手道:“听闻今日有联名上奏,请陛下对军政事有所收敛,且要以此来收摄军心,注重发展民生…不知可有此事?”
刘健摇头道:“未知。”
皇帝放弃任命三边总制,也没有任何穷兵黩武的表现,那是否还有必要联名规劝皇帝,就很值得商榷了。
人总不能为没有发生的事情买单吧?
况且对象还是皇帝!
王恕道:“老朽总觉得,如果一味阻止陛下在某些事上推进他的政策,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这话就像是当头棒喝。
皇帝要做什么事,似乎朝中没有张峦就怎么都推进不下去。
这场争论,看似我们赢了,但其实输得一塌糊涂。
皇帝手里现在掌握有强大的火器,像他的祖辈那样生出征服草原的野心,是你们几句话就能挡回去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帝觉得现在的他孤立无援,对曾经的老师也充满了失望,只想等张峦病愈回朝后,利用张峦的影响力促成这件事?
到那时,或许去西北领兵的不再是王越或李孜省,而是张来瞻本人?
事情看似暂告一段落,但皇帝心情并不差。
因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既然决定了要出击草原,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试探大臣们的态度,再通过一些手段推进这件事…
至于任命一个三边总制,或是制定出征计划,都太过片面。
因为连朱祐樘自己也知道,现在火器的数量远远不足。
想要一次性平定草原,就得积累家底,目前还没到跟鞑靼人决战的时候。
“覃大伴,麻烦你去跟岳父说,如果他的病况好一些,让他出面帮忙考察一下在京武勋,看看哪些人适合带兵。”
朱祐樘吩咐道。
覃昌问道:“所谓带兵,是指…能完全遵照陛下您的意思行事?”
朱祐樘笑了笑,道:“岳父要是不明白,他自然会问延龄…覃大伴,其实朕想要如何人才,或说需要怎样的将领,有人比我更清楚…甚至我也会听他的。”
覃昌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人自然就是张延龄。
因为平定草原的计划,更像是姐夫和小舅子自行捣鼓出来的一场“阴谋”。
至于如何推进,以及几时能有成效,只有朱祐樘和张延龄两个人知晓,就连深得皇帝信任的张峦,在这件事上也都被蒙在鼓里。
至于他覃昌,就更没资格知晓了。
“春天来了。”
朱祐樘突然道,“天气很不错,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黄河不要有灾情。朝廷能减少开支,为将来筹募一些钱粮。
“哦对了,盐税收入比预期多太多了,是该让朝中人过些好日子。你去顺带跟岳父商议一下,早些把积欠的官员俸禄都给发了!朕不想刻薄身边人。”
皇帝突然叫停选拔三边总制,最难受的人要数王越。
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终于有机会重振雄风,大不了再打几场胜仗,自己的爵位就能得回来,不用跟文臣一样还得督促后辈读书,只等着世袭爵位,享受荣华富贵便可。
正是有多少人追求当文官,就有多少人像王越这样,希望能获得世袭爵位当武勋。
亦或者说,文臣其实都希望变成世卿世禄的勋臣,只是条件不允许罢了。
王越得悉情况后,赶紧去找沈禄。
但沈禄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人坑了,最后没办法,他没去寻张延龄问策,还是决定先去找张峦碰碰运气,似乎这会儿只有张峦才能为他答疑解惑。
张峦听说沈禄找他且非常着急时,也是耐着性子回到新的“寿宁侯府”。
客厅里,一照面沈禄便道:“来瞻,你可把我害苦了啊。”
等张峦详细问过事情始末,不由皱眉:“我家谁承诺过要让王威宁当三边总制了?谁害谁?你至于吗?”
“本来都以为陛下选拔总制三边军务的都御史,是为了打仗,王世昌最近可说是花费了大笔银钱疏通,这不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沈禄道。
张峦好奇地问道:“给谁了?我怎么一两银子都没见到?你拿了多少?”
他在想,难怪你沈禄如此着急,感情你是收了人家好处,所以现在事情不成,要被追讨回去,所以才会说我害你?
沈禄道:“我只收了他很少一点礼…不过是一把剑而已。”
“什么剑?”
张峦皱眉,“价值连城的古剑?”
沈禄摇头道:“乃是他以前上阵杀敌时,佩戴的宝剑。赠与我作为纪念的。”
张峦闻言翻了个白眼,道:“你拿我寻开心呢?剑不剑的,还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不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禄道:“就是想问,这三边总制的事,还有下文吗?”
“不是让你去问延龄吗?”
张峦有些不耐烦地道,“兜兜转转,你又跑来问我,还非得让我见你。怎的,你觉得我现在太闲,觉得眼气?还是你觉得我是在家里装病?咳咳咳…”
沈禄赶紧解释:“来瞻,我不是那意思,绝对不是有意打扰你。但令郎所说的,有关三边总制之事,陛下已有决定…但问题是现在的情况与他说的明显不符啊。”
张峦道:“所以你认为延龄的话不可信?”
“不…我没有那层意思。”
沈禄急忙解释,但其实越解释越糟糕。
本来就觉得张延龄是个稚子,只是看他能力突出,张峦又那么信任儿子,他才会不断去求教张延龄。
但问题是眼下张延龄所说的情况,跟朝堂上发生的一切,明显相悖,那他还怎能去相信一个稚子所说的话?
找张峦,也是因为张峦不但是大明的勋臣,还是文臣,且做到了内阁阁老兼户部侍郎,哪怕现在病休在家,只要时间合适,马上就可以回朝履职。
张峦不耐烦地道:“虽然我没问具体情况,但你就去跟王威宁说,要么他自寻出路,要么就乖乖听吾儿的话。休想从我这里讨一句不是!
“哼,我还不信了,一个戴罪之人,本身连罪名都没免除,全靠我替他说话脱罪,现在还有机会当官,怎那么多毛病?”
“来瞻,你…”
沈禄想解释一下。
人家王世昌对你和你儿子无比尊敬,只是没想到现在连竞争上岗的机会都没了,等于是断了王世昌家族复兴的美梦。
再加上如今王世昌年岁大了,觉得没几年活头,也知道他一死,王家的爵位就彻底不用想了。
所以人家才会这么着急来找我,希望我从中斡旋。
张峦道:“要留下来吃饭吗?”
沈禄瞬间感觉到,大舅子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得一脸无奈地道,“不了,早些回去。那边还等我去回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