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外,一场演兵正在进行。
并不是通常的攻防演练,单纯只是一路人马对着远处的草人进行攻击,而手上使用的不再是普通的火枪和火铳,而统一改成了制式火器,由于弹丸已经做到标准化生产,比之火绳枪射速要高上很多,已属于是燧发枪的一种。
即便相对于后世的步枪依然很落后,但因为装备燧发枪的骑兵在马背上就能独自完成弹药装填,且一次能发射两次,精准度高,射程远,杀伤力还大…
一系列演练下来,朱祐樘看得热血沸腾。
王越是这次演兵总指挥。
陪同朱祐樘一起来检验的,还有英国公张懋这个名义上的提督勋臣。
再有便是张延龄。
现场没有一个文臣,谁都知道,大明的文官是绝对不会支持皇帝亲自参与练兵这种事情的,且还是操练这种私兵性质的兵马。
“陛下,臣请训示。”
王越回来后,直接跪在了朱祐樘面前,等待皇帝训话。
朱祐樘笑道:“王卿家无须如此多礼,起身回话吧。”
“是。”
王越站起身来。
此时的他显得意气风发。
皇帝就叫这么几个人陪同他演练兵马,而他作为现场总指挥,下面的将士对他非常推崇,皇帝不选择别人,就信任自己…这足以说明距离自己被重新启用,甚至委以重任的时间,愈发接近了。
朱祐樘道:“朕看了一遍,几乎都是先放炮,然后骑兵趁势冲杀…如果鞑靼人预先设下埋伏,应该如何解决?”
王越解答:“回陛下,威力巨大的榴弹炮射程很远,首先打击的目的是清扫鞑靼人后方弓弩部队,而近点的霰弹炮则覆盖鞑靼人前线阵地,让其无法形成有效防御。
“等火弹覆盖完某一片区域后,会延伸射击,也就是弹幕徐进,全程覆盖敌军部队…等敌人阵脚大乱,防御几近崩溃,骑兵趁势掩杀,以火器在中短距离上不断收割敌人生命,继续打乱敌人的防守阵型,直至步兵出击,取得最后的胜利。”
张懋笑了笑道:“世昌啊,我想,陛下是问你,要是鞑靼人不循常理,不像对面那些假人一样,不局限于某个区域,喜欢来回穿插,甚至在某地埋伏一批人马,到时突然冲杀出来,那不还是要出乱子?”
王越听了下意识地撇撇嘴,脸上浮现一抹揶揄的笑容。
他从心底里就瞧不起张懋。
他心想,你张廷勉算什么东西?
从来都只是待在京师,纸上谈兵,根本就没上过战场,更没带兵打过一场实战的勋臣,居然有脸在陛下面前对我指手画脚?
王越道:“陛下,这些都不成问题。若是由臣带兵打仗,绝对不会给鞑靼人埋伏的机会…臣用兵从来都讲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通常都是大军潜行至某地后突然杀奔而出,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对方甚至连阵势都无法列好。即便他们想要设伏,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一轮火炮覆盖后,足以让地面上再无一个囫囵人!”
“好大的口气。”
张懋听出王越是在针对自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陛下,要说世间英雄,王世昌算得上一个。说话如此掷地有声,让人感佩不已!”
王越心想,我的优点只是说话声音大吗?
朱祐樘微笑着点头:“也是,这么强大的火器,无论鞑靼人正面作战,还是迂回游击,我方都能在场面上完全压制对手。
“延龄,听说还有新火器正在研究,可以一次性发射六七颗子弹,将士拿在手上就能射击,可是如此?”
张延龄颔首道:“是的。臣正在研发中。”
“延龄,你是怎么做到的?为啥你这一两年间的发现,比起大明鼎立至今所有工匠的努力还要大得多?”
朱祐樘一脸好奇地问道。
王越和张懋顾不上争论,全都望向张延龄。
现在他们也都非常想知道答案。
张延龄道:“回陛下,臣只是突发奇想。再加上一点曾经所学,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运气…大概便是这样吧。”
“呵呵,你小子嘴里没句实话。”
朱祐樘笑着说道。
别人欺瞒皇帝,绝对是犯下欺君大罪,而皇帝对自己的小舅子,却一点怪责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还很开心。
这可把张懋和王越羡慕到不行。
不过再想到张延龄那神乎其技的本事,他们自然觉得…
无论是比关系亲近,再或是比造火器的能力,再或是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全都没有可比性,他们输得很彻底。
张延龄道:“陛下,臣没有欺瞒啊,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对于这个他还真不是虚言。
上辈子学医,结果学的东西在这时代用上的机会很少,却因为对化学的了解,让他可以在捣鼓化学品方面,比起别人更具优势,甚至能在短时间内克服诸多难题。
不过这也得益于姐夫老早就当上皇帝,且还有徽州商贾强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支持,帮他把需要的物品给找出来。
在他看来,想在大明推进科技革新,大力发展生产力,除了得有头脑和丰富的知识储备外,人脉关系和资源配给,也非常重要。
他要是真的出身寒门,每日都纠结于填饱肚子,一出门就考虑柴米油盐,哪里有精力搞科研?
