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谈话还在继续。
张延龄瞥了庞顷一眼,道:“我话就放在这儿了,秋粮入库后才能继续调拨下一批钱粮,这一点不会更变。
“在此期间,要么停工,要么就得靠李尚书的个人能力或者魅力,让河工继续下去!至于具体用什么方法,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干涉!”
“呀!”
庞顷一脸震惊地问道:“陛下会放出这么大的权限吗?”
张延龄笑道:“朝廷上下都知道,光靠一两个人,是不可能把黄河改道之事完成的。如果说能完成,还是在短短的一年内就把工程推进完毕,不上点儿手段,能行吗?
“在此前提下,就算是李尚书在沿河府县抓贪腐,不断把有损朝廷威严的赃官以及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上报,查抄他们的家产…甚至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只要不激起民变,都是可行的。”
“嘶。”
庞顷闻言倒吸了口凉气。
心说,你居然鼓动我家道爷去查赃官和土豪劣绅,把抄没来的银子用于治河?你别光在这里耍嘴皮子,就问你,这事有保障吗?
皇帝没下达圣旨,就靠你张嘴说说,我们真敢这么干?
要出事了,谁出来兜着?
张延龄道:“庞先生,你是聪明人,道爷更是久历宦海,为官经验无比丰富!话说,搞钱这件事,对你们来说真的很难吗?”
“有权有势,的确不难。”
庞顷幽幽道,“或者搞它个万八千两的,一年下来也可以。但现在的问题是…要在来年开春前,一下子筹募出一百万两银子以上的钱粮,且还是在道爷失去权势的情况下,恐怕就很难成事了。”
张延龄点头:“那就多利用一下家父的名声…你看看是否管用?”
庞顷心呼“我靠”。
你怎么知道我家道爷现在就靠你父亲的威名,在地方上狐假虎威?
不然为什么李孜省会说,只要他的来瞻兄弟能升官,他在南边就能站稳脚跟?这不摆明了告诉别人,张来瞻就是他在地方上安身立命的凭靠?
张延龄道:“你家道爷所行一切,不过是为两件事,一个是权力,一个是人脉!这两点他应该都不缺…凭借家父的那点名望,还有李尚书的余威,应该足够了!再加上庞先生各处奔走,不是相得益彰么?哦对了,庞先生有时间的话,可以跟我南下走一趟。”
“恐怕…没那闲暇。”
庞顷摇头苦笑道,“筹募钱粮之事,已让敝人焦头烂额。”
张延龄点头道:“我也不勉强…反正接下来我要去浙江宁波府接船,稍后得走一趟徽州…哦对了,听说李尚书未来想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建道观养老?可有选好地方?”
“呵呵。”
庞顷报以苦涩的笑容。
心说,你管得可真宽。
要是治河之事没顺利完成,我家道爷莫说是养老了,恐怕连小命都没了!
当然如果能把黄河给治理好,朝野称颂,他仍旧可以入朝为官,风风光光退休,到时还用得着当什么道士?
当个致仕的尚书,桃李满天下不更香?
张延龄道:“徽商那边,肯定会想办法帮到李尚书…要不然回头你跟我去徽州府走走,看他们是否会给道爷提供一些方便?”
“行吧。”
庞顷陪笑道,“请容敝人就在应天府周边奔走,待二公子从浙江回来,便与二公子西去徽州。”
张延龄笑道:“应天府距离徽州府没几步路,不用非等我…庞先生先行过去也可!要说应天府,未必会有人卖李尚书面子,但营商走天下的徽州商贾,他们对于朝中权力变化最是敏感。
“只要李尚书做的事,将来能为其积累官声,甚至有机会再次进入中枢,影响朝局,就会有人提前塞银子,这也算是一种投资。”
庞顷道:“多谢二公子提点,敝人会详加考虑的。”
庞顷在张延龄这里算是碰了根软钉子。
没讨到钱粮,就属于没完成李孜省交托的任务。
此时的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张延龄南下途中不去徐州黄河岸边见见李孜省,就因为张延龄眼下根本没打算出手帮忙。
或者说,张延龄能给他们提供的帮助,远不及他们预期的多。
覃云把庞顷送出门后,回到张延龄的房间。
“二公子,钱能现在被关押在南锦衣卫…据说专门提供了个内饰奢华的院子给他住,一应吃喝都跟外边的富家翁无异…是否把人提拎过来?”