而想拥有各种资源,必须得跻身高位,光考科举就需要十年八年…
就算考中进士了,得从基层官员做起,俸禄有限,人脉也有限,这个实验器具没有,那个材料不知从哪儿找,估计想要研究出某些东西,真得等到七老八十,到那时精力有限,已没了进取心,早就躺平了。
朱祐樘在酒楼设宴款待张懋和王越,而张延龄早早就回去了。
毕竟眼下张延龄负责的,并不只有造炮和演兵这两件事,他还搞了一整套庞大的商贸体系,为朝廷赚钱。
朱祐樘很清楚,自己胸中很多抱负,都得靠小舅子为他赚钱才得以实现。
这也是王越第一次享受到皇帝的宴请,还是跟圣天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他显得格外激动,本想为皇帝敬酒,却不敢造次,只能小心翼翼陪着。
倒是张懋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好像这次宴席他才是主角一般。
“陛下。”
酒过三巡,张懋问询,“不知这支新军,准备派驻何处?是留在京师?还是说…派往辽东、三边等地?”
朱祐樘道:“让延龄跟你们说吧…朕一时也说不清楚。”
王越和张懋不由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莫名的惊骇。
皇帝把调兵权限,交给了小舅子?
这是何等信任?
王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怪之前我一去找那位小国舅,求官就有了成效…我本以为是通过张国丈的关系,原来张国丈只是个幌子,真正有实力的却是他儿子?
可一个十岁冒头的稚子,怎能有今日的成就?
朱祐樘起身道:“两位卿家,朕突然想起来,今日国丈夫妇入宫,皇后正在坤宁宫设宴款待。朕可能得先回宫去,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恭送陛下。”
王越急忙起身相送。
张懋那边却不太想让皇帝离开…
这边皇帝才刚跟小国舅见过面,回去后又要见国丈…皇帝对张家人越信任,他的危机感就越强。
谁让张懋才是大明武勋之首?
本来有个保国公,已让他感觉压力山大,现在又多个备受皇帝隆宠的外戚之家,前门有狼后门有虎,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啊!
张懋赶紧道:“老臣还有一些军事上的见解,想跟陛下聊聊。”
“回头再说吧。”
朱祐樘一摆手,道,“朕允诺了皇后早些回去…两位卿家不必相送,吃好喝好。”
说完,朱祐樘头也不回地离开。
似乎眼下没有什么比他回去见妻子一家更为重要。
似乎那才是他真正梦寐以求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虽然现在孩子还没出世,但按照预产期来说,年前他就能当父亲。
“世昌,你怎么看?”
皇帝一走,锦衣卫撤离,现场只剩下王越和张懋,二人以前就熟悉,没什么可拘泥的。
张懋甚至亲自向王越斟酒。
王越道:“未曾想,这张氏一门,尽出人才。”
张懋笑着问道:“世昌,你在说我英国公张氏,还是说外戚张氏?”
听到这话,王越不由皱眉。
心说你张廷勉这么不要脸吗?
我说的是寿宁侯张家,你这个时候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张懋道:“要是你知道张来瞻,曾在先皇时做过什么,你就觉得,这一家子都是大道至简的人物。
“你恐怕都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起来的。”
“此话怎讲?”
王越好奇地问道。
张懋感慨道:“明明就是市井中人,看上去与世无争,朝中事务从不见其参与,偏偏每遇大事,都能见其身影,且还处置得非常恰当…为何陛下会对其如此信赖?其拥立之功,绝非他人能及。”
王越道:“在下与张国丈接触的确不多,公爷可否将细节告知一二?”
“一言难尽啊。”
张懋拿起酒杯,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毕竟他面对的是张来瞻这样让他无计可施的妖孽,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
王越点头道:“张国丈一心为朝廷,为陛下,却因泄露天机,不断有伤病缠身,如今一应事务都交给小国舅来做,大概也算是后继有人吧。”
张懋道:“你真以为,陛下信任的是张来瞻?我倒觉得,张来瞻和他儿子,做事的风格完全不同,二人立身处世的做派也大相径庭,未必是一脉相承。”
王越问道:“所以说,陛下青睐的既有张国丈处理朝事的能力,还有小国舅在火器和军事上的造诣?”
“这个…”
张懋问道,“你知道琉璃镜吗?”