覃云请示道。
张延龄自打准备从钱能身上获取资源渠道时,便提前安排人去打探风声。
把覃云调到身边的目的,其实就是利用他锦衣卫的身份。
如今的覃云可不简单,配合张延龄练兵不说,其伯父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前途无量,乃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有力竞争者…
这一切,都是让南锦衣卫配合办差的基础。
否则光靠张延龄自己,光是沟通方面,就举步维艰。
张延龄问道:“不知其人状态如何?”
覃云想了想,摇头道:“人还没见到…但这厮背景深厚,兄弟几人都是皇宫中颇有名望的大太监,其坐镇南京多年,人脉通天,南锦衣卫可没人敢得罪他!
“现在的钱能,除了不能自由行动外,其实跟以前一样…甚至其寿诞时,还有很多官员前去贺寿。”
张延龄笑道:“果然是一方封疆大吏,就算被卸职乃至落罪,还能得到如此礼重…看来,这是真正的地头蛇,不好惹哈。”
覃云道:“可以秘密转移。或是提到应天府外,再去见他…离开他的势力范围,情况会好很多。”
“不用了。”
张延龄道,“我是奉皇命而来,何需遮掩?就在应天府,我要堂堂正正见他!”
钱能被人从南锦衣卫看管的院子里提了出来。
虽然张延龄并不在锦衣卫中任职,甚至连个官身都没有,但他是当朝国舅,父亲又是内阁阁老,再加上皇帝对张家的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是南锦衣卫,都能分得清楚大小王。
就算钱能家里送再多的礼,本身势力又有多大,但对比他们自己的官路前途,他们还是识趣让路。
当钱能被大批锦衣卫押送到张延龄所住院子时,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尾随并探查。
钱能从云南到南京,都掌控军权,所以其麾下是豢养有死士的。至于他为何被幽禁后没人前去营救,不过是因为皇帝没下达诛杀的命令罢了。
钱能长期坐镇地方,暗地里积累的家财数量,极为惊人。
此人属于作恶多端,但最后却得善终的典型。
这也是明朝大多数太监的真实写照…
哪怕皇帝知道手下太监贪污受贿,巧取豪夺,甚至恶贯满盈,但多半都置之不理,因为皇帝需要这个集团为他们卖命。
“见过小国舅。”
钱能胖乎乎的,看起来很随和。
见到张延龄后,直接跪下来磕头。
张延龄笑着打招呼:“钱公公,我一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先任御用监太监,后又镇守云南十二载,其后又任南京守备太监多年。我府上许多御赐的宝物,还都是你在南京守备任上寻获的,你我也算是有一定渊源吧!”
钱能谦虚地道:“先皇时小人的确曾经八方搜集奇珍异宝,送往京城,充作贡品,先皇龙颜大悦,屡屡给于厚赏。可惜物是人非…没想到当今陛下如此亲近张家,竟然赐予异宝,小的实在是感佩不已,不过怎敢以此便妄言,与您有渊源呢?
“但是…小人有一义子,名叫郑有铭,曾在京城与您府上产生龌蹉,后来家破人亡…”
“郑有铭,我认识吗?”
张延龄看向一旁的覃云。
覃云解释道:“听说是因为在京师中造琉璃和香皂等物,被梁芳给盯上了,梁芳将其扣押下来,后来就没了踪迹,是死是活没人知晓。”
张延龄道:“钱公公,你看,你说的那个姓郑的,亡不亡的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是,是。”
钱能仍旧跪在地上。
他提到郑有铭,其实是告诉张延龄,你们家当初坑害我义子的事,我可是门清的。
你们还挑拨我和梁芳的关系,最后梁芳以为我是叛徒,甚至在他还没倒台前,就开始对我进行清算。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从梁芳的死党,变成了跟梁芳分道扬镳、狗咬狗的反正义士,如此一来,梁芳倒台时,我反倒不用背负太重的罪名。
当然,这一切还是归功于我钱家的关系硬,毕竟我两个兄长和一个弟弟都是内官中比较有实力的存在,我一个姓钱的倒下了,还有三个姓钱的顶着。
“钱三啊…”
张延龄突然招呼道。
“啊!?”
钱能还在那儿琢磨,就听到这么奇葩的称呼。
张延龄笑道:“我听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你的,难道不对吗?”
钱能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拿捏了。
虽然还没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以他应付场面事的经验,当张延龄提出这称呼时,其实就是警告他,你全家老小现在都在我掌控中。
不要以为牺牲你一个,就能保全钱家所有人。
“对。”
钱能只能如实回复。
“我现在奉皇命,来南京办点儿事情…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张延龄问道。
钱能跪在那儿,心想,你要办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求人办事,最起码先让我起来才对吧?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小人听说,好像跟赚钱之事有关。京师的人都称呼您为二公子,据说您足智多谋,乃令尊身边有名的智多星,甚至连梁公公倒台都是您在幕后策划。”
张延龄笑道:“嘿,你知道的倒不少。”
钱能道:“没办法,小人都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如果连自己是怎么栽的都不知道,实在是不用活了。”
张延龄道:“那你觉得,我有资格跟你说话吗?”