“略有耳闻。”王越颔首。
张懋感慨道:“那东西,曾经骗了我几千两银子,现在市井不过几两银子就能买到。还有望远镜…军中用得很多,却不知为何,当初传言竟说是什么黄山云母所造,以为价值连城!还有…唉!别的不说,那个小国舅,猴精猴精的,徽州商贾做生意够精明吧?在这小子面前,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王越笑道:“既能协助陛下处理军机大事,还会做市井买卖?看来学识很杂啊…却不知师从何人?”
“除了他父亲,听说还有个教习先生,旁的就一概不知了。”张懋道,“那小子,身上带着些邪气。总归,以后你跟着他做事,尽量少吃亏吧。”
王越道:“能跟着小国舅学习,在下感觉很荣幸。”
张懋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鄙夷。
心想,果然还得是你王威宁!
别人都说你本事大,但就是攀附权贵的臭毛病怎么都改不了…可你为啥不攀附一下我?
难道我在你眼里,连个权贵都算不上?
或者说,你把我当成潜在的政治对手,从来都没打算听我的?
张峦夫妇从宫里出来后,各奔东西。
一个返回寿宁侯府,一个则径直往自己的别院而去。
这次张峦把落榻地迁到了京师城外,为的是让别人找不到他,他尤其怕常顺什么的在外面瞎宣传,再就是之前的宅子占地面积太过辽阔,过于张扬了。
出城后,到了院子门口,他就像做贼一样,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入内,把门一关,还从门缝往外瞅了一会儿。
最后他不放心,爬上墙头,往外探头看了看,确定没人跟上来,这才从墙头上下来。
“老爷,您这是作甚?”
祁娘看到这一幕,不由哑然失笑。
自家这位主人,越看越不正经。
别说是朝中重臣了,感觉连当官的体面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朝中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
张峦道:“护院什么的都找好了吗?”
祁娘问道:“老爷身边不是有锦衣卫保护么?听说还有暗探,都是能护您周全的…”
“别瞎说。”
张峦道,“我就是个闲人,以为我是什么王公贵胄呢?”
祁娘笑着提醒:“老爷,您不就是寿宁侯吗?还是内阁次辅,在朝中有着那么高的地位,就这还不算王公贵胄?”
“呃…”
张峦这才反应过来,迟疑地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寿宁侯?总觉得…有没有这层身份,没啥区别啊。”
祁娘道:“老爷随和,不在意那些虚名,自然不会时刻记挂。哦对了,之前李尚书特意找的人,已经接回来了。”
张峦皱眉道:“谁让你去接的?不是说了,让庞炳坤别来打扰我么?有什么女人啊,字画古玩之类的,我一概不要。”
“庞管家已经走了。”
祁娘道,“走的时候千恩万谢,似乎是觉得,老爷帮了他大忙。他赶着回南方去应付春汛,眼下黄河到了该治理的时候,听说上下游已经准备了几十万军民积极防洪。”
张峦道:“操那心作甚?都说了,今年黄河没大的水灾,明年才有。”
祁娘好奇地问道:“您又未卜先知了?”
“不是我…是…”
张峦没好气地道,“你管他呢,就算真要防灾,也跟他给我送女人没关系…我好歹也是国丈,总得为天下表率…老不回家也就算了,现在还搬出来住,不时有女人往我这里送,那不摆明告诉别人,我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祁娘心想,你这总结很到位啊。
谁说不是呢?
你说你平时干的都是人事吗?
就靠着显赫的身份和地位,把下面的人压榨成啥样了?下面的人也都在纳闷儿呢,自家这位主人,到底是怎样的运气,才能修到今日的福气?为啥同样是人,您就是大明权贵,而别人就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呢?
张峦径直往内院走,道:“把人都送走。”
“您不先看看?”
祁娘道,“妾身早先已检验过了,姿容都算是绝色,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话说李尚书和庞管家做事从来都让人放心,不好的也不会往您这里送。”
张峦一听,瞬间有些肉疼,捂着心口道:“非得让我去看,看了又挪不开眼,最后不得不收下?”
祁娘道:“老爷,您替李尚书办事,收点儿好处,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唉!”
张峦突然有些泄气,道,“那回头,你带过来,我好好瞅瞅?人不会已经送过来了吧?还是在原来的院子?”
“已经来了。”
祁娘道,“随时都可以安排赐见。要是老爷不想让人知晓,可以暗地里看一下,妾身为您安排便是。”
张峦道:“这是我的院子,我去看几个女人而已,还用得着偷偷摸摸?不过…唉!也罢!这样,把人都带到房里去,我躲在屏风后面…哦,不,我藏在窗户后面看看。”
祁娘笑了笑。
心想,果然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主儿。
嘴上说不想要,身体却很诚实。
“老爷,以妾身看,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反正人都已经带来了,就算是想要送还,该往哪儿送呢?”祁娘道。
张峦道:“不称心的,就先送到城里安置。我得确保下次见到李尚书,不至于让他觉得,只是跟我利益交换!我得让他觉得亏欠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