“当然有。”
钱能道,“您父亲乃当朝阁老,更是陛下最信任的大臣。您的兄长,即便没做什么事,如今已是北镇抚司镇抚使,哦对了,好像还是取代覃千户上位的。至于您…京师内府中所有人,都归您调遣,就算是司礼监的印公,见到您也只有客客气气听令行事的份儿。”
张延龄点头道:“果然消息灵通…人在狱中,却对外面的事,能做到了如指掌,实在是了不起啊!”
钱能道:“您南来是整肃南锦衣卫的吗?以你的身份,倒也合适。”
覃云板着脸喝斥:“问你什么,你回答便可,无需画蛇添足。”
钱能笑而不语。
他在想,你覃云什么段位?
莫说你现在只是个锦衣卫千户,哪怕你还是北镇抚司镇抚使,就凭你小子,也有资格跟我对话?
我手下多少人?
我可是上过战场,亲自杀过人的!
只是眼前这位小国舅,从道理上来说,他是外戚,等于是我半个主人…身为中官,天生就要服务于皇家,哪怕只是皇帝的小舅子,也是我们这些家奴服务的对象。
我固然不能跟他急眼,但你覃云不过只是个阉人的侄子,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
张延龄道:“我要你在南洋行商的整个渠道,尤其涉及到市舶司,你掌控的所有船队,还有沿海秘密走私的船只所有权,以及所有能调动的人,一并呈报上来。”
钱能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称呼您一声二公子可好?”
“嗯。”
张延龄点头。
钱能道:“那二公子,小人便直说了…您要做海外生意,野心倒是不小。但以我所知,您要做的,其实并不是南洋,而是西洋的生意…不是跟白皮人直接做买卖,而是寻找传说中的新大陆…
“但是,话又说回来,传说就是传说,根本找不到,从西边来的白皮商人说,他们想尽了办法,始终穿不过西边的大洋,只能东来开辟商路!再者,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陆地上最多不过有群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能有啥好宝贝?”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你对此好像很清楚?”
钱能扁扁嘴道:“这很难猜吗?从你指派船队出海的各种小动作,我就判断出来了。另外,您要做海上的买卖,只管去找市舶司的人便可,找小人作甚?
“再说了,跟小人一起落罪的韦眷,长期镇守两广,又掌握广州市舶司,他了解的情况比小人多多了!”
覃云道:“意思是,你不肯配合咯?”
“呵呵。”
钱能显得很自信,道,“小人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已不为将来盘算,只想做个富家翁。所以请二公子见谅,小人有心无力,实在不能配合。”
见了面,让我在这儿跪着跟你说话,旁边一个阉人侄子对我吆五喝六的,就这样还想让我配合?
真以为我被你们拿捏了?
别看蒋琮已顺利就任南京镇守太监,但应天府这地儿还是我在做主!
你丫想在我的地盘把我震慑住?
做梦去吧!
张延龄道:“好了,送他回去。”
“是。”
覃云没问什么,直接拉拽钱能往门外拖。
钱能拼命吆喝:“哎哟,哎哟,覃千户,你轻点儿…小人自己就能动,不劳您上手。”
说完,钱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微微跛着,走路摇摇晃晃,勉强跟上几名锦衣卫的脚步出门去了。
等把人送走,覃云立即进来。
覃云道:“提人来的时候,就发现有很多人暗地里跟着…可见南京城内钱能的人还挺多。”
张延龄笑道:“不然我带那么多人手南下作甚?可以动手了!”
“今晚就动手?”
覃云有些不解。
“对。”张延龄道,“立即给成国公送一份陛下的诏令,让他知道我在做什么就行,无须他配合。
“这次将一次性查抄很多地方,既有官府中人,也有钱能的同党。现在我等于是师出有名,他不肯配合我,就是不配合陛下,我对他动手,很合理吧?”
覃云道:“所以说,您并不指望钱能会服软?”
“他配合与否,都那样。”
张延龄道,“你带来的人,不都是新军士兵么?但凡可疑的地方,尤其是钱能在南京的那些个秘密据点,直接给端了!但凡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覃云毕竟是军户出身,在这紧要关头可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含糊其辞,态度异常坚定。
不然,怎么跟着张延龄混